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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江山別夜在線閱讀 - 第25節(jié)

第25節(jié)

    文太后幽幽地道:“你父皇其實是個英明的人主,可惜權柄太弱,盡在外家手里了。說起來,先帝年輕時候也并不是這樣庸碌……只是出了孝愍皇后的事情,讓他萬念俱灰了。我兒,為人君者,切忌感情用事??!”

    “母后,兒臣與先帝不同。”顧淵靜靜地道,“此次婚典,母后還是不去的好?!?/br>
    文太后聞言,竟然也不再惱了,只微微勾起一個薄涼的笑,“子臨,她陸皇后全族誅滅,憂郁而死,卻也得了個孝愍的謚號。你說阿母,便這樣活著,千秋萬歲之后,能不能有一個體面的謚號呢?”

    顧淵在長秋殿用過晚膳,待回到宣室殿時已近戌時了。重重殿宇掌起了燈火,近處通明,遠處卻愈發(fā)昏暗。他走入內室,空無一人,才想起阿暖已經離開。若依靖室慣例,她須先在府中等候,待他的聘禮一樣一樣地送齊全了,她才會嫁過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便要往外走。孫小言適時地冒了出來,嬉笑道:“小人斗膽——陛下往何處去?”

    他側首,看見孫小言精乖的臉上寫滿了“陛下別去”,頓了頓,道:“朕想去看看阿暖……”

    “女郎今晨才走,陛下就連這幾個月也等不下來么?”孫小言低笑道,“陛下若想出去散散心,小人倒有個別的去處?!?/br>
    “何處?”

    “蘭臺。”

    顧淵沉默片刻,盯著孫小言道:“這是誰教你說的?”

    孫小言笑了,“女郎就說陛下一定能看出來,因為小人這么愚鈍……”

    顛三倒四!顧淵暗罵,然而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也同時浮了上來——蘭臺,那是仲恒貶官后的公署,是國中清流聚集之地。若說這大靖官衙中還有哪一處不曾被薄氏外戚染指,那也就是這超然于世的蘭臺了。

    阿暖啊……他心中琢磨著。你到底,是向著誰的?

    兩個月來,顧淵專心政務,日理萬機,竟是當真未去見上薄暖一面。未央、長樂兩宮源源不斷地送來聘禮賀禮,薄氏親朋好友來道賀道喜的絡繹不絕,廣元侯府門客增至三千有余,幾乎可比太學。

    “這是長秋殿送來的賞賜,交代讓女郎親驗?!笔替局笓]著人將一只小箱子搬入了薄暖房中。

    長秋殿?薄暖眉尖微動,“喀噠”一聲,打開了箱上的扣鎖;旋即“啪”地一聲將箱蓋重重合上。

    秀容蒼白。

    “你們先退下?!彼p顫著聲音道。

    待得這房中只剩了她一人,空氣是冷凝的,渾然不似初夏的時節(jié)。她閉了閉眼,咬了咬牙,將箱子再度打開。

    一只精致的金絲鳥籠,籠中的青羽雀兒兩眼凸出,渾身不見血跡,已活活悶死在這富麗堂皇的籠子里。

    大正元年三月,太皇太后遣尚書令納采,太史令以下四十九人以禮雜卜筮,太牢祠宗廟,待吉月日。依靖家聘皇后故事,聘婕妤黃金二萬斤,錢二萬萬,珍寶奴婢以萬計。

    五月十三丁未,天子遣宗正、大行奉乘輿法駕,迎婕妤于廣元侯府。

    這一日的天氣不算極好,隱約見得云光,人影走動都是恍兮惚兮。廣元侯府已是一片爛漫的大紅色,尤將初夏的悶熱烘在人心頭,每個人都在笑,反令那笑聲都不那么真切了。清道的鑼鼓聲從清晨便響了起來,自未央宮前殿到長安西街的七里路上遍鋪紅綢,而后便是一乘乘送禮的高大車輿,由一列列英武冷峻的羽林衛(wèi)護送到廣元侯府。

    最后的一頂鑾輿,便是宗正、大行所奉的法駕,特來迎接廣元侯女入宮的了。

    廣元侯全家都跪候在府門口。不過是迎納一個婕妤,卻鬧出了聘娶皇后的架勢,天恩浩蕩,令人不得不折彎了腰。

    薄暖跪在最前。深紅如火的袿衣的袖角上繡有五彩鳳凰,長長的衣擺拖曳在地上,她清瘦的身形籠在這天地般寬大的吉服中,看去安靜而卑微。她的長發(fā)一半梳成霧影盤髻,一半拂落在衣袍上,隨風偶爾飄動。如云的發(fā)髻上壓了玲瓏云鳳纏枝步搖,發(fā)間垂落太皇太后所賜的耳珰,瑩潤的珍珠在小巧的耳垂邊若隱若現,更襯得肌膚如玉。

    鐘鼓喧闐之中,她一直安靜地跪著。就如她的父親和兄長一樣。

    直到一只手伸到了她的面前。修長而蒼白,帶著繭,指甲仔仔細細地修過,干凈得能聞見清淡的香氣。她怔了怔,這不是皇室的顧宗正——

    “陛下長生無極,大靖泱茫未央!”

