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徽妍不敢耽擱,忙應(yīng)下,關(guān)上門。她從包袱里翻出自己在匈奴時外出常穿的便服,上衣下袴,還有布靴,可行路可騎馬。才換好,班啟又在外面敲門,“女君,請女君啟程?!?/br> 徽妍應(yīng)了聲,匆匆將匕首配在腰間,跑出門去。 只見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有一點熹微的光,街道上,到處是手持火把趕往集結(jié)的軍士。她四下里望了望,正想問往何處啟程,忽然,一陣馬蹄聲驟然而至,徽妍望去,未及看清馬上的人,只覺身體一輕,她來不及驚叫,已經(jīng)被人攔腰抱上了馬背。 “會騎馬么?”皇帝的聲音在耳后響起,低低的,猶如晨風(fēng)。 徽妍驚魂未定,答了聲,“會?!?/br> 皇帝沒多說,徑自縱馬往前方馳去。 風(fēng)從頰邊吹過,涼涼的,卻似乎帶不完上面散發(fā)的熱氣?;斟麩o法控制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只覺得它們急促得就像馬蹄聲一樣。她不敢往后靠,仿佛后面那個身體帶著無窮的危險,雙手緊緊地攥著一點韁繩,不敢松開。 只有腰上的那只手臂,石頭一樣,固定著她,讓她不至驚惶地掉下去。 正心煩意亂,前方忽而出現(xiàn)一隊人馬,領(lǐng)頭者,正是杜燾。 看到皇帝和徽妍,他愣了愣。 “那邊召集好了么?”皇帝問。 杜燾回神,忙道,“召集好了!” 皇帝頷首:“六日后,王庭見?!闭f罷,縱馬馳騁而去。 杜燾應(yīng)了一聲,看著皇帝一行的背影,仍然愣怔。 徐恩奉命留在朔方,見杜燾神色,不禁苦笑,上前,“君侯……” “徐內(nèi)侍,”杜燾忙拉著他,神色不定,“陛下……王女史……” “君侯還不明白,”徐恩搖頭,意味深長,“陛下采選,為何將年紀提到了二十五歲?” 杜燾了然,卻忽而記起先前的事,如遭雷劈。 皇帝帶著徽妍騎馬走了一段,未幾,到達城門前,有軍士拉著馬匹等候在那里?;实弁W。瑢⒒斟畔聛?,讓她另騎一匹。 徽妍從前在匈奴,騎馬練得很好,也無二話,利落地騎上去。 臉仍然燒灼,她不敢看皇帝,只聽他聲音冷靜地與將官交代,過后,再度策馬,領(lǐng)著眾人將城外馳去。 城門外,北軍的軍士已經(jīng)列隊完畢,齊整如棋局,足有三千人。鼓角聲響起,皇帝領(lǐng)著眾人出發(fā),馬蹄奔過的聲音,在寂靜的原野中傳開,與天邊低垂的彎月相映,鼓動人心。 徽妍辨認著方向,知道這是往涿邪山而去,心中一陣激動。她緊跟著前面的皇帝,不敢落后一步。 軍士們素養(yǎng)甚好,路上除了馬蹄聲,徽妍沒有聽到有人出半點聲音。像水底的長蛇一般,默默穿過原野,將朔方的城池和堆筑了堞雉的山梁留在身后。 出發(fā)后,一趕路便是兩三個時辰,當前方出現(xiàn)一處草灘時,皇帝命令歇息。 徽妍畢竟體力不如男子,早晨出發(fā)時又不曾用膳,此時覺得有些疲憊。卻不想讓別人知道了輕視自己,并不出聲。 未幾,一名軍士忽然走過來,將一只食盒遞給她。 “女史,”他說,“陛下賜的?!?/br> 徽妍訝然,打開來,卻見里面撐著rou穈粥,雖一路顛簸,粥卻還有些熱氣,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 她不禁抬頭,朝皇帝看去,只見他的目光也正掃過來。 皇帝仍是神色平淡,看她一眼,“吃吧。