第20節(jié)
這就是今日要相看的人家了。 懷珠看了一眼縮在角落里偷閑打瞌睡的小尼姑,湊過來道:“我找引路的尼姑打聽過了,那紅姑姑管其中一個叫程娘子,此前從未見她在庵中出現過,看行徑應該是頭一回來?!?/br> 見她不往下說了,妙懿道:“就這些?” “就這,那賊尼姑還收了我五兩銀子呢?!笨茨悄峁檬盏眯陌怖淼茫瑧阎樾奶鄣酶沃鳖?,自從來京之后,辦正事就不說了,光上下打點、套話打賞就花了上百兩銀子了,這可真的花錢如流水一般。 她瞥了一眼小尼姑,不屑的道:“這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還出家人呢。”足可以看出此庵堂的風氣。 妙懿回憶了一下幾人的形容,心中微嘆。 看來姑母是真急了。 梁氏穩(wěn)穩(wěn)的坐在正中的椅子上,聽著程姑母滿嘴的奉承言語,淡笑著不動聲色。 除了這位程姑母外,其他幾名婦人都一臉的拘謹,看服飾氣度還比不上她身邊的媳婦子,一應簪戴之物都是市面上的貨色。當中一個身穿醬黃色褙子,臉容暗淡的就是程娘子,也就是程秀才的母親。 紅姑姑早就同她報備過了,這程家的祖輩曾被朝廷追封為縣男,只是到了如今,已經是白丁了。程秀才是獨子,三代單傳,養(yǎng)到了十八歲上好容易中了個秀才,就再也沒往上走過,如今已經二十有二了,仍在刻苦攻讀。家里靠著祖上留下的產業(yè)過活,如今不過剩下幾畝薄田和幾個鋪面,算不得大富人家,倒也不愁衣食。 梁氏肯紆尊降貴答應同這樣人的人家見面,這還是有生以來頭一回。到底還是低了些,說出去有些難看,有苛待侄女的嫌疑。 紅姑姑是極想促成這樁生意的,無奈匆忙間也沒有什么合意的人選,手里那些不是太老就是身上有疾,不是暴發(fā)戶要買妾,就是大戶人家想納小,正經的清白人家一個也沒有,就這還是從官媒那里撬來的,她又親自上門去好說歹說,最后搬出了伯爵府的名頭,人家這才同意先見上一面,相看一下再說。 程姑母一通夸自家侄子如何用功,前程遠大等語。梁氏心想今后等侄女嫁過去了,定要少和這家人來往,實在掉價。但想著五房的田產和家里三番五次來信相求,以及哥哥許諾給她的好處,也只好先忍耐些。 梁氏看了紅姑姑一眼,紅姑姑知道差不多了,笑道:“程公子這樣有出息,我們三太太也沒有太多可挑剔的,那這事咱們就定下來?” 程姑母早在剛進屋的時候就被伯爵府三太太的氣派給鎮(zhèn)住了,心中那個美,要是真能跟伯爵府聯姻,連她都能沾不少光。她這邊剛要應下,就聽程娘子說:“不知小姐身在何處?” 說了半天的話,連姑娘都沒看呢,她哪里放心。 私媒的話,十句能信一句就不錯了,本來她見私媒上門是有些不樂意的,她就這么一個寶貝疙瘩,怎么也要娶上一房賢妻,好好服侍才行。今后若是納小,也不能嫉妒,還要多給她家生兒子。雖說是伯爵府三太太的堂侄女,但到底脾氣秉性如何不得而知,兼且聽私媒說起這家小姐如何標致,便更起了疑心。先不說這樣的媳婦娶進門來自家能不能壓住,單講這家人這么著急見面就有些不對勁,遂存了些疑慮。 哪知她家姑子一力攛掇讓她過來瞧瞧,說像這樣人家的小姐咱們連瞧都沒瞧見過,萬一成了,那他們家就人財兩得,有何不可?且侄子今后若中了舉人進士,少不得要人幫襯,就說現在,伯爵老爺一發(fā)話,連入國子學念書都算不上難事,這才說得程娘子心動。 只是心動是心動,人還是要見的。 梁氏聽了程娘子的話有些不樂,紅姑姑也道:“小姐那是一點話都沒有,程娘子只管放心便是了?!?/br> 程娘子仍舊有些遲疑,待要再言,忽聽門口處傳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和說話聲。 梁氏略一蹙眉,示意秋桂去瞧。不多時,秋桂從外面進來道:“侄小姐在門口呢?!?/br> 梁氏道:“請她進來吧?!?/br> 守門的媳婦子一掀門簾,就見妙懿端著一盤子素果笑盈盈的走進來,蹲身給梁氏請安。 