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到了大排檔,凌卓到老板那兒叫了干炒牛河,我從冰柜拿出兩瓶維他奶,撬開瓶蓋,遞了一瓶給凌卓。 大排檔熱鬧嘈雜,鐵勺碰鍋哐當(dāng)響動,隔壁桌正吵吵嚷嚷地勸酒,酒瓶被摔碎在地,后面有人喝得口齒不清還在高談闊論…… 老板拎著巨大的鑄鐵鍋顛勺,灶上燃氣熊熊大火,熱烈的火光把凌卓的頭發(fā)和眼睛都映成金黃色,竟然出奇地好看。我看著他發(fā)愣,腦子里那些糟心情緒都被驅(qū)散了大半。 老板娘走過來,把牛河端上桌子,笑問:“小卓小禹,放暑假回家啦?” 凌卓笑著應(yīng):“是?!?/br> 老板娘跟我們熟,很照顧我們,每次來吃東西都給我們多放兩塊rou,說是男孩長身體得多吃點。只是這兩年我和凌卓到到市里上學(xué),就很少來這兒吃東西了。 桌上牛河熱氣騰騰,香氣撲鼻,雖然油光發(fā)亮卻一點都不膩。我拆出一雙一次性筷子,趁熱嘗了一口,還是老味道,牛rou嫩滑,芽菜爽脆,河粉也咸香入味。我沒吃過高檔粵菜館里的干炒牛河,但我認(rèn)定這家的最正宗。 惡心一天后終于得了片刻的喘息,我挖了一大勺手剁辣椒醬到碟里,埋頭拼命把河粉往嘴里塞,吃得汗水、淚水、鼻涕一起流。 我抬頭,嘴巴塞得滿滿的,發(fā)現(xiàn)凌卓正在看我。我們對視著,扯著嘴角笑了笑。他扯了張紙巾扔到我臉上,笑罵:“丑死了?!?/br> …… 晚飯后,我們?nèi)ゴ采嫌闷返晏袅吮阋说拇矄魏驼眍^,回家把房間里里外外全打掃一遍。一直到十二點多,才疲累地躺到床上。 已經(jīng)夜深人靜,可我只有不停和凌卓說話,才不會想起在這張床上死去的女人。 凌卓眼睛微瞇聽我講話,嘴里嗯嗯地應(yīng)著,看樣子困極了。我搖搖他的胳膊:“不準(zhǔn)睡,繼續(xù)陪我聊天。” 他沒有回應(yīng)。 我只好抓著他的胳膊不再說話,借著昏黃的鎢絲燈凝視他,等他睡著便悄悄靠近,抱住他的腰,與他額頭相抵,才安心地閉上眼睛。 我從小就和凌卓共用房間,這么rou麻惡心的睡姿還是第一次。我們一起睡覺的十七年里,幾乎每晚都分別睡在床的兩邊,誰也不想碰著誰。 可沒辦法,今晚太瘆人了。 第3章 只是因為比凌卓小五分鐘,我的人生就被下了魔咒。 凌卓人如其名,做什么都極其優(yōu)異,而我永遠都比凌卓差一點。 背課文他準(zhǔn)一點,數(shù)學(xué)題他算得快一點,小學(xué)、初中他考第一的時候,我總是第二,就連幼兒園的剪紙比賽,他的名次都比我高。而且,雖然我們長得一模一樣,但是我屁股上有塊拇指大小的難看胎記,在外形上,他又比我完美一點了。 唯一一件我做得比較好的事,就是凌海信打人的時候我躲得比他快。但無論躲得快還是慢,最后基本都會被抓回去打,所以這件事沒有必要分高下。 因為面對他會自卑,初中之前的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很討厭他,也從來不叫他哥。 我不想永遠跟在凌卓屁股后面,所以初二時選擇了另一條路——畫畫。 我們家并沒有培養(yǎng)藝術(shù)生的條件,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跪在地上,哀求我媽和凌海信。不吃不喝地跪了好幾天,他們才罵罵咧咧地給我交學(xué)費。 