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可那供詞也是馮吉的。”顧淵原以為是馮吉見風使舵……“死無對證的事,朕能如何翻盤?” 仲隱笑了,“誰說一定要翻盤了?以彼之道還彼之身,也是可以的。” 顧淵目光一亮,“那個老宮人……” 仲隱低聲道:“這段時日,可要委屈一下皇后了?!?/br> ****** 從夏到秋,皇帝始終沒有來。 椒房殿與宣室殿相距很近,然而從姹紫嫣紅到百草凋零,薄暖竟然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 只有傷勢漸愈的孫小言還總會從皇帝處跑來與她說說話。她要問太皇太后的事情怎樣了、孫小言又是為何被放了出來,孫小言絕口不提,卻從承明、宣室二殿不斷送來朝臣的奏疏,每隔五日,從不間斷。 廣忠侯治河有功,還朝考績,進封三千戶。 聶少君進為太常卿,畫長安南郊地,起明堂。 置北郡,徙流民屯田,發(fā)給糧米櫌鋤。 鹽鐵收官,商車加算,公卿士吏不得與民爭利。 …… 數(shù)月過去,她的案前已積了許多這樣的奏報,她初時不愿看,孫小言卻道自己看不懂,想向她學一學如何奉承皇帝。她只好哭笑不得地給他講解:什么是起明堂,什么是疏河道,怎樣治理流民,怎樣對付商賈…… 孫小言聽得十分認真,每聽到傍晚才收拾著回去。她會疑惑:“陛下那邊,不需你侍候么?” 孫小言便只有苦笑:“別說小的,現(xiàn)在,誰人也近不得陛下的身!要不小的怎么來向您討教呢……” 她倒吃了一驚:“他那樣麻煩,難道一個人應付得來?”不說別的,就他那一身潔癖……她真無法想象他離了下人怎么活。 孫小言的神色漸漸變得深沉,未幾,嘆了口氣?!芭菊娌恢?,陛下現(xiàn)下在做什么,心情如何,有無人相伴。陛下太忙,忙得好像著急上趕著要怎樣……奴婢愚鈍,只覺得陛下并不快活?!?/br> 薄暖靜了靜,低頭,看見那奏報上一個個醒目的朱砂批字: “此千秋萬代之法,慎行。” “休得誤朕,有實報實,勿充虛濫?!?/br> “一郡之民,銜首相望于公,公不得以虛辭推托。” …… 還是那樣瘦硬的字體,還是那樣迅疾的行文。字里行間是沉著中帶著焦灼,隱忍中帶著期待,堅決中帶著迷茫……只有她,只有她能看出,面對千萬里江山,他的沉著、隱忍、堅決的背后,全都是焦灼、期待、迷茫。 她輕輕拿起了筆。 “我給你加一些注解,你看清楚,記下來,陛下若問起時,你便知如何應對?!?/br> 孫小言自是千恩萬謝。她捻了捻筆尖,拿過一方空簡,終是輕輕地、鄭重地,落下了自己的字。 第一場秋雨落下來的時候,廣穆侯薄宵、廣敬侯薄寧俱下獄論罪,雖然有驚無險,但兩人歸家之后,竟相繼發(fā)病死去。長安城中大半是薄家產(chǎn)業(yè),尤其西城,近乎家家縞素。治河的廣忠侯薄宜還朝之后,雖得加封,卻被遣回了封地上去。 曾經(jīng)煊赫無兩的薄氏五侯,轉眼間只剩下謹小慎微的廣元侯薄安與素無建樹的廣昌侯薄密。廣昌侯官拜大司農(nóng),然而流年不利,糧價飛漲,朝廷裁撤廣昌侯也只是眨眼間事。 對這一切前朝的人事變動,長信殿里的薄太皇太后竟是充耳不聞。任由各房的男男女女一個個都鬧到她跟前去哭,她也只管給這些小輩賞幾口茶水便將他們攆出了門。 夜已深了。秋氣漸漸地滲進了廣袤的殿宇中來,星辰稀落,蒼穹如鐵。薄暖在夏季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往椒房殿前殿的丹陛上一坐便是大半夜,那里能看見宣室殿的燈火。那燈火總要過夜半才熄,她也才會起身歸寢。 然而這一晚,那燈火竟始終不滅。 寒兒來催了她好幾次,給她加衣裳,她怔怔地披著,雙眸凝望那通亮的燈火,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寒兒嘆了口氣,回轉身去,猛地呆住。 