此時,秋桂附在梁氏耳邊低聲道:“懷珠打跌了件首飾,不打緊。婢子讓她在外面先涼快一會,免得觀之不雅。” 就聽妙懿道:“這盤子素果是我從齋房里討來的,是供過文殊菩薩的,我想著拿些回去給亭哥兒吃,沒準背起書來更不費力?!?/br> 紅姑姑笑得合不攏嘴:“哎呦,我們小姐真是時時都想著親人呢?!?/br> 妙懿被她嚇了一跳,這才留意到屋內還有其他人。梁氏道:“這些是我請來的客人,你稱姨母便是了?!?/br> 妙懿將盤子遞給春蘿,福身給程姑母等人行禮,口稱姨母。 程家眾人都被驚住了,程姑母都看傻了,半天才找回脈來,有些結巴的道:“小,小姐有禮了。” 這不是玩笑吧?。?/br> 現在就連她有些不確定了。本來以為頂多是個容貌平平的,其實丑也認了,畢竟人家是官家小姐出身,姑母又是高官顯宦的當家太太,能攀上他家都是她那侄子燒高香了,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如果女方的容貌能稍微端正些那就算驚喜了。 現在這已經是驚嚇。 她心里一個勁的犯嘀咕,使勁打量著妙懿,恨不得生一雙火眼金睛將對方瞧個通透??捎^其容貌、氣度、身段、舉止、言行,竟沒有一絲可以挑剔的。她心里頭納悶,以這樣好的條件,什么樣的人家嫁不得,怎么偏就挑中她侄子了呢?她不由得想起從前曾聽過的一些大戶人家的傳聞,越想心里越沒底。 比她還沒底就屬程秀才的親媽了。程娘子初時被妙懿的美貌給震懵了,反應過來后不知道是該表示受寵若驚還是心驚膽戰(zhàn)。她家最顯赫的一門親戚是丈夫的表叔,家里在京城開有數家茶樓,娶個老婆家里也是有買賣有地衙門里有熟人,那副做派也是奢華慣了的,生了個閨女,名喚琪姐兒,因生得十分美貌,爹媽愛如珍寶,嬌慣得厲害,五六個丫鬟圍著伺候還不夠用,吃食一點不合意就重做,一年花在她身上的銀子夠她們家兩年的嚼用了,就這還不滿足呢,人家說閨女將來怎么也要嫁入官宦人家,那是食不厭精燴不厭細,比這還要講究幾倍呢,她要讓女兒提前適應,免得到時候叫人家笑話。 拿琪姐兒跟眼前這位梁小姐比,簡直是拿魚目比明珠,拿石頭比美玉,根本無從比較。 不對,這里面肯定有不妥之處! 程娘子越想越覺得不對,簡直有些坐立難安。這時候,忽聽窗外隱隱有哭聲,心中一動,暗道:“剛才仿佛聽見外面有什么事,那梁小姐進來就沒聲了,不知道是否和她有關?!?/br> 想到這里,她再也坐不住了,借口方便出去了。 ☆、第26章 施巧計嚇走有心人 人只要對一件事起了疑心,便會一發(fā)不可收拾。程娘子越想越覺得不太對勁,尋了個借口出得門來,果見一個丫頭的背影朝拐角去了,看打扮,應是大戶人家的丫鬟,可能就是伯爵府的。眼看她就要出了院子,程娘子緊趕慢趕的追了上去。 那丫鬟似察覺到了身后有人,抹著眼淚,側身欲躲,卻被程娘子一下子攔住,陪笑走到近前道:“姑娘可是在伯爵府里當差的?不知是受什么委屈了?” 起初那丫頭任憑她怎么問都不說話,閉著眼睛拿袖子半掩著面,也不瞧她。 程娘子一肚子的疑問,好不容易見到一個能問的人,哪里能輕易放過。 她又陪著笑臉道:“我是路過來拜菩薩的,偶然瞧見像姑娘這般標致模樣的,一定是在小姐身邊伺候的吧?!?/br> 那丫鬟這才掙開了眼,從上到下打量了她半日,看得程娘子滿身的不自在。對方忽然嗤笑了一聲,道:“您老既然是路過的,我也奉勸您一句,從哪來的還是回哪去吧,這世上沒有白撿的便宜。” 說著,扭身便要走。 程娘子心中猛的“咯噔”了一下,方才的預感似乎馬上就要應驗了,哪里肯輕易的放她走?她伸手一把扯住那丫頭的袖子,“姑娘別走,姑娘這話是什么意思,什么是不該撿的便宜?” 那丫鬟被她嚇了一跳,忙要抽出手來,發(fā)現放不開,急道:“你這人好不識趣,我本是好心好意提醒你,你倒糾纏不休了?!?/br> 程娘子緊緊抱住丫鬟的胳膊,下定了決心,不問出個名堂來死也不撒手。