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沒有？”她說，“我要害死民極的人償命。”

    顧淵沉默。

    “我知道你已經(jīng)把梅慈抓起來了?！北∨鋈蛔プ×怂男渥樱宦?，“是不是她？”

    顧淵頓了頓，“是，又不是。問題便出在她供給你的藥方上……”說到這里，他的面容一片慘然，“我竟不知道，懷娠的女人用藥助眠，是會(huì)害死孩子的！”

    薄暖全身劇震，顫抖地抬起眼，麻木地喃喃：“什么？”聲音輕得如一片風(fēng)吹即逝的羽毛，“這真是——真是聰明……誰能知道這藥不會(huì)害我，而會(huì)害了民極？”

    她扶著幾案想站起來，卻又踉蹌，顧淵欲去扶她，卻被她毫不留情地甩開。他的目光有一瞬的驚痛，心上仿佛擱了一把刀子，他很難受地忍耐，可她卻不會(huì)在意。

    原來他們只能分享彼此的快樂，卻不能體會(huì)共同的痛苦么？

    薄暖的臉色仿佛一張被雨水洗得發(fā)白的紙，一點(diǎn)血?dú)舛紱]有了。

    原來，民極自在她的腹中生根時(shí)起，就已經(jīng)注定了這一日。即使她生下的是公主，兇手也不會(huì)放過。

    ——為什么？

    ——難道僅僅因?yàn)樗诘弁踔遥浚?/br>
    “她的兒子……枉我這樣真誠待她，她還是要?dú)⒘嗣駱O，讓你沒有儲(chǔ)君，顧澤才有機(jī)會(huì)！”薄暖大聲，幽泉般的眼眸里漸漸涌出了淚，她許多日沒有哭了，此刻淚水竟懸而不墜——“我要她償命！”

    “阿暖……你冷靜一些。她背后有人?！鳖櫆Y打斷了她，眉宇都痛苦地皺緊了，“我必須留著她的性命，逼出那個(gè)名字?！?/br>
    “你知道那個(gè)人的名字，”她啞聲道，“對不對？”

    沉默。

    沉默許久之后，他卻突兀地道：“方太醫(yī)死了?！?/br>
    薄暖目光一沉，而后，她終于明白過來，這陰謀的網(wǎng)羅之縝密龐大，遠(yuǎn)非她所能想象。

    而民極，很有可能，只是個(gè)犧牲品罷了！

    顧淵的聲音蒼涼，仿佛被雨水潤濕了，再也不能輕盈起來，“此事……牽連甚大，關(guān)涉國體，你我都需小心。兇手害死了民極，看來只是因?yàn)樗俏业暮⒆印教t(yī)已被滅口，梅太夫人無論如何不能死了……”

    她一瞬也不瞬地死死盯著他，似乎一定要從他那蒼涼的衣影中找出那個(gè)兇手的蛛絲馬跡來?？墒撬麉s那么平靜，平靜得近乎麻木——

    關(guān)涉國體，什么叫關(guān)涉國體？

    那個(gè)兇手的目的，難道是承明殿上的高高御座？！

    薄暖的心弦微微一動(dòng)，血液里似乎感受到，顧淵與她的心情是一模一樣的，然而她可以崩潰，她可以在寢殿里枯坐半月不問世事，他卻不能。

    他是皇帝，他連為自己的兒子崩潰的資格都沒有。

    她想站起身，然而坐了太久的身子已委頓不堪，蹣跚了一下，旋即被他扶住。她抬手，撩起他的冕旒，直視他的眼睛。

    “我們的孩子死了?！彼f。

    “我知道?！彼ǘǖ氐?。

    “嘩啦”一下，她的手一松，帝王的冕旒重又垂落下來，天顏再度成了遙遠(yuǎn)難測的模糊面目。她搖了搖頭，“我不去扶靈了?！?/br>
    他默了默，“也好，你好生休息，不要累垮了自己。”

    她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挪動(dòng)著步子回到了寢榻邊。此時(shí)此刻，她只是一個(gè)悲傷的母親而已。

    顧淵似乎想說什么，卻終是什么也沒有說。

    ***

    秋雨綿綿，好像永無盡頭。薄暖只覺自己的身心好像都要在這靡靡秋雨中潮濕腐爛了，金碧輝煌的殼子里，包裹著的是朽爛的形骸。

    大約是太過疲乏了，她的頭腦有些昏沉，隱隱約約地似乎看見那個(gè)鬼影又自雨幕中浮凸出來，卻并不近前，只是停在半空，仿若哀傷地低頭，凝注著她。

    “你贏了?！北∨癄砍冻鲆粋€(gè)虛弱的笑，“你贏了，你滿意了吧？”

