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君子以為文，小人以為神。萬歲啊神仙啊，那才是欺騙小民的渾話?！?/br>
    薄暖靜了靜，終究不敢往深處揣想死亡，但聽他又悠悠開口：“生在帝王家，本不是件好事。兄弟鬩墻，父子相殘，夫婦離德……便只要一個，我只疼一個。”

    薄暖靜靜凝望著顧淵微汗的臉容，逆著日光，深不可測。似有一把憂傷的剪子，將她的心絞緊了……

    她狠狠閉了閉眼，才道：“什么只要一個，你不過是受不了……才找借口……”

    顧淵的注意力被轉(zhuǎn)移，“嗯？”語調(diào)微微上揚(yáng)，好整以暇地等待她后面的話。

    “無、恥?！北∨粋€字一個字低低地罵了出來。然而這話她已經(jīng)罵過太多次，對他便如家常便飯，早已沒了一點(diǎn)效力，輕飄飄軟綿綿，反而叫他聽來無限舒服：“罵得好，再罵幾遍?！?/br>
    “子臨?！彼扌Σ坏?，只好端正了臉色，靜靜地對他道，“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你聽見沒有？”

    顧淵掀眼，微微怔忪地看著她。

    她失笑，“怎么傻了？”

    他看了她許久，眸中波瀾掀涌，最后卻全歸于冷冷的沉寂。他攬著她一同坐起了身，給她披好衣裳，當(dāng)她低頭給自己系衣帶時，才安靜地開口：

    “不可以?！?/br>
    “什么？”她一愣神。

    他輪廓剛硬的臉容上一片寂然的冷。

    “我若死了，你必須繼續(xù)好好活下去?！?/br>
    ***********

    由春而夏，光景爛漫，總好似沒個盡頭。長安公卿雖然大都不附改制之議，顧淵卻將郡國二千石都換成了手腕強(qiáng)硬的法吏，堅(jiān)持推行改制措施，不過一個多月，流民漸得安定，錢米漸得輸轉(zhuǎn)，便連黃河今年都不鬧騰了，改制隱然有了成效。

    “自從皇后搬來宣室，陛下可算經(jīng)常笑了?！睂O小言在窗外對薄暖打趣道。

    薄暖笑道：“那是國事順利，可不是我的功勞?！?/br>
    她近來身子愈加易乏，春困秋乏夏打盹，總是歇著歇著便迷糊了過去。這回與孫小言有一搭沒一搭地拌著嘴，自己便漸漸沉酣了過去，惹來一聲朗笑：

    “你家皇后是沒心沒肺，男人在外面忙死累活，她卻只管自己好睡?！?/br>
    她連忙撐起腦袋，門外顧淵正大踏步走進(jìn)寢殿里來，她想迎出去卻又沒有力氣，便懶懶地招呼孫小言來給他更衣。他站定在她面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是日日見我，不新鮮了？”

    她晃了晃眼。窗外陽光正媚，她每每對著顧淵英氣飛揚(yáng)的臉，只覺這夏日漫長而美好，幾乎不似真的。

    “什么新鮮不新鮮，陛下又不是東市的小菜……”她嘟囔著，自己坐在案邊，仍是一動不動。

    他揮揮手讓孫小言退下，拉起她在床邊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自言自語：“沒有病啊，怎么這樣?jì)蓺?？?/br>
    她打落他的手：“本宮好得很，哪來什么病了?！?/br>
    他散漫地笑起來，“明明有病，懶病?！?/br>
    她紅著臉道：“那是陛下英明，天下太平！不過……”

    “不過什么？”他挑了挑眉。

    “我想請?zhí)t(yī)過來看看?！彼穆曇粼絹碓叫?，說到最后一個字幾如蚊蚋，“好不好？”

    他眸光微動，疑惑道：“還真病了？”

    她忙不迭地點(diǎn)頭，“對啊，你看我這些天來體虛無力，食欲不振……”

    “不早說?！彼恼Z氣又冷了下來，責(zé)怪她，“若染了風(fēng)寒怎么辦？”

    她囁嚅：“大夏天哪來的風(fēng)寒……”

    “閉嘴。”他的眼刀削來，她乖乖閉嘴。他走到門邊吩咐了幾句，又回來：“太醫(yī)馬上就到?！?/br>
    她一驚，“這么快？”

