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太皇太后已經(jīng)容不下她，她一個弱女子失了外家依恃，便只有他了。然而現(xiàn)在他手中沒有證據(jù)，也無法與她多說。她看著他的表情，容色卻一時變得深不可測。

    他需要一個兒子，大靖顧氏需要一個兒子。

    可是，如果這兒子的母親姓薄……她終究是不敢想，于是又去看他。他沒有言語，抬手掖了掖她的衣領(lǐng)，摟著她往回走。走到床邊，她脫下外袍，他拿去放好，她已躺回了床上。

    “我身上有病，切莫過給你了?！彼f道。

    他一哂，不置可否，徑掀開錦被與她并肩躺臥，她被嚇了一跳：“你當(dāng)真要……”

    “病了還不安生?！彼H不耐煩地低聲打斷她的話。

    他將手環(huán)過她的頸項，她怔了片刻，依偎上去。

    何必再想那么多呢？總之此時此刻，他是真的，他的身體是熱的，他的心臟在跳動，這就夠了，不是么？

    她本就生了病，方才在外面遭涼風(fēng)一吹，腦子里混混沌沌，思緒不知落到了何處，嘴角漸漸浸出了笑。她往他胸膛上蹭了蹭，索性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睡下。

    他自胸臆間慢慢發(fā)出一聲似難耐、又似享受的呻｜吟。

    她驚得又抬起了頭，“你……”

    “多話。”他皺眉，“方才太醫(yī)不是說了？你現(xiàn)在……不方便……”

    他不說話了，她的臉也紅透了，刺溜一下埋進(jìn)了他的胸膛。他尷尬地咳嗽兩聲，想說點(diǎn)什么正經(jīng)話來轉(zhuǎn)圜，“今日在長信殿，委屈你了?！?/br>
    “不委屈。”她悶悶的鼻音傳來，烘得他胸膛發(fā)癢，大約是直吹進(jìn)了心腔子里了。

    “往后留個心眼，長樂宮的東西不要隨便吃。”他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弄著她的發(fā)，眼神里仍有余悸，“我不在時，你索性少去請安。我沒法時時刻刻護(hù)著你——要不，”他忽然有了個主意，“等仲隱平了滇亂，我讓他來當(dāng)你宜言殿的郎衛(wèi)，如何？”

    薄暖低低嗤笑，“人家一個好端端的九卿，被你一句話，就變成看門的了？”

    顧淵不以為然，“我讓他來，他不敢不來；而況郎中令本來就是看門的。”

    “陛下莫再如此說了。”薄暖輕輕嘆了口氣，“陛下身邊靠得住的，也只有仲將軍一人罷了。來日若再出了刺客……”說到這里，她有些難受，“傷口還疼么？”

    他微微一笑，“你自己看啊。”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是靠在他右側(cè)，連忙半撐起身子，“我可壓著你傷口了？”

    他挑了挑眉。

    她臉上又紅，琉璃雁足燈里火光幽渺，映得她明麗臉龐撲朔如謎。她默了默，終是伸手挑開了他的衣襟。

    男子的胸膛結(jié)實(shí)，仿佛還能聽見白皙肌膚下有力的心跳。她怔怔然，他一笑：“看傻了？”

    她羞惱至極，立刻便想將他衣襟掩上，他卻突然抓住她的手，導(dǎo)引著她，觸到了他肋下三寸處那一道窄而深的箭傷。

    她手指一顫，回過頭來，見到那一道凹凸不平的疤，已經(jīng)愈合的創(chuàng)口猶是猙獰地張牙舞爪，仿佛還能想見那一日的兇險情狀。她低聲說：“往后還是讓仲將軍時刻陪著你的好……可是方才你說，他也要去滇國？”

    “掃不掃興?！彼狡降氐?，“我跟你躺一塊兒，盡想別的男人?！?/br>
    她哭笑不得，有關(guān)仲隱的話頭分明是他挑起來的，他倒反咬一口。她將手指輕輕掠過那處傷疤，他“咝”了一聲，扣著她的五指，緩緩將她的手往下拉，放在了他的衣帶上。她低下頭去，他只能看見她珍珠般瑩潤的耳垂，而后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他導(dǎo)引著她的手解開了自己的衣帶。

    他傾身過來，微微紊亂的氣息噴吐在她潔白的耳垂，“想摸嗎？”

    她沉默，目光所及是枕上輕紅的纻羅巾，燈火之下仿佛幻化作一片蕩漾的紅色的海。然后她閉了閉眼，咬了咬牙，手指雖止不住顫抖，卻仍舊一意孤行地往下——

    “好了！”他突地拿開她的手，聲音沉得可怕，仿佛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夜空。啊，不，殿外明明已降下了風(fēng)雨，一聲聲都像鼓點(diǎn)般敲打在他的心上，他轉(zhuǎn)過頭去，很久，很久，她的手慢慢地收回了，他才忽然道：“你真是——妲己！”

    莫名其妙。她腹誹。這才轉(zhuǎn)頭看向他，好奇地道：“你也臉紅了？”

    他干脆在床上翻了個身，背對著她。

    她笑起來，“原來你當(dāng)真沒碰過女人。”