夜色之中,年輕的帝王一身玄黑的衣,伸指在唇邊,悄悄對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寒兒險些笑出聲來,躡手躡腳地離去。顧淵蹩至薄暖身后,突然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薄暖一驚,本能地將手去扳他,扳了半天那雙手巋然不動,反而還有纖薄的微涼的嘴唇輕輕覆上了她的,輾轉研磨。她靜了,手沿著他的手滑過他的臂,輕輕觸碰他的臉。 “子臨……”她的聲音突然哽住,又被他悄然吻走。他的身子欺了上來,迫得她向后軟倒在臺階上。他不知何時放開了手,她的眼睛陡得自由,便見到漫天稀疏的星,一輪殘月冷冷地低伏在男人的鬢邊。 “你不該來?!彼龎旱吐曇舻?。 “再不來就不是男人了?!彼麕卮?。 她臉紅了,而他的手在不安分地游走,“皇后莫非一點也不想念朕?” 她又急又惱:“停手,這是在外面……” 他忽然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她嚇得兩手箍緊了他的脖頸:“你做什么!” 他不說話,只是往殿內(nèi)走。他的心跳響在她耳畔,極快,極空,好像在期待什么,又唯恐是一場驚散的夢。她忽然反應了過來,心中在羞澀之外潛生出了希冀,又在希冀之外潛生出了恐懼。這恐懼讓她抓緊了他的前襟,他低頭,看見她的神情宛如牲禮上待宰的白羊,心情莫名地好。 “你縱不想我,我也是想你的?!彼χ羞^一重重簾帷,疏朗的氣概仿佛檢閱千軍,行至最深處的寢殿,火光幽微,鸞鳳爐上云霧繚繞,將外間的寒氣都蒸騰盡了。他將她小心地放在了床上,便抬起身子拉扯自己的外袍。她看得好笑,伸手去給他解開玉帶,他頓住了動作:“這么急?” 她索性停下了,被褥一卷對著墻閉眼不說話。 他揚眉,三兩下除去了外衣,無賴地抱住她的腰,“哎?!彼p聲喚,“阿暖?!?/br> 這個暌違已久的稱呼令她渾身一震。他討好般地去舔舐她耳后最敏感的肌膚,低低地呢喃:“你怨我了是不是?這一向我在忙些什么,你也看見了……我連去了薄氏兩個侯,太皇太后都拿我無法……這還是多虧了你?!彼ζ饋?,笑聲逗弄得她耳后頸間一片發(fā)癢,“要謝謝你,阿暖。” 她的心仿佛都被他吹軟了,軟成了一灘泥,聲音也難以堅持,“你要怎么謝我?”她嘟囔。 他又笑了。將她的身子扳過來,讓她與自己面對面,她看見他帶笑的眼睛亮如星辰。他一邊吻她,一邊牽引著她的手,向下,向下……她的臉唰地紅透,但聽他仍在自顧自地笑,“這樣謝你,夠不夠?” 她張口結舌,“我……你……無恥!” 他卻不再容她說下去了。身體早已食髓知味,**不過是那一點火星子,剎那便燃起了燎原大火。錦繡的簾搖漾不定,他額間晶瑩的汗墜落下來,在空中劃出一道清亮的痕,令人迷戀卻留之不住的痕。她捧著他的臉迷惘地吻他,巔峰來臨之前,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錯覺。 “阿暖,”他伏在她肩窩低低地喘息,“給我個孩子吧……” ☆、第73章 翌日與薄昳、聶少君東朝議事,少年皇帝看起來格外精神,雙目炯炯,只是每當薄昳問來:“陛下怎么看?” 他便是:“嗯?薄卿方才說了什么,朕沒有聽見。” 薄昳頓了頓,只得又重復了一遍:“明堂改制之事,大約正可以趕上明年正月,以甲子日行之,大赦天下?!?/br> 顧淵靜了靜,“可?!庇值溃骸按耸卤憬唤o你們二人,辛苦了。” 聶少君忽然道:“如若事成,微臣想向陛下討一個恩典?!?/br> 顧淵眉頭一皺,“這功勞未立,聶卿便急著邀賞?” 聶少君卻恍如未聞,走到殿中央來,端正地磕了個頭,“微臣想請陛下賜一樁婚事?!?/br> 顧淵感到有趣了,“你這是看上誰家女郎了,要拿朕的面子才行?” “孝愍太子妃?!甭櫳倬蛔忠活D,仿佛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這七個字,“陸氏?!?/br> 顧淵騰地站了起來。 薄昳沒有說話,垂手侍立一側,面色寧定。 “你此言當真?”