    ☆、第37章 與子偕老

    如山如海的呼聲響起,她這才陡然清醒過來,在這一片吵吵嚷嚷之中,那一個清冷的聲音卻是分外清晰:

    “還不起來?”

    她連忙隨眾人一同拜了下去,他眉頭一跳,顯然有些不耐。待她行完了禮,欲自行站起,他徑自一把拉過了她的手。

    周圍一片倒吸涼氣之聲。

    她這才看清他的樣子。鬢若刀裁,眉如墨畫,九旈冕,九章衣,若不是她盯住了他湛亮的眸子,她會以為他是書上說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射神君,冷漠,清傲,令人心生向往,卻又心懷恐懼。

    可是他那一雙眸子卻是熾熱的,燃著火,注視著她,好似已經等待了她很久很久,卻不說話,只等她猜測。

    她的心忽然急切地跳了起來,好像要躍出嗓子眼一般不能自持。她連忙低下頭去,父親薄安走上前來,鄭重地看著她,一字字道:“敬慎爾事,毋違君命!”

    她慢慢點了點頭。薄安嘆了口氣,她沒有看他。

    顧淵將她扶上了鑾車,又對薄安、薄昳拱手為禮,而后鐘鼓齊響,年輕的天子利落地坐上了車,一聲令下,鎏金馬鞭在湛青的天空中抽響,馬匹揚蹄,鑾輿之上的人再也沒有回頭。

    薄安回過身,兒子薄昳眸色淡淡,帶著疲倦。晚上還要去赴宮宴,這時候又是一番準備。

    “為父今日方知,”薄安與薄昳擦肩而過時,聲音低沉地回響,“當年陸子永送女兒時的心情……”

    夜色已深。

    未央宮大殿,仍是燈火通明,一片喜氣融融。

    酒過三巡,每個人臉上都染了七分醉意。年輕的皇帝不知被人灌了多少酒,一雙眸子卻是愈加地冷亮,讓人猜不透他的酒量。孫小言扶著他穿梭酒案之間,列侯宗室、內外公卿無不笑臉相迎,酒盞低送,模糊的歡聲笑語充斥他的腦海。

    前殿離宜言殿有多遠?不知道他的新婦,此刻如何了……

    “陛下!”孫小言突然攔住了他,才免了他被地上的酒鍾絆一趔趄。陛下是真的醉了……

    “這一杯,由我代了陛下?!币粋€朗朗如浚泉的聲音響起,“曲陽侯請!”

    顧淵斜眼,“誰放你出來的?”

    仲隱有條不紊地與人喝完了酒,放下酒觴,才一挑眉道:“陛下說閉門思過,并沒有給定期限。天子大婚,臣子缺席,是大逆不道。”

    顧淵冷冷哼了一聲,轉過身去不再理他。然而仲隱卻跟了上來,為他擋住了所有的敬酒,整一輪喝將下來,顧淵走回大殿上首的御座,冷冷地道:“朕以為你要來砸了朕的婚宴?!?/br>
    仲隱抱胸一笑,“我便是這樣沒氣度的人?”

    顧淵將牙箸往空中拋,又接起,沒有做聲。

    “你從小便是這樣?!敝匐[嘆了口氣,“但凡你要得到的東西,何曾失手過?”

    清脆地一響,顧淵沒有接住,牙箸跌在了地上。孫小言連忙去撿起來,他淡淡看了一眼,侍婢立刻給他換上了新的。

    “你知道些什么?!彼涞剜托?,“我失去了多少東西,我自己都數不清楚。”

    仲隱一怔。

    “所以,阿暖……我絕不會放手?!鳖櫆Y慢慢道,“彥休,這天下盡有好女子,阿暖,不是你能肖想的。”

    仲隱的手痙攣地握緊了劍柄,表情似哭似笑,幾乎是扭曲的。

    “子臨,如果我起初……不是為了父親去向她提親……我是不是,還可能有機會?”

    顧淵側首,仲隱那剛硬如鐵的男兒臉上竟染了不可得的悲哀。他忽然笑了笑。

    “還沒完呢,彥休?!彼f,“我們誰都不知道結局會怎樣,對不對?”