那時凌卓也罵我有病,可惜他錯了。 初三開始,我不再認(rèn)真念書,只是沒日沒夜地畫畫。中考時,凌卓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市一中。我也考上了,而且也是第一名——美術(shù)的第一名。 那是第一次,我和他平起平坐。 然而,下學(xué)期就要上高三,參加美術(shù)集訓(xùn)需要錢,如今凌海信入獄,我們家最大的經(jīng)濟來源斷了。 凌海信被抓走幾天后,我媽被叫去公安局。晚上回家,她把打包的盒飯擺到直徑不足一米的圓桌上,叫我和凌卓過去。 我們捧著飯菜,安靜地吃著。便宜盒飯難以下咽,rou又肥又膩,蔬菜也很少,飯有一股隔夜的餿味,但我和他已經(jīng)習(xí)慣,小時候戚嘉敏從不做飯。 餐桌上,除了蒼蠅的嗡聲就是咀嚼的聲音。 沉悶中,我媽突然暴怒地尖叫,猝然將盒飯摔在地上,米飯像雪,撒了滿地。 我和凌卓被嚇得一抖,驚詫地看著她。 “看什么看???你們真了不起啊,家里死人了都不跟我說,住著不惡心嗎?要不是今天去警局,我還不知道呢!” 她站起來,指著我們兩個:“你們別看著我了!姓凌的那只老王八暫時死不了!” 她順了口氣,勉強平靜下來:“你們也快成年了,讀書還有一年,就一年,我供你們,我能給多少你們拿多少,不夠你們自己賺、偷、搶,都跟我沒關(guān)系?!?/br> 我著急,脫口而出:“媽!我今年有美術(shù)集訓(xùn)!” 戚嘉敏的柳葉眉擰成一股:“要多少?” “三萬?!边@只是學(xué)費,其他的費用我不敢再說。 “三萬???沒有!沒錢就別學(xué)了!”她瞪大眼睛吼道,隨即又想起什么,下巴點點凌卓,諷笑道:“問你哥啊,當(dāng)初他也是跪著求我讓你去學(xué)畫畫的,他說如果沒錢他會解決。” 我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看向低著頭的凌卓。 我還記得當(dāng)初我要學(xué)畫畫,凌卓勸我勸得最狠,他罵我自私,罵我神經(jīng)病,告訴我別成天癡心妄想。那時我們天天打架,他怎么可能幫著求我媽? 戚嘉敏拿起包回房間,不久拎著行李箱出來,“這晦氣房子我住不下去了,我出去住,沒事兒別找我。” 一個鼓鼓的黑色塑料袋被扔到桌上,我媽又說:“今天去看凌海信的時候,他叫我把這給你們,他說就剩這點兒了?!?/br> 戚嘉敏一走,我趕緊打開袋子,里面全是百元的鈔票。我一張張數(shù),數(shù)了三遍,只有一萬二。 我拍凌卓的肩膀,“喂,只有一萬二,怎么辦?” 正發(fā)呆的他回神,緩緩開口:“三萬根本不夠吧,你集訓(xùn)到底要多少?” 我算了一下,可能還需要兩萬,可我不想說,反正說了也湊不夠的,“我也不知道要多少?!?/br> “五萬夠嗎?”他又問,聲音平靜得好像五萬根本不是問題。 “凌卓,你他媽有病吧?你想怎么樣?你能給我解決嗎?還幫我求媽和凌海信?覺得自己可偉大了是——cao!” 屁股下的椅子踹開被凌卓一腳踹開,我整個人“咚”一聲跌在地上。 “出事了就想辦法??!用惡心的心思揣測我就能解決問題了???你能不能別這么幼稚?” 我坐在地上大吼:“你能不能別這么天真?。磕阋詾樗惺露寄芙鉀Q嗎?這么多錢哪里去找?賣腎嗎?” 凌卓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賣腎也得給你找回來。” 