    鬼影搖了搖頭，“不，還沒有結(jié)束。這不是什么賭局，也沒有輸贏之分?！?/br>
    薄暖秀眉微蹙，想撐著身子起來，卻沒有力氣。旁邊的人連忙上前，“你便躺著吧，不要起來了。”

    她恍恍惚惚地睜開眼睛，訝然，“阿兄？”

    確是薄昳。他似乎也悲傷過甚，眼角泛紅，只神情還保留著理智，“陛下帶皇太子去北陵了，讓我來照顧你?！?/br>
    薄暖只覺身心勞乏得如一片不能承重的竹簡，輕輕一壓就斷裂了?！爸x謝阿兄?！彼?。

    薄昳惻然道：“我來的時(shí)候，正見黃廷尉帶人在長樂宮那邊查案。你莫再這樣消磨自己了，陛下會(huì)給皇太子一個(gè)公道的?！?/br>
    “長樂宮？”薄暖飄蕩的神智好像忽然抓住了一個(gè)重點(diǎn)，“長樂宮……有什么？”

    薄昳面色隱忍，“黃廷尉說，長秋殿的詹事在殿中發(fā)現(xiàn)了……巫蠱用的桐木人?！?/br>
    薄暖眸光驟然一冷，身子陡地坐直了起來，一手抓緊了他的手腕，“——是她？！”

    薄昳幾乎有些不忍心看她這樣的神色，“也不一定……這等大事，萬一有人栽贓陷害呢？”

    “是她。”薄暖卻再不理他，一意孤行地道，“是她！”

    “——陛下回來了?！蓖忾g寒兒的通報(bào)聲響起，而后卻是驚慌的呼喊：“陛下？陛下！”

    薄暖與薄昳一同望去，便見寒兒與孫小言一同扶著皇帝進(jìn)來。皇帝身形修長，此刻便如被風(fēng)吹彎了腰的長竹，竟直直地要倒下去了。薄暖吃了一驚，撐著身子便要下床，被薄昳按住。

    “朕無事。”顧淵冷冷發(fā)話，甩開了身邊仆婢二人，站直了身。薄昳跪地行禮，起身的一瞬，兩人目光交錯(cuò)，竟仿佛金鐵交擊，火光一閃。

    顧淵淡淡地道：“朕回來了，你可以走了?！?/br>
    他說話向來不留情面，登基之后尤其如此。薄昳也不著惱，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徑自離去。

    偌大的寢殿頓時(shí)空曠了下來。冷風(fēng)穿堂而過，風(fēng)里仿佛還沾著冰涼的雨滴。顧淵的冕服已濕了大半，沒有靠近薄暖，只道：“我去沐浴?！北阃筇枚?。

    薄暖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重簾之后。天光憂悒得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huì)再放晴了，打在瓦上的滴答雨聲好像是打在她的床頂一般，震得她不能自安。她發(fā)了許久的呆，終是披衣下床，往浴湯走去。

    ☆、第96章

    一室水汽氤氳，溫?zé)岬啬：艘曈蛑械囊磺形锸?。她看見顧淵倚著池沿，長發(fā)披散下來，竟是睡得熟了。

    她嘆了口氣。他總是這樣，在承明、宣室二殿處理政事好像永遠(yuǎn)都不知疲憊，真到了沐浴休息的時(shí)候，便不管不顧地睡著了。她在池邊蹲下身，看見他眼角有淡淡的青影，下頜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她的心倏然一痛。

    一向是儀容修飭的他，竟會(huì)潦草到這地步。

    他不知在何時(shí)睜開了眼，靜靜地看著她。

    她將手探了探水溫，身子俯低了，領(lǐng)口微敞，頸項(xiàng)間的肌膚瑩白如玉。他伸手，似乎想碰碰她，卻沒有力氣。

    她拿過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臉頰。他的手指上有刀筆磨出的繭，粗糙，劃過她的細(xì)膩肌膚時(shí)，帶來一陣令人惶懼的顫抖。他倦然，竟還牽扯出了一個(gè)微淡如無的笑，“回來的路上淋了些雨?！?/br>
    她低聲問：“受寒了？”

    他卻沒有回答，轉(zhuǎn)過頭去，聲音滯澀：“民極落葬后，我陪了他一晚上。他在的時(shí)候我總是沒有空閑，這時(shí)候我縱愿意天天都陪著他，他也已經(jīng)不會(huì)再叫我了……”

    薄暖伸手抱住了他的頭。她的胸懷溫暖而柔軟，仿佛他記憶中的母親。他在她的溫暖和柔軟中閉上了眼，不知過了多久，她感到心口微濕，她不敢低頭去看，只是抱緊了他。

    “我們還會(huì)有孩子的?！彼?，“我們還會(huì)有很多孩子?！?/br>
    仿佛自這句話中汲取到了些微的安慰，他悶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阿暖?！?/br>
    “嗯？”