    “陛下。”顧淵回頭,見是薄昳,大宴之夜,他仍是一身廣袖儒衫,攬著衣襟向他敬酒,“臣祝陛下、婕妤長樂未央,天賜永昌!”

    顧淵懶懶地舉杯,一飲而盡。薄昳卻仍不走,只是盯著他的眸子道:“陛下,請一定善待阿暖?!?/br>
    顧淵頓了頓,少見地端出了鄭重神色,“朕明白,謝謝阿兄?!?/br>
    “阿暖她過去受了很多苦,是因為父侯與先母的事情?!北i低聲道,“我希望她未來的苦,不是因為您?!?/br>
    顧淵微微地笑了,聲線帶著醉意的冷。

    “阿兄這話,竟是全不信朕?!彼Φ?,“朕只能承諾一句,朕一定比岳翁強?!?/br>
    薄昳臉色一變,而顧淵已經站了起來。

    皇帝一起身,殿中無人敢再坐著,全都跪伏行禮。顧淵的目光一一掃過那些或鎮(zhèn)定或惶恐的面目模糊的影子,真情的假意的祝禱,熱情的冷面的酬酢,全都被酒氣蒸騰掉了。此時此刻,他只想脅下生翼,立刻就飛到宜言殿去。

    是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誰都不知道結局會怎樣。但是她在他身邊了,從此哪怕兩敗俱傷,他也絕不會再放開她了。

    雕屏之后,金床象席,琥珀為鎮(zhèn),鮫綃作帳。薄暖靜靜地看著眼前九枝燈上高燒的紅彤彤的燭火,不知看了多久,眼前幾乎蒸散出霧氣,朦朦朧朧的全是虛幻的影子。

    “阿暖,其實阿母并不在意那些……阿母只希望你過得快樂罷了?!辈恢翁帲懫鹆四赣H溫柔的嘆息。她長睫一顫,幾乎要落下淚來。

    可是阿母,是他的母親,害死了您的全家……而我的父親,又終究不能為他所容……

    皇族與世家的聯姻,到頭來,總有一方會成為棄卒……

    嫁給子臨,我是歡喜的。

    嫁給皇帝……我卻是痛苦的。

    阿母,飲鴆止渴的人,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心情?

    外面的喜慶熱鬧像潮水般一*涌了進來,又一*退下去。她無意識地攥緊了自己的手指,“砰”地一聲,門被撞開了。

    玄衣纁裳的天子竟已喝成半醉,被孫小言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她連忙上前幫扶,他歪著頭看她一眼,忽而朗朗地笑了。

    她與孫小言兩個好不容易放他坐穩(wěn)在喜床上,孫小言低聲道:“小人請婕妤安,祝陛下與婕妤同心偕老?!?/br>
    薄暖看著他,進長安不過一年光景,這個十歲孩童已褪去了許多稚氣,尤其那回被梅婕妤的人抓去之后,容色便冷淡了很多。她吩咐給他打賞,看著他離去,合上了門,才轉過身來,面對顧淵。

    他的眼睛更亮了,讓她不能分辨出他到底醉了多少。玄紅兩色的袞冕將他的容顏襯得蒼白如玉,薄唇緊緊抿成一條線,蘇合香混著酒氣,熏熏然融在仲夏的風中。

    “累不累?”他忽然開口,聲音沙啞。他抬起頭看著她,神態(tài)有幾分憨氣,好像喝了酒就變成小孩子一般。她怔了怔,他已抬起手來,將她發(fā)上沉重的步搖發(fā)冠輕輕除去,長發(fā)嘩啦一下披散下來,她這才反應過來,“妾不累……”

    他低低地笑了,笑得胸腔震動,聲音清越,“怎么娶了你,你反而變笨了?”

    她又呆住。

    他無賴地往床上一倒,發(fā)上九旒冠便欹側一邊,她連忙上前解下他束發(fā)的玉簪,小心翼翼地將那帝王冠冕放到一旁的案上。他一手半撐起身子,看著她的身影,綽約如一個幻影,他不由伸出手去——

    “陛下,還有合巹酒?!彼p聲道。

    她的聲音真好聽啊,像是山林之外的青鳥,婉轉優(yōu)雅,拖曳漫山的華彩。她在他手中放了一只青銅爵,與她自己的手臂挽了起來,垂眸含笑:“陛下請盡飲此爵。”

    他皺了皺眉,“你叫我什么?”

    她靜了靜,眸中的笑意終于淺淺地暈開,“子臨?!?/br>
    ☆、第38章 大被同眠

    他劍眉微揚,立即舉杯,與她一同飲盡。她收好青銅爵,回頭一看,他已整個人躺倒在床上。

    “陛下,”她無奈道,“先更衣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