聽聞你不容易,從長安到此處,未吃過甚像樣飯食。” ☆、第34章 包括皇帝在內(nèi),所有人都是拿著糗糧在啃,徽妍卻有香噴噴的rou糜粥。 他說話雖然還是一貫的清冷,徽妍卻感到心中一暖。她想向皇帝行禮謝恩,皇帝卻沒再看她,與一名將官說著話,往別處巡視去了。 塞外的風(fēng)很大。白日里,太陽灼人,夜里卻冷,要把自己裹到毛氈里才能入睡。 雖然奔波一日,但徽妍怎么也睡不著,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擔心。徽妍知道他們正在馳援的路上,并且是皇帝親自領(lǐng)著最精銳的屯兵,可是心仍然吊著,無法放下來。 ……朔方至渾邪山,最快也要八日,而此消息乃五日前之事,只怕我等還未及趕到,右日逐王已支持不住,為左溫禺鞮王所敗…… 昨日在行帳里聽到的話,不時浮上心頭。徽妍即便認為不能因為這樣就放棄救人,但心底明白,這是實話。 ……女君可想過,若王師未及救出,或他二人現(xiàn)下已罹難,又待如何? 皇帝也曾這樣問過她。 這些日子,徽妍支撐著自己走這么遠的,的確就是那一點點希望。她盡力不去想那些糟糕的“如果”,憑空猜測,只會擾亂心神。但是到了現(xiàn)在這樣的時候,眼看著一步一步近了,她的心仍然會被莫測的恐懼占據(jù)。 徽妍翻來覆去,閉著眼,卻是越睡越難受。少頃,她索性睜開眼,從毛氈里爬出來。 營地里點著一堆一堆的篝火,軍士們大多已經(jīng)入睡。也有人像她一樣睡不著,圍坐在篝火邊上取暖。遠處,一隊輪值巡邏的軍士走過,悄無聲息。 徽妍也想到篝火邊去,四處望了望,瞅見附近有一處火堆空著,只有一人,身上披著裘衣,背靠著一副卸下的馬鞍,似乎在看簡冊。 這般時候,居然會有人這般閑情雅趣,圍火讀書。徽妍覺得十分詫異,走過去,待得看清那面容,愣了愣。 皇帝察覺到動靜,抬頭。 目光相對,徽妍忙行禮:“陛下。” “睡不著?”他問。 徽妍有些不好意思:“正是?!?/br> “塞外風(fēng)涼,暖一暖便好。”皇帝道。 徽妍頷首:“諾?!?/br> 皇帝拿一支木棍,撥了撥火堆,回頭,卻見徽妍還在那里,神色躊躇。 “你便打算這般一直站著?”皇帝瞅她一眼。 徽妍知道自己在他面前,猶豫太過反而矯情,也不好拂了他的意走開,只得在火堆旁坐下。 皇帝看著她,似笑非笑,片刻,又道,“朕是野獸么,坐這么遠如何烤火?” 徽妍無奈,看著自己與他還有火堆之間的距離,少頃,往他那邊挪了挪。 皇帝不言語,忽而將簡冊放下,起身走開?;斟尞惖乜粗磶?,又見他走回來,手里拿著她方才睡覺時裹的毛氈。只見他將幾個行囊放在徽妍身后,又將那毛氈團了幾下,墊在上面。 徽妍訝然。 “坐好。”皇帝說著,坐回去,重新拿起簡冊。 徽妍看他似乎不再理自己,少頃,往后面靠了靠。出乎意料,靠著很舒服。這毛氈不算大,但皇帝顯然經(jīng)驗老道,知道在野外的享受之道。 心里想七想八,徽妍忍不住瞅向皇帝。他又在翻著簡冊,似乎很專心?;鸸庵?,他眼睫低垂,徽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哪一根竹簡上,好像在審視,又好像在思考。 誰也沒有說話,只有篝火“噼啪”的聲音?;鸸夥秶畠?nèi),只有徽妍與皇帝兩人。皇帝無所謂,徽妍也不再那么拘束,靠著身后的毛氈,正坐變成斜坐,再往后,覺得腿壓得不舒服,干脆放出來,拉好長襦,兩手抱著膝。 天空很是明朗,璀璨的星子布滿夜幕,一眨一眨的,與弘農(nóng)、長安或王庭,并無差異。 母親和兄長他們,不知道此時在干什么。 在為她生氣吧?