    他冷冷反詰：“難道你碰過男人？”

    “沒有?！彼p聲道，“所以我才……”

    他深深吸一口氣，又緩緩?fù)鲁?，“古人說好色可以亡國，初時我還不信，現(xiàn)在我……我真信了。你再多說一句，大靖朝我就不要了。”

    她呆了呆，柳眉微挑，眸中笑意更深，卻終是乖乖地躺下，再也不多說話了。

    好像真的生怕自己多說一句，就會變成亡國的禍水一般。

    ☆、第52章 愿毋相忘

    翌日清晨，薄暖醒來時，顧淵已經(jīng)去了宣室殿。初拜大將平叛，有許多軍務(wù)需他先行調(diào)度妥當(dāng)，薄宵才好臨機(jī)獨(dú)斷。

    薄氏外戚發(fā)跡，初是因為四十多年前的薄家女郎懷上龍嗣，成為了孝欽皇后；而后薄氏外戚顯赫，卻是因為薄太后有一位能征善戰(zhàn)的侄兒——驍騎將軍薄宵，二十年來南征北討，平羌踏胡，馬背上打下了累累功勛，也帶得薄氏一門雞犬升天。

    薄宵平素寡言，行事雖冷酷但并不跋扈，顧淵不擔(dān)心他；顧淵擔(dān)心的是仲隱。此次出兵，薄宵為主帥，仲隱為裨將，浩浩蕩蕩的三十萬大軍，精銳都出自薄宵麾下。若是將帥失和，在滇南那么遠(yuǎn)的窮鄉(xiāng)僻壤……

    仲隱是他身邊的利劍，他損失不起。

    可是一把利劍若時時揣在身邊，他又怎么知道它能不能在關(guān)鍵時刻濟(jì)事？

    顧淵在這邊為國事軍事傷腦筋，那邊廂薄暖決定再去那棵長生樹下看看。

    這次她長了記性，帶上了寒兒和兩名郎衛(wèi)，漫然往林苑里散步。昨日一場大雨，將秋氣鋪天蓋地地籠罩下來，苑中百草凋零，唯是那長生樹，依然枝葉青青。

    薄暖讓隨從在不遠(yuǎn)處等著，她一人上前去繞著那長生樹走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樣。她思忖片刻，足尖在雨后松軟的泥土上四處踩了踩，忽覺某處有硬物。

    她心中一凜，回頭命隨從再走開些，而后才蹲下身來，伸手掘土，過不多時，竟發(fā)現(xiàn)一面銅鏡。

    擦去銅鏡上厚厚的泥土，鏡背上現(xiàn)出宮中尊貴的蟠龍流云紋，龍身云氣之中纏繞著一行清秀小字：

    “常與君，相歡幸，毋相忘，莫遠(yuǎn)望。”

    *******************

    “看什么呢，這么出神？”顧淵兩日后才回來，見到薄暖捧著一面銅鏡怔怔地出神，揚(yáng)眉一笑，“看自己？”

    他走上前，卻發(fā)現(xiàn)她盯著看的是銅鏡的背面，她猛一抬頭，想藏起卻已來不及，“這是——我在宮里發(fā)現(xiàn)的?！?/br>
    他眸光一凝，拿過那銅鏡看了看，“這東西有些年頭了?！?/br>
    “唔?！?/br>
    顧淵瞥了她一眼，“至少是建成年的了，你看這陰文里刻的草葉，我知道建成時候的銅鏡時興這式樣?！?/br>
    建成年？那是孝欽皇帝的年號，當(dāng)在四十年前了！

    她失笑，珍珠耳珰在耳垂邊輕輕晃蕩，“看不出來，陛下還精通此道?！?/br>
    “我還不算什么?！鳖櫆Y將銅鏡扔還給她，“那個聶少君，才是真正精通此道，但凡什么物事給他一瞧，都能說出個三生三世來。”

    聶少君？她正沉吟間，但聽顧淵又道：“寒兒說你又去了一趟弄田邊的林苑？”

    她慢慢道：“這面銅鏡，便是我在那里撿的。”

    顧淵道：“你若好奇，我便讓聶少君來給你看看?！?/br>
    “謝陛下！”她笑了。

    他挑挑眉，“怎么這樣就歡喜了？你真好哄。我還沒說條件呢——”

    “還有條件？”

    “三日后大軍出征，你隨我一同，去北闕相送?！?/br>
    薄暖頓了頓，“我不過是個婕妤，位分上恐怕……”

    “皇后之下就是婕妤?！彼麛蒯斀罔F地道，“沒有皇后，你便與皇后是一樣的?！?/br>
    她一震。

    顧淵沒有食言，第二日便傳聶少君到宣室殿來，將那面銅鏡給他：“你看看，這東西有什么玄機(jī)？”