顧淵雙眸微瞇,冷冷發(fā)問。 “絕無半字虛言。”聶少君面不改色。 顧淵沉默了很久。孀婦再嫁事屬尋常,本朝的公主、翁主,少有幾個當真守寡一輩子的。只是一個廣川鄉(xiāng)下來的儒生竟自請求娶前朝的太子妃,這確乎有些令人驚異了。 然而聶少君目光灼灼,竟好像真是滿懷了一輩子的期冀一般。 那樣的期冀顧淵是熟悉的——當他想娶阿暖的時候,他心中所懷的,便也是這樣的期冀…… “未為不可?!?/br> 終了,他答復。 而聶少君已狠狠地叩下頭去:“謝陛下恩典!” 聶少君離去,薄昳跟隨其后,卻又被顧淵叫住了。 “你便不需要什么賞賜?”顧淵淡淡問道,“若臣下無所求,則君上不自安,你該懂。” 薄昳笑了笑,“吾家如此,哪里還敢向陛下求什么賞賜。薄氏之富貴已無足加焉,然而一朝不慎,便是褫職奪爵。——我哪里還敢向陛下求什么賞賜呢?” 顧淵嘴角微勾,“你倒是個聰明人。” “我的初心未變。”薄昳漫然道,“只要陛下能善待阿暖,吾愿足矣?!?/br> “皇后很好,不勞你掛念?!鳖櫆Y冷冷地道。 “是么?”薄昳低低一笑,“被軟禁的滋味恐怕不好受?!?/br> 顧淵沒有回答,許久,卻生硬地扭轉了話題:“太子妃尚逃亡在外,恐怕比皇后更不好受。你若有本事,便先讓長信殿撤了那抓人的詔書?!?/br> 薄昳一怔,抬起了頭。皇帝面無表情,他看不出來自己的秘密到底被識破了幾分,一顆心直往深淵里掉去。自他出生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他似乎便總是處在這樣的恐懼之中—— 不論是面對過去的皇帝,還是面對現(xiàn)在的皇帝。 他恐懼,恐懼自己的眼中會流露出那一份卑鄙的不甘,像毒蛇的信子將他暴露出來。然而他不能暴露,他知道自己必須冷靜,于是他只能后退兩步行禮:“臣遵旨。”便即告辭而去,跡近落荒而逃。 外間又淅淅瀝瀝地落起了雨。顧淵忽然懶了所有興致,便往憑幾上一靠,“孫小言!” 孫小言久未被傳喚,激動地跳了出來:“陛下!” 顧淵閉著眼睛,口中迸出兩個字:“點香?!?/br> “喏?!睂O小言解開香爐蓋探了探香灰,加了兩枚龍涎香丸進去,又點著了爐下的火。濃郁的香氣不多時便彌漫了整間殿堂,染著殿外斜飛進來的空濛雨霧,令人昏昏欲睡。孫小言看看他的表情,將案上的奏疏理了理,特意把薄暖批過的一份攤開來。 “做什么小動作?!鳖櫆Y突然發(fā)話,嚇得孫小言手一抖,“朕都看見了。皇后的字不錯,朕早就說過?!?/br> 孫小言一聽,險些背過氣去,“陛下這話,小的可不敢?guī)Ыo皇后。” 顧淵懶洋洋地睜開眼,又掃了一眼奏簡上的批注,心里雖然欣賞,嘴上卻不饒人:“除了字好看些,怕也沒什么別的意思?!?/br> 孫小言揣摩他的神色,竊竊地笑了,“陛下這是犯什么擰?長日來用皇后的計策也不是一兩遭了……” “要你管!”顧淵笑罵,拿起那奏簡便欲打出去,卻又忽然顧念到什么,將奏簡放下了。對著簡上的字又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道:“君不可言情于臣。” 孫小言愣怔,“陛下?” 顧淵沒有說話。手底是她風骨清絕的字,所言雖是朝綱政紀,落入他眼里卻全是風月情濃,指尖輕輕摩挲那竹簡上的墨跡,仿佛伊人微涼而輕顫的軀體。他感到不能與人言的燥熱,眸中浮出了淺淡的笑意,溫暖而柔和,似寒夜的燈。 孫小言看得呆了,幾乎不忍去驚動。他一遍遍思量那句話——“君不可言情于臣”——仿佛懂了一些,又仿佛仍舊一竅不通。 那一個秋夜過后,直到雪滿長安,家家戶戶都開始迎接正旦,寒兒也張羅著在椒房殿前前后后垂掛起青色幔帳,擺出了椒柏酒,做起了新衣新頭面,忙得不亦樂乎——然而皇帝是真的再也沒有來過。宮中都是人精,自能看出來皇后與太皇太后不對付,而此時掌權的畢竟還是后者,椒房殿前漸漸門庭冷落。 還有更精明的,想方設法往宣室殿里塞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