    “我現(xiàn)在，有點(diǎn)理解我母后了。”

    薄暖的手臂一顫，“什么？”

    “她曾經(jīng)說，她愿意為我做任何事。”顧淵低聲說，“我也愿意為民極做任何事，你知道么？”

    “我知道……”薄暖抿了抿唇，正不知是否該將黃廷尉在長樂宮的發(fā)現(xiàn)告訴他，他卻當(dāng)先開口：“你懷疑她么？”

    薄暖低頭看著他的眼睛，許久，許久，她不知哪來的勇略，徑自道：“不錯(cuò)，我懷疑她。”

    她懷疑梅慈，懷疑文太后，懷疑一切人！

    “只怕不是她?！鳖櫆Y嘆了口氣。

    薄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聲冷如冰：“她是母親，我也是母親！她——她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你說呢？”顧淵低垂眸看著她的手，“你說她為什么要害你——要害我們的孩子？她沒有理由。反而是薄煙……她對我用的藥香，才更似出自胡巫的手筆?！?/br>
    薄暖一震，“薄煙？”

    顧淵看她幾近癡怔的模樣，微微嘆息，“你不要太牽動(dòng)心神，反而蒙蔽了雙眼。我的阿暖，可是我最聰明的內(nèi)相啊。”

    聽到這句半是寵溺半是憂傷的喟嘆，薄暖心頭一動(dòng)，掀眼，他的墨發(fā)柔順地覆蓋了她的雙膝，俊麗容顏中疲倦漸去，而全是依賴的放松。她忽然間也心安了，她怕什么呢？她還有他啊。

    “你要洗多久？”她低低地問。

    他神色淡淡，支起身子來，水滴自他光潔柔韌的胸膛披離而下，愈加襯映出一雙皎皎明眸，“你累不累？也來洗一洗？”

    這樣溫柔的邀請令她臉頰緋紅，連忙站起了身，去取來沐巾為他擦拭。顧淵自水中走了出來，便寧靜地看著她微赧的容顏。薄暖一言不發(fā)地為他穿上了里衣和素袍，系好了衣帶，他忽然低下頭來，在她額上輕輕一吻。她面泛薄紅，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我們還會(huì)有孩子的。”他重復(fù)她之前的話，目光卻是篤定而認(rèn)真，似一句沉重的誓言。

    她埋入他的懷中，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后，輕輕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就是她愛的少年啊，不論經(jīng)歷了多少的坎坷艱難，不論體驗(yàn)了多少的污濁痛苦，他的眼睛也永遠(yuǎn)那么明亮，永遠(yuǎn)不會(huì)磨掉自信和尖銳的鋒芒。

    她總相信，只要有他在，天就不會(huì)塌下來。

    只要有他在，他們總可以重新開始。

    ***

    掖庭的牢獄里一片昏黑，外間寒涼的秋氣滲進(jìn)墻里來，壁火撲映在木柵間，一片碧熒熒的光影罩在羈囚的臉上，全無人色。

    掖庭令張成手擎一盞豆燈，領(lǐng)著那翩翩公子緩緩走入，“大人，這便是了?！?/br>
    角落里的薄煙抬起手擋了擋光，看見那人的白衣，寡淡一笑，“是你?！?/br>
    那人低聲對張成囑咐一句，張成遲疑地退下了，將豆燈留給了他。他將燈火舉至眉間，溫潤一笑：“你瘦了?！?/br>
    薄煙的目光剎時(shí)冷了下來，“有話便說，我最恨你裝模作樣?！?/br>
    “我卻恨你不知好歹?！蹦侨诵θ菸锤模瑢捜莸?fù)u了搖頭，話里冷漠的意味卻讓薄煙一凜。但聽他又悠悠然道了句：“太子薨了?！?/br>
    薄煙低下了頭，似乎并不驚訝，也不窘迫，只是靜靜等待他后面的話。

    “我會(huì)想法子將你弄出去?！蹦侨烁┫律韥?，雙眸深湛，含去了所有的光芒而只剩深黑一片，“你出去以后，便不要再回長安來，明白嗎？”

    薄煙渾身一顫，“你上回不是這樣承諾的?！?/br>
    那人直起了身，側(cè)頭看她，似乎覺得她很好笑，“不錯(cuò)，我上回是承諾了許多，只要你爬上顧子臨的床?？墒悄阕龅搅藛幔磕銢]有。你而今在掖庭獄里，隨時(shí)都可以把我供出去，我對你實(shí)在已經(jīng)很手軟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