她哀求道:“好姑娘,求你告訴我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家里只有這一棵獨苗,可一步也錯不得呀?!?/br> 程娘子求了半天都不行,略一猶豫,咬牙從懷里掏出一塊約一兩半重的銀子來遞給那丫鬟,道:“姑娘只管說,我絕不會向旁人吐露半個字。” 那丫鬟只瞥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眼珠子都快翻上天了。 程娘子見對方嫌少,一狠心將身上帶的五兩銀子全翻了出來,一股腦的都塞到了那丫鬟的手里。這下對方的臉色才好些了,嘴里卻叨咕個不停:“今日好生倒霉,被小姐打罵了不說,萬一有什么閑話話傳出去,恐怕我這條小命就交代了。” 程娘賭咒發(fā)愿的說要是傳出去就不得好死等語。那丫鬟低頭將銀子塞進腰間的荷包,仿佛自言自語一般的道:“要說這世上的事無奇不有,有的人平時看著好好的,說不定某天見人就罵,見人就打,任是神仙老兒也要將他的胡子揪掉。要是一時不巧手上有了刀,嘖嘖,連人都能殺了。時間一長,親娘也受不了,沒準一個不小心連親爹都殺了呢?!?/br> 她邊說邊疾步走開了。 程娘子呆愣在原地,琢磨了一會她話中的意思,猛然打了個機靈。媒人可是說了的,這位小姐的父親已經沒了。 可真的是得病沒的嗎?莫非這其中有其他隱情? “怪不得,怪不得?!彼?,手無力的垂了下去。這樣一切都很容易解釋了。為什么明明自家遠在千里,卻非要在京城嫁人。為什么明明美貌出眾,家資豐厚,卻偏偏選中他們這等小戶人家。也是,大戶人家哪里敢娶這樣的瘋子媳婦,說不定哪天連命都沒了!還有,對方這么急著定下親事,恐是怕消息傳揚出去。若非菩薩保佑,讓她遇上這個丫頭,她還被蒙在鼓里呢。 這也就是度量著她家沒本事沒靠山,今后若有什么事也不敢聲張,想以勢壓人。今后媳婦若有什么不好,他們家都甭想擺脫! 不行,她死都不能讓這對姑侄如愿。她這輩子就只有這一顆獨苗,本就覺得全天下的姑娘都配不上他,如今既然知道了真相,又哪里能讓自己的兒子受這等委屈。 程娘子握緊了拳頭,心說就算是天皇老子的閨女她也不要! 程娘子重回禪房,梁小姐已不見了蹤影。紅姑姑正說著交換庚帖的事宜,還說明日就去找人合八字,三日后就是好日子,下定最好了。程姑母連連點頭,梁氏也露出了笑模樣,道:“那就正面定了?!?/br> 程娘子一股邪火頂上了腦門,根本沒人問過她的意思,憑什么他們可以cao縱兒子的婚姻大事!她大聲道:“這個我們還要回去同家里人商議一下,合庚帖的事還不急?!?/br> 紅姑姑一陣的愕然,梁氏的笑凝固在了臉上。 妙懿無聲的笑了笑,將內套間的門關嚴,知道懷珠已經將事情辦成了。 姑母不嫌棄人家,可惜人家未必沒有疑慮。 便宜不是誰都敢占的。 次日程家就捎話說剛接到兒子外祖父的信,說已經在給定了親事,連訂禮都下了,不得不忍痛舍棄這份好姻緣。紅姑姑在說起此話的時候已經是美化過一次了,程娘子的原話里還有“齊大非偶”,“小門小戶高攀不上”等語,后被程姑母迅速截斷了話頭,轉而一通夸梁小姐如何如何標致,嘆息自家侄兒沒福氣,最后送了二十兩銀子的紅包給紅姑姑,請她好好在三太太面前美言,千萬莫要得罪了貴人,他們家實在是吃罪不起。 梁氏覺得紅姑姑辦事不利,找了戶不識抬舉的人家。紅姑姑為自己開脫了半日,天花亂墜的發(fā)了好一通誓言,這才終于將梁氏給穩(wěn)住,仍舊兢兢業(yè)業(yè)的尋找合適的人選。 那日從慈心庵回府的路上,梁氏整張臉都是青的。 妙懿與她同乘一輛車,似乎是不太明白姑母因何事不高興,因此只是捧著供果乖乖的坐在一旁。 梁氏起初懷疑會不會是她在搞鬼,但又一想她根本不知道今天來的目的是什么,竟還想著給亭哥兒帶吃的。且自己也是刻意避著她的,只讓她露了一面就被打發(fā)進內屋套間休息去了,她應該沒有機會搗亂,頂多是略有察覺罷了。 