    “既然病了，就不該拖延?！彼麛埶霊?，盛夏炎熱，她只著了一件輕薄的淺藍(lán)色挑紗襦裙，身軀溫軟得有似日光下的水波，一雙玉足在飄蕩的裙底若隱若現(xiàn)。他心旌一蕩，橫抱她到床上，低身便欲吻她，她卻伸手推阻他胸膛。

    他怔了怔，在床邊直起身來。

    “今日你有些奇怪?！彼舷麓蛄克环?，“是穿少了，腦子里進(jìn)了風(fēng)？”

    她索性將被褥一卷，把自己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陛下說得對?！彼槐菊?jīng)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墨發(fā)披下，她縱是把自己卷成了粽子，也掩不住那一雙秋水明眸中勾魂攝魄的華彩。他頓了頓，突然撲了上去。

    她“啊”地一聲驚叫，他已雙手齊上去剝那被褥，她在床上左閃右躲，左支右絀，反被他抱個滿懷，兩人嘻嘻哈哈地鬧作一團(tuán)，直到門外響起幾聲尷尬的咳嗽：

    “陛下，方太醫(yī)求見?！?/br>
    顧淵這才停手，薄暖連忙打理衣衫，蓋好被褥，在床上規(guī)規(guī)矩矩地躺下，顧淵看她裝模作樣，“嘁”了一聲，放下床幃，凝聲道：“進(jìn)來吧。”

    方太醫(yī)滿頭白發(fā)，步履蹣跚，給帝后二人請安后，顫巍巍地抬起頭來，只見素來是衣冠楚楚的少年皇帝頭上的金冠都歪了，幾縷發(fā)絲倜儻地散落下來，方太醫(yī)想了想，還是沒有點(diǎn)破。

    簾后的皇后卻開口了，聲音如春鶯恰啼，令人想見其容色：“你還不走？”

    顧淵怔了一怔，看了看方太醫(yī)，又看了看床上的女人，“你說朕？”

    薄暖道：“就是你。女人瞧病，你還是別待的好?！?/br>
    “反了你了！”顧淵口上惡狠狠的，腳下卻已走了出去，還不忘給方太醫(yī)一個警示的眼色。

    方太醫(yī)愣是半天沒有回過神：這當(dāng)真是那個生殺予奪鐵石心腸的皇帝？這當(dāng)真是那個聰慧賢淑母儀天下的皇后？怎么看起來就跟尋常民間夫婦毫無兩樣……

    一定是他老了，不能懂年輕人的世界了。

    方太醫(yī)搖搖頭，走上前，“老臣請脈，請皇后恩準(zhǔn)?！?/br>
    半晌，那垂簾之后才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纖白的手，五指修長如玉，猶輕輕地半握著拳，好像還很扭捏似的。方太醫(yī)搭上兩指，搖頭晃腦地診了半天……

    他終于知道皇后為何要將陛下趕開了。

    “皇后脈象一如往常，鳳體康健?！狈教t(yī)瞇著眼道，“不知皇后有什么不適？”

    薄暖咬了咬唇，心中有些急，卻不敢說出來，“我，本宮這半個月都嗜睡得很……”

    “天色晴好，皇后心情舒暢，自然好眠?！?/br>
    “不大愛吃東西……”

    “那是因?yàn)榛屎笏嗔恕！?/br>
    “只喜歡吃酸的……”

    “酸食于腸胃有益，但不可多吃。”

    薄暖一咬牙，“本宮已近兩個月沒來信了……”

    方太醫(yī)捋須而笑，“原來如此?！?/br>
    薄暖“嘩”地一下拉開了簾子，便看到方太醫(yī)笑得眉眼彎彎，眼皮上的褶子展出了好幾條縫，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這老太醫(yī)給調(diào)笑了：“方太醫(yī)！”

    她端起架子一聲清叱，方太醫(yī)卻也不怕，只笑著又行了個禮，“老臣恭喜皇后，賀喜皇后，愿皇后母子平安！”

    雖然這個月來早有預(yù)感，但當(dāng)真被人從口中說出，卻還是讓薄暖呆了一呆。心里不知道是喜是憂，竟忐忑得沒了章法，刺溜一下又把頭縮回了被子里。方太醫(yī)看得好笑：“皇后可莫把孩子悶壞了?！?/br>
    薄暖愣愣地問：“這也能悶壞？那他還得在我肚子里呆上大半年呢，豈不——”