    聶少君卻抬眼，皇帝背后有一面云母屏風(fēng)，慣常是不設(shè)的，這會子卻張開了，顯見得其后有人。聶少君掂了掂手中銅鏡，“這是建成年的東西，約莫在建成三年。若微臣所記無差，建成三年冊皇后時，外頭貢上許多這樣的銅鏡，陛下您看這鏡面上，都是為皇后祈福的子孫紋?！?/br>
    “皇后？”顧淵淡淡道，“朕記得，建成三年，當(dāng)今的薄太皇太后被冊為皇后?！?/br>
    聶少君點(diǎn)點(diǎn)頭，“不錯。這樣的銅鏡當(dāng)是皇后宮中才有，后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移玉長樂宮，有沒有將這些銅鏡一并帶去，微臣就不得而知了?！?/br>
    屏風(fēng)之后，薄暖心頭疑竇叢生。建成三年，彼時的薄皇后剛剛懷娠，連陸皇后都還未出生，遑論她的母親、陸皇后的meimei陸玄默。母親遺言所說的“未央宮，長生樹”，當(dāng)真是指這一面年代太早的銅鏡嗎？

    還是說這一面銅鏡后來留給了陸皇后，與陸皇后有關(guān)？

    這樣看來，還需去找找昔日椒房殿中的老宮人才行啊……

    ***********************

    聶少君自宣室殿中莫名其妙地出來，心思打了個轉(zhuǎn)，自北偏門出了未央宮，卻信步往北邊的太zigong去。

    太zigong中黃花素凈，桂子清涼，還是孝愍太子在時的擺設(shè)，原樣未改，寡淡得正似那人的心性。內(nèi)侍都知他是天子跟前的紅人，不敢攔阻，驗過了門籍便放他進(jìn)去，正殿之前一名宮娥恰提水經(jīng)過，見到生人，驚訝地叫了一聲，連忙往里去通報。

    陸容卿聽得分明，原來是那個姓聶的騎都尉，新加了侍中，才敢這樣大搖大擺進(jìn)北宮來。本來淡如止水的心一下子被攪渾，好不煩躁：“不見！”

    襄兒也覺這騎都尉大人不成體統(tǒng)，便想出去回絕了他，誰料他竟自己掀簾子進(jìn)來，一臉嬉笑：“太子妃好大的架子?！?/br>
    陸容卿倏地站了起來，這是深宮內(nèi)闈，他怎不在外等候，說進(jìn)便進(jìn)？她身邊，她身邊就是自己的寢榻，身上還穿著宴居的長襦，直惱得滿面紅霞，“登徒子，還不出去！”

    聶少君微微一笑，她今日一身素衣，未施脂粉，裹著一條靜潔的白，宛如秋初帶露的花，讓他擔(dān)憂會不會立刻被秋風(fēng)吹落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來了這樣大的膽子竄進(jìn)北宮里來，方才內(nèi)侍宮婢們的驚呼聲他也聽見了，但他就是不想搭理，只想著，看到她就好了，只要能看到她，哪怕一眼，他也就能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樣荒唐冒昧、這樣窮極無聊了。

    可是看到她一眼，他卻又只想再多看，什么廟堂策，什么膏粱謀，都是放屁，都不如她頰邊的紅云，抑或鬢邊的一縷頭發(fā)絲兒，那樣地真切，那樣地令他歡喜。

    她被他盯得手足都無可措處，“看什么看，你這是——這是大不敬！”

    “我有事與你說?！甭櫳倬龜苛隧?，猶斂不住面上的歡喜。

    “我與你沒什么好說的?！标懭萸淅淅涞氐馈Ｒ粋€廣川鄉(xiāng)下的儒生，縱然一朝躍了龍門，也與她毫無干系。那一晚在他家中的事情，她只想馬上忘掉，立刻忘掉，而且她以為——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掉了的。

    他看了看一旁的襄兒與一眾神色慌張的內(nèi)侍，知道自己確實(shí)給她帶來麻煩了，可是心里又堵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不吐不快：“太子妃為何要回北宮來？便呆在思陵，不好么？”

    她一怔，靜了片刻，神容平復(fù)為一貫的冷清，“你想說什么？”

    聶少君靜了靜，心情略為平復(fù)了，語氣冷淡了下來：“太子妃的表妹薄婕妤如今受陛下盛寵，這世上還與陸氏有淵源的，也只剩下太子妃和薄婕妤兄妹二人了吧？”

    陸容卿眸光一冷，徑自往外走去，“襄兒，到書閣來，給聶大人看茶！”

    茶香裊裊中，伊人冷漠的面容好像也不那么刺眼了。聶少君端著漆耳杯笑了笑，“太子妃既然回來，便該知道自己會惹麻煩?！?/br>
    陸容卿頓了頓，“我不怕麻煩?！?/br>
    聶少君眼風(fēng)微斜，“那倒還可以一談。太子妃是貨真價實(shí)的陸氏遺孤，對自家的事情，合該上心?！?/br>
    陸容卿低聲道：“那又如何？單憑我一個人，查不清楚的。我回宮來，只想看看太子的舊屋，待今上有了新太子，我自要搬出去?！?/br>
    “我只怕太子妃太過戀舊，徒惹新人氣惱?！甭櫳倬约阂舱f不清自己這話里含了多少層意思，果然便見陸容卿面色一變：“你胡說些什么？”

    聶少君面不改色地道：“我說孝愍太子已經(jīng)薨了，這算不算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