不對,她的丫鬟懷珠一直在外面沒進來,會不會是她說了什么? 想到這里,梁氏不覺又起了一絲疑心。 妙懿的心一直懸著,警惕著梁氏在不經意間問她些什么,讓她露出馬腳來。不過才半個時辰不到的路程,卻長得像過了一年那么久。 懷珠的事是瞞不了多久的,很快的,也許今晚,也許明天姑母就能查出來。 可惜倉促之間,她也沒有旁的好計策可行。 幸好姑母也同樣因為時間倉促,選中了一家相對來說太過清白正直的人家。像這樣的人家,幾乎很少相信這種突如其來的好運,何況今日見面也應該是倉促間臨時定下來的,不論是誰都會對此有所懷疑,而她不過就是利用了這一點,堵上一把,用幾乎不是計策的計策讓懷珠將她們的疑慮加深,坐實。與其說懷珠用了一個看上去十分荒謬的借口騙了她們,還不如說對方一直在找一個看似合理的借口來解釋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出乎意料的事件。她表現得越好,對方就越會懷疑這其中有鬼,因而讓懷珠有機可趁。 不論她是好是壞,終究都不應嫁入這樣的人家,嫁進去就幾乎等于害了這家人,這家的兒子這輩子也別想在仕途上走運了,因為姑母是不會答應的。 等到那時候,姑母就真的成為籠罩在她頭上的天了。 只是錯過了這一次,也許她就錯過了此生唯一一次平靜一生的機會。 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如果放在從前,她是絕對看不上這樣的人家的??墒乾F在,像這樣清白甚至于古板人家卻更令她向往。那樣平靜的日子,每日為瑣碎小事而忙碌著,生一雙兒女,兒女漸漸長大,衣食無憂。兒子承襲祖業(yè),娶一門賢惠的妻子;女兒嫁入好人家,生兒育女。熬上十幾年后,她年紀大了,就能含飴弄孫了…… 一輩子就是如此罷。 她笑了笑,等她見到了李公子,將這個想法說給他聽時,他會不會笑話自己呢? 姑侄倆各懷心思的回了伯爵府,梁氏道:“你早些回去歇著吧?!?/br> 妙懿行禮后告退,沒等進屋就見臘梅忙忙的迎了上來。如今她好容易尋到了個明路,只要一直往上走,將來定會有出頭之日;可眼瞧著要效忠的人陷入了困境,她比誰都著急。 她是個死心眼,根本沒做二手準備。 妙懿見她焦急的模樣,笑道:“已經沒事了?!?/br> 臘梅這才稍微松了口氣,往外瞧了瞧,小聲道:“小姐留在架子上的信已經趁著海棠送鸚鵡去花房的時候遞出去了。只是婢子剛進來就看見小門處加了幾個人,說后院看管得不嚴,常有人往外私遞東西,說今后不論是誰,就是主子小姐們要往外送什么東西也要通過太太們才行,否則一律不準,發(fā)現了就打死。要不是婢子早去了一步,這信就遞不出去了。嚇得婢子出了一身的冷汗,趕緊就溜回來了。” 妙懿沖她點點頭,道:“你做得很好?!?/br> 原來,妙懿昨晚就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半夜醒來睡不著,便起身寫了信放在一本書里,擱在書架的隱秘處。一早起來她悄悄叮囑臘梅,等她走后偷空拿去給梁管事,他知道該如何做,這才有了臨走時的一大篇囑咐。 懷珠拍著胸口,道:“今日真是太兇險了。我都想著要是不成,我豁出命去也要去狀告姑太太和伯爵府以勢壓人。明明夫人還健在呢,不問過她的意見就將侄女隨意許配人家算是哪門子的道理!” 妙懿被逗樂了,指著她笑道:“你這傻丫頭,主意倒是挺多?!?/br> 懷珠抱著胳膊,倚在門框上,一臉義憤的道:“大不了魚死網破。長輩不慈,小輩難倒就一定要往火坑里跳不成?” 妙懿緩緩道:“有些話可不是能明著說出來的,否則不就亂了綱常不是?!?/br> 哪怕是被逼無奈,她也不愿走這最后一步。若真正惹急了這些人,恐怕她和母弟的性命都難保,更遑論其他。 幸好她還準備了最后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