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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江山別夜在線閱讀 - 第33節(jié)

第33節(jié)

    聶少君愣了一愣,哈哈大笑起來,“閨房之樂,固有勝于畫眉?!?/br>
    “你膽子大?!敝匐[拍了拍他的肩,眼風(fēng)又向那邊床上一掠,“我這番回去,便如實稟報,再看陛下如何說?!?/br>
    仲隱走了。

    大半夜被這樣一鬧騰,聶少君已全沒了睡意,執(zhí)著燭臺走到床邊,盈盈照出一張修蛾連娟、清幽冷漠的面容來。陸容卿整個人都蜷縮在被褥中,手指緊緊抓住了被面,臉色在看清聶少君的一剎那蒼白如紙。

    她陡然掀開被子跳下了床。

    “太子妃——”

    “別過來!”

    一把匕首冷冷地抵在他的心臟。

    她纖細(xì)青白的手指攥緊了匕首的銅柄,長發(fā)飄落,瘦削的臉頰上是一雙冰冷的眸。聶少君一手猶擎著燭臺,另一手無辜地攤著,有些茫然地笑:“怎么變臉這么快?”

    “你不是他……”陸容卿喃喃,窗外的天將拂曉,逼仄的斗室中全是竹墨的清香,面前的少年有著斯文的眉眼和挑釁的眼神。她的鼻翼間仿佛又感受到他被褥上的溫度,隨著室外裊裊升起的鄰舍的炊煙一同混入了長安秋晨的記憶中。

    “太子妃?”聶少君好死不死地又問了一句。

    “今晚的事,”陸容卿將匕首又往前遞了半分,“你膽敢說出去半個字,我便要你的命!”

    聶少君又笑了。

    笑得無拘無束,笑得膽大包天。前仰后合間牽動到腰上的傷口,又忍不住“啊喲”了一聲。

    “閨房之樂,我為何要與人說?”他笑道。

    她臉色又白了幾分,耳根卻紅透了?!昂耦仧o恥,我從未見過學(xué)儒學(xué)成你這樣的人物!”

    “那你今日便見到了。”聶少君將她手中匕首輕輕巧巧地奪了下來,又將劍刃倒轉(zhuǎn),雙手奉還,“太子妃請行,微臣恕不遠(yuǎn)送。”

    ☆、第47章 妍皮癡骨

    這一日,皇帝睡到了卯時過半才起身。薄暖服侍他更衣洗漱,外間孫小言已來報:“陛下,孝愍太子妃求見。”

    顧淵一怔,看了薄暖一眼,薄暖沒有說話,只去衣桁上取下他的玉帶,低頭給他扣上。

    “你與我一同去吧?”他問。

    薄暖輕聲道:“太子妃守陵四載,入京過幾次?”

    顧淵頓了頓,“大約只有每年年關(guān)上入京,四次?!?/br>
    “所以她今次面圣,不同尋常。”薄暖抬起頭來整了整他的衣領(lǐng),年輕的帝王衣冠濟楚,確是儀表堂堂,眸中帶著饜足的笑,卻又有似頑劣的小獸,“陛下快去吧,莫讓太子妃久等了?!?/br>
    送走了顧淵,孫小言復(fù)往殿內(nèi)探頭探腦,早被薄暖看見:“進來!”

    孫小言摸了摸腦袋,腆著一臉嬉笑一步一搖地走進來行了個禮,“婕妤安?!?/br>
    薄暖正倚榻讀書,懶懶地一抬眼,“你又有什么話說?”

    孫小言手腳并用地爬過來,笑道:“婕妤您讀的書多,小的有一句話不懂,您教教我好不好?”

    “什么話?”

    孫小言雙眼都彎了起來,“閨房之樂,有勝畫眉?!?/br>
    “孫小言你——”

    “婕妤莫打,莫打!都是仲將軍說的!哎喲啊呀,仲將軍——!”

    孝愍太子妃陸容卿奏請還宮侍奉太皇太后,詔書特下,嘉其孝心,賜居北宮舊太子所。

    三日后朝議,博士聶少君上明堂疏,詔拜少君為騎都尉,特理明堂之事。

    長樂宮,長信殿。

    秋氣稍降,薄太皇太后攏著輕袍,團著高髻,華勝淺搖,正聽著殿中的俳伎唱歌,干枯的手掌怡然自得地打著節(jié)拍。歌聲慷慨壯麗,是河間的曲調(diào),聽得薄太后舒服地瞇起了眼。

    “皇上駕到——”

    顧淵大步闊袖地邁進來,挑眉道:“皇祖母今日倒有興致?!?/br>
    “皇帝治國有方,老身自可以放心聽曲兒?!北√笮Φ?,命人給皇帝布一張高足案,斟酒款待;又命繼續(xù)奏樂,那歌姬跪坐殿中,有些緊張地接著唱了下去——

    “……不敢暴虎,不敢馮河。人知其一,莫知其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br>
    這歌姬聲音柔美,楚楚可憐,顧淵聽著聽著,眉頭卻漸漸鎖起,這樣犯忌諱的曲子,也只有長信殿里敢唱了。他側(cè)首去看薄太后,彼卻閉目怡神,意態(tài)容愜。一曲終了,薄太后慢慢地拍了拍手,低聲問道:“皇帝看這曲兒,唱得如何?”