    見方太醫(yī)神色變幻，她終是訥訥地住了口。方太醫(yī)卻已憋不住笑：“皇后莫要瞎cao心了，好生將養(yǎng)才是正道！”

    ☆、第82章

    顧淵在門外踱著步，早將方太醫(yī)說的話都聽了個十足十。那句“母子”驀然入耳，便如一個驚雷炸響他心上，那一個剎那竟是呆若木雞。片刻后回神，想推門而入，抬起手了又躊躇——

    他有孩子了？

    他和阿暖的孩子？

    天外有細(xì)細(xì)的流云舒卷，清涼殿里暑氣淡去，重簾垂落，偶被微風(fēng)驚起。有宮娥在打著扇，案上的冰鑒中還盛著新鮮的荔枝。四周都安謐得一如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可是他知道，這一切已經(jīng)不一樣了。

    他要當(dāng)父親了……？

    終于，對未來未知的期待壓倒了恐懼，他上前一步便要推門，方太醫(yī)卻當(dāng)先開門走了出來。

    他立刻斂了神色，咳嗽兩聲，側(cè)過身去，“皇后如何了？”

    方太醫(yī)挑眉看他一眼，低頭，磨蹭了片時，便聽皇帝不耐煩地道：“孫小言，取金帛來，賞方太醫(yī)！”

    方太醫(yī)接了賞賜，一張老臉都笑開了花，看皇帝已迫不及待要進(jìn)房去，終還是交代道：“陛下小心著些，尤其是……忍著些?！?/br>
    顧淵疑惑回頭，“什么忍著些？”

    方太醫(yī)老臉微紅，“女子懷娠期間不可行房，陛下莫非不知道……”

    顧淵一怔，耳根都紅了，仍是強(qiáng)擺出一副冷峻容色，“朕自然知道，不必你多言！”

    方太醫(yī)無語閉嘴，摸了摸鼻子望了望天，忽而又眨了眨眼道：“過一陣子，皇后當(dāng)離宮就館待產(chǎn)，陛下就不必再忍了……”

    “還不快滾?！鳖櫆Y咬了咬牙，話音冰冷。方太醫(yī)知道玩笑也不宜開得太過，總算見好就收，兜著金帛告退了。

    顧淵這才轉(zhuǎn)身，抬步，踏入了寢閣之中。

    見顧淵步入，薄暖想坐起來，立刻被他按住，“別動！”

    她不明白，“怎么不能動？”

    顧淵看著她，白皙的臉，烏亮的發(fā)，幽泉一樣的眸子，鮮花一樣的唇。就是這樣的女子，他將與她相守一生，子孫滿堂。

    她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顯然還沒有弄明白狀況。他咳嗽兩聲，“你懷了身子，怎么還能亂動？”

    她滯后半拍才聽懂，“喔，可是這才兩個月……”

    “那也不能亂動！”他劍眉一豎，“乖乖躺著！”

    “你要讓我躺八個月么？”她苦著臉道，“我也不是那樣?jì)扇酢鹊龋彼鋈灰庾R到什么，“你一直在外面偷聽？”

    “什么叫偷聽？”他又不高興了，“這是朕的宣室殿，殿中每一處地方、每一個人都是朕的，包括你，包括你肚子里的……”

    她挑眉，靜候他說下去。

    他的話音卻忽而軟了。夏風(fēng)拂入門扉，他靜靜地凝視著她交疊在被褥上的手，眸光清湛。

    “阿暖，我好歡喜?！彼吐曊f。

    她輕輕地笑了，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傻瓜?！?/br>
    皇后懷娠，讓長年沉寂的后宮忽然便熱鬧了起來。長樂宮兩位太后都不斷送來厚禮，每日里七八個醫(yī)婆環(huán)繞著薄暖教她為母之道，朝野上下諸多貴人命婦都上趕著來宣室殿探望。

    這是朝中難得平靜的時期，外戚消停，百官安分，災(zāi)患都漸漸平息?；实垭m然累，但心情甚好，后殿里衣香鬢影吵吵嚷嚷，他也不覺心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