徽妍想著,愧疚又起,突然,鼻子癢了癢,“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皇帝看過來,沒說話,卻將一塊薄毛氈丟過來。 徽妍忙道:“陛下,妾……” “蓋上?!被实勐曇羝届o,“這是出征,你病了便只能留下,誰也顧不得你。” 徽妍面上一臊,知道這是實話,只得謝一聲,將毛氈裹在身上。 二人重新沉默,徽妍裹著毛氈,覺得確實暖和了許多。眼睛不由地朝皇帝瞅去,從側(cè)臉,到舒展的坐姿,再到他手中的簡冊……忽然,徽妍覺得上面的字很是熟悉,稍稍湊前一些再看,發(fā)現(xiàn)竟是王兆的字跡! “左傳?”她輕聲問道。 皇帝抬眼,瞥瞥她,“看出來了?” 徽妍怔忡了一會,道,“陛下怎將這簡冊帶了出來?” “不帶出來不行?!被实蹞P揚眉梢,“朕平日無許多閑暇,這書下月就要歸還了。” 徽妍啞然,知道所指為何,哭笑不得。 “陛下慢慢看也無妨,”她忙道,“妾母親與兄長最敬好學(xué)之人,從前父親在世時,也從不催促弟子還書?!?/br> 皇帝莞爾。 “看太傅論史,乃盡興之事。時而翻一翻,甚有裨益。”他緩緩道,“太傅曾對朕說,讀史可明智??上щ蕻斈旮≡?,未體會太傅之言,直至后來經(jīng)歷世事,方才明白其中道理。太傅真乃通透之人?!?/br> 他看得清別人的事,卻看不清自己的事?;斟闹心?。 不過聽皇帝對父親如此贊許,徽妍不禁微笑,道,“妾父甚愛讀史,左傳乃其案臺必備。他還另寫了筆記,陛下若未盡興,妾可尋出來呈與陛下。” “哦?”皇帝頷首,“有勞女史。” 徽妍忽然覺得,他似乎也不那么可怕。至少談起讀書的時候,他不會那么莫測。 也是暖和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坐在火堆旁,徽妍與皇帝說著話,漸漸覺得困倦?;实蹚耐跽坠{注左傳,談到他的賦。王兆愛賦,生前曾做二十余篇,先帝也喜歡,曾將幾篇王兆手書的賦藏入石渠閣。 但徽妍說,比起賦,她更愛楚辭。而楚辭之中,唯愛天問。 “哦?”皇帝有些詫異,不以為然,“朕讀天問時可覺甚煩人,問這問那,心想屈公何來這許多閑心?!?/br> “怎會煩人?”徽妍笑了笑,道,“詩書詞賦,大多借事抒情。唯此篇,無悲無喜,奇異陸離。妾自幼習(xí)得此篇,每詠誦一句,總能思量許久,仿佛身被雙翼,其樂無窮?!?/br> “身被雙翼?”皇帝饒有興味,“如何身被雙翼?” “便是……”徽妍張張口,忽而見皇帝注視著她,雙眸中映著火光,熠熠閃動。 心底忽然像被什么觸到,不安地跳動。她的言語卡在嘴邊,莫名結(jié)舌。 “便是如何?”皇帝問。 “便是如莊子所言一般,所思者無邊無界,如乘風(fēng)數(shù)萬里……”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皇帝笑起來,聲音低低。 徽妍一哂,不自覺地攏了攏身上的薄毛氈,垂眸,不敢再對著那眼睛。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么,這時,一名將官走過來,向他稟報些斥候帶來的消息?;实鄯畔潞唭裕c將官一道走開,直到徽妍入睡,也沒有回來。 星辰仍然訕訕,而徽妍倚在氈布上,側(cè)頭看著火堆。夜風(fēng)似乎被篝火烤熱,散發(fā)著些淡淡的氣息,卻不是她的…… ************************ 夢接踵而至,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