    “歌姬嬌媚,唱不出曲中周朝大夫的激憤?!鳖櫆Y斟酌著道。

    “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北√笪⑽⒁恍?,“你的表字是子臨,老身沒有記錯吧?”

    “是,多謝皇祖母惦念?!?/br>
    “你要記著?。菏ネ醵Y樂,必待積德百年而后成。”薄太后望向他,那目光沒有絲毫的惡意,卻仍舊讓他心底一寒,“便是孝欽皇帝在位的時候,外攘四夷,內(nèi)平諸侯,治河徙民,筑陵起邑……便是孝欽皇帝這樣的折騰,也并不曾議過什么明堂正朔。孝欽皇帝與老身說過,待得子孫后世,四海升平了,自可以直接往泰山祭天去,萬世一統(tǒng),哪里還需要什么明堂呢?孝欽皇帝信那些裝神弄鬼的方士,老身當(dāng)年也恨得很,如今卻覺得,似聶少君那等夸夸其談的儒生,比方士還要可恨!”

    顧淵沉默。

    薄太后一下子說了許多話,自己也有些累了,“老身知道這些話你不愛聽,你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圣人書你讀的比我還多,自己去想想吧!”說完便徑自站起,一邊鄭女官連忙來扶,她便顫巍巍地往里走了,獨將年少的皇帝尷尬地拋在前殿。

    那一班子唱歌的樂府未得詔命不敢擅去,卻也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实鄣皖^把玩著手中的青銅綠玉爵,樂府便都屏著聲息靜候他發(fā)話?;实鄣哪樕涞每膳拢抗馐浅恋?,宛如一把斂了鋒芒的劍,誰也不知會在何時出鞘傷人。

    “哐”地一聲,他將青銅綠玉爵擲在了地上,長身立起,徑自走到那歌姬面前,狠狠地拈起她的下巴掃了一眼,又一把甩開了她。

    “都跟我來!”他冷冷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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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與初秋的交隙并不分明。薄暖倚著宜言殿的朱門,已能望見御溝中零落的黃葉。這些天來,顧淵忙得離譜,兩人一直不曾見面,她想,原來這秋天是一層一層地涼下來的,而這種涼意,她只能自己一個人體會。

    寒兒走來給她披上一件外袍,“婕妤,外頭涼?!?/br>
    “不知陛下的箭傷好了沒有。”薄暖喃喃,“他統(tǒng)共休息了兩日?!?/br>
    寒兒莞爾一笑,“婕妤在想陛下?”

    “你說明堂有什么意思?”薄暖回頭看著她道,“陛下便是好禮,百姓都朝不保夕了,他還起明堂,這有什么意思?”

    寒兒一怔,“奴婢不懂什么是明堂……但想陛下做的決定,總是不錯的……”

    薄暖低笑,“他啊,感情用事,他做的決定,沒有一項不是錯的?!?/br>
    寒兒呆住了。初秋的辰光撲映在婕妤幽麗的側(cè)臉,長眉清婉,淡得不見血色的臉頰上是深泉般澈冽的眼,唇角猶噙著一抹溫和的笑。話里是嗔怪她夫君的糊涂,然而眉宇間卻全是恬淡安和,寒兒正覺不解,她已緩緩地又道:“他錯得最離譜的,便是娶了我?!?/br>
    似嗔似笑,似驚似喜,似夢似真,似愛似怨。寒兒從不知道一個女子的臉上可以有這樣豐富的表情,不過是秋光下一個窈窕的剪影,卻滿滿地全是不可勝載的欣悅。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寒兒才能明白,這一刻的薄婕妤,是最幸福的。

    ——“婕妤!薄婕妤!”

    孫小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寒兒連忙跟上去道:“做什么跑這樣急?”