我瞪大眼睛,從他的眼里看到了失望和憤怒。他沒再說話,轉(zhuǎn)身走進戚嘉敏和凌海信的房間。 我抱著膝蓋在客廳發(fā)呆,幾只蒼蠅圍繞著享受灑在地上的飯菜,時不時撞到我身上,房間里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音——凌卓在搜錢。 四周陰沉昏暗,陽光照不進來。老城區(qū)的舊房子,狹窄幽閉,墻灰地黃,家具陳舊,我們在這住了十七年。我媽和凌海信都懶惰好賭,就沒想過賺錢換地方住。 凌海信靠賭博維持一家的生計,手氣好贏了錢,他就會帶一點回家。這種時候,我媽才能給我和凌卓吃頓好的,也就一頓,因為她還要買裙子和化妝品。 小時候,凌海信沒錢時,我和凌卓就得到別家討吃的。樓上的林奶奶條件好一點,所以我和凌卓肚子餓的時候,總是去她家蹭飯。 當(dāng)然,我們也有過一段好日子。七歲那年,凌海信“手氣很好”,人也大方,總是給我和凌卓買玩具、衣服和鞋子。 直到那天,我和凌卓穿著新衣服、新鞋子,背著新書包去上學(xué),在路上雀躍地跑跑跳跳。經(jīng)過早餐店門口時,店里一群人看見我和凌卓便破口大罵。 “欸狗娘養(yǎng)的來了!?!?/br> “雜種,叫你爸還錢!” “誒!別這么說,那不一定是他爸,他媽不是萬人騎的婊子嘛,也不知道哪里弄回來的野種。” “哈哈哈……” “……” 他們越罵越上癮,越粗俗的話越興奮,氣氛歡樂,像一群瘋子。 我和凌卓趕緊跑遠,到了偏僻處停下來喘氣。 我一拍他的腦袋:“罵你爸呢?!?/br> 凌卓翻白眼:“你爸?!?/br> 后來,我們知道是因為凌海信騙錢,那些人才會罵我們。因為害怕被羞辱,那套只穿過一次的新衣服就被永遠藏在了衣柜里。 …… 凌卓把他從房間里翻出的錢擺在桌上:“這兒有兩千多?!?/br> 我還是覺得凌卓很天真,“你覺得能湊夠嗎?就一個暑假?!?/br> 凌卓又說:“卡里還有些錢?!?/br> “有多少?” “我明天去銀行看看吧?!?/br> 不知為何,我突然覺得他天真樣子雖然滑稽,卻也很可愛。 我看著凌卓沉思的臉,起身跳到他身上,雙手捏著他的臉:“凌卓,你好傻?!?/br> 凌卓說滾,猛地把我掀開,可預(yù)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他拽住我的手臂,讓我輕輕地落在地板上。 我坐在地上,靠著沙發(fā)問他:“你有沒有一種沒擁有過就失去的感覺?” “什么?” “我們沒有爸爸了?!?/br> “你還有啊?!?/br> 我抬頭,疑惑地看著滿眼笑意的他。 “因為……長兄如父啊?!?/br> cao!又他媽的占我便宜! 我猛地把凌卓拽到地上,開始揍他。 他躲了一會便開始回擊,和過去一樣,我們滾作一團,在對方臉上撓出鮮艷的血痕,讓皮膚綻開斑斕的淤青,看彼此痛苦而痛快的表情,直到畫面模糊,神經(jīng)麻痹,只剩下發(fā)泄后無邊的快樂。 我們沒嘗過甜頭,向來把疼痛當(dāng)成果實。 第4章 初二那年暑假,我和凌卓長了個子,我媽就請熟人幫忙,讓我們到一家廢棄電器拆解廠打工。 印象中,這幾年我和凌卓的夏天不是空調(diào)西瓜,只是生銹的車間、濃郁嗆鼻的電油味和巨大如怪獸、沾滿油污的機床。 今年,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