    “稟婕妤,”孫小言朝殿門口的薄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陛下在宣室殿的鐘室,呆了一整天了!小的,小的不敢去叫,陛下昨日從長樂宮回來,帶了一班子樂府,生了一肚子氣——”

    “本宮去看看?!北∨氐?,披緊了外袍,也不再更衣,便徑自舉步而去。

    宣室殿的鐘室,便是寒兒曾經(jīng)說過的,放的全是顧淵早年喜愛的諸類琴簫鐘鼓,只是自他即位以來冷落樂府,這鐘室便閑置已久。這回薄暖才剛走進宣室殿,便聽見嘈嘈切切的琵琶聲,高廣闊遠(yuǎn)的簫聲,錯落有致的鐘磬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交揉在一起,卻沒有絲毫的章法,顯見出主人家心亂如麻,連樂聲都攪作一團了。

    小黃門未及通報,她已推開殿門,不請自入。

    嘔啞嘲哳的樂聲戛然而止,被皇帝折磨了一天一夜的樂府諸人都怔怔然望向前來解救他們的薄婕妤,連行禮都忘了。

    她一一看過去:協(xié)律都尉在擊筑,兩名歌姬倚著彈琵琶的樂工淚眼盈盈,其他人各持著樂器張口結(jié)舌,而皇帝顧淵,長袖翻著酒污,玉冠除下,發(fā)髻散落,本是極端好潔的彬彬君子,怎么變作這副癲狂形相?見得她來,他劍眉一挑,隨手拔下身邊歌姬發(fā)上的金簪,便敲著青玉酒盞自己唱了起來: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都下去!”她蹙著眉對眾人道。

    一向溫順和氣的薄婕妤鮮少有如此疾言厲色的時候,樂府諸人卻都如蒙大赦,匆匆忙忙行禮逃去。一時間人都走光了,殿門哐啷一聲被帶上,自窗外漏入黃昏的暗光,籠著顧淵沉默的臉龐。

    他不再唱了。

    一旦他停止了荒唐的歌哭,他眉宇間的疲倦和憂愁,就再也擋不住地流溢了出來。她看見他的眼下有一層淡淡的青色,心頭猛地一揪,走上前去,依偎在他的榻邊,“陛下,太皇太后說了什么?”

    他眸光一黯。她怎么這樣容易就能看穿他呢?她若是指責(zé)他荒亂朝政,他有的是一千種一萬種法子來堵她的嘴。可是她竟然是理解他的。

    她竟然是理解他的。

    他抬起手去,輕輕撫摸她清潤的臉。她感覺今日的他與往日不太一樣,卻又說不清是哪里不一樣,凝住了呼吸輕問:“是……是明堂的事情么?”

    她的問法是那樣地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一個莽撞,便會把他的魂魄都給驚散掉了。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她當(dāng)自己是幾歲?還需要這樣呵護他的感受嗎?然而無論如何,她的呵護他感受到了,他的父親、母親,他的百官、百姓,他的全天下,都不曾用這樣呵護的口吻與他說過話。

    他的心頭便仿佛染了鋪天蓋地的霧,他想掙開,卻無處可逃。

    “你們都以為,明堂的事情,是朕一意孤行,對不對?”他啞聲道。

    ☆、第48章 三辰在上

    她搖了搖頭,沒有做聲。

    “明堂……不過是個由頭?!彼稚焓秩ツ镁票K,被她按住了手腕,他回頭看著她,“朕只是——要用自己的人,你懂不懂?”

    她說:“我懂。”

    “薄三郎第一道上疏,便是限田限奴?!彼湫Γ衷诒K上,而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溫暖的,仿佛季夏的最后一抹眷眷,“這樣的事情,朕做得么?朕只能一件件來。先是換下文國舅,把廣忠侯調(diào)去治河;再是舉賢良對策,將內(nèi)朝的人全換了一批;明堂傷財,朕如何不曉得?但這錢不讓百姓出。朕要讓你家里出——”他湛亮的眼眸瞇成了一條縫,仿佛得意,又仿佛哀傷,“你肯不肯出?”

    她沉默地將他的手指從酒盞上一根根掰開了。

    而后她端起了酒盞,他眸光一動,還未來得及阻止,她已仰首一飲而盡。

    “你瘋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這是老黃釀,醉得死人的——快,快吐出來!”

    他滿臉緊張去扣她下頜,她已感覺到那酒液滑在口中極辛辣的氣味,卻仍是倔強地咽了下去。他心中一急,不由分說地吻了上去——

    他急切地叩開她的齒關(guān),去尋找那醉人的東西,她卻竟然迎合了上來,舌尖似一種挑逗,倏忽在他薄唇上滑過,他腦中轟然一響,什么家事國事,什么內(nèi)朝外戚,在這一剎那全成了渺茫的幻滅的煙云,唯一真實的只有那與他嬉戲著的靈巧的舌,和她微醺的面頰上那一縷似醉似醒的笑容……

    他的手放在她纖細(xì)的腰間,她渾身一顫,他輕輕一帶,便拖著她仰面倒在了榻上。

    她來的時候衣裙齊整,此刻卻也變得與他一樣地狼狽,衣袖帶翻了案上的酒盅,黏膩的感覺仿佛從肌膚一直滲透進了心肺,他的額頭輕輕抵著她的,欣欣然,怔怔然。

    這一刻,萬物皆為烏有,年輕的皇帝與婕妤忽然如兩個傻子一樣,面對面笑了起來。

    他笑著欲扶她起來,“別嗆著了,坐起來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