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庭中有樹蔭,下面也設了席。王璟不好推拒,只得跟著王敘入席。 王敘笑容滿面,看案上有待客的果脯,抓一把在手里。 “我見賢侄近來氣色甚好,”他邊嚼著杏脯邊說,“如何?家中可是有甚喜事?” “叔父過獎,母親壽辰,自是闔家大喜?!蓖醐Z道。 “壽辰自然是喜,可不是叔父說的喜?!蓖鯏[擺手,笑瞇瞇地看他,壓低聲音,“我可聽說,你近來發(fā)了家?!?/br> “發(fā)家?”王璟愕然,“叔父,這話從何說起?” “莫裝了,鄉(xiāng)中誰人不知,徽妍從匈奴歸來,朝廷賞了整整一車財帛,金玉無數(shù)!”王敘眼睛笑得發(fā)光,“賢侄,我早說三兄養(yǎng)了好兒女,你兄妹二人都這般出息,我等親戚亦面上有光!” 王璟哭笑不得:“叔父,莫聽長舌之人胡說?!?/br> “嘖,怎是胡說,人家都看見了,徽妍回來之時,車沉得壓出尺余深的車轍?!蓖鯏⒄f著,話鋒忽而一轉(zhuǎn),語重心長,“賢侄,莫怪叔父說你,得了榮華,不可忘了叔伯啊。別人不說,但說叔父我,從小到大,待你可好?” 王璟愣了愣。 “你小時候,你父親還未去長安,對你最好的是誰?是叔父。歲時節(jié)慶,叔父那次未給你送過新衣,后來每回去長安,也未忘記去看你。賢侄,你是讀經(jīng)明理之人,須知立身處世之本,乃在恩義!” 王璟從王敘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苗頭,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 四叔父王敘,近兩年好賭成性,鄉(xiāng)中聞名。他近來輸了許多家財,四叔母幾乎翻臉。在賬冊中,向王璟借錢最多的也是王敘,王璟拉不下面子,借了幾筆,林林總總有兩萬余錢,一錢也沒有還過回來。 “叔父,”王璟道,“叔父若有何事,還請直言?!?/br> 王敘聽得這話,臉色和順些。 “也不算大事?!彼α诵?,忽而嘆口氣,換做愁眉,“賢侄不知,叔父近來家中實窘迫,眼見著你祖父傳下的田地也要保不住了。那可都是祖產(chǎn),落在別人手上,叔父豈不成了罪人?賢侄,鄉(xiāng)鄰親戚之中,能幫忙的也只有賢侄了!” 王璟心中吸一口氣,果然是此事。 ……兄長,有借無還,便是無信。無信之人,便是親戚,也不可縱容。否則有一便有二,苦的終是兄長。 他想起徽妍之前告誡過自己的話,不禁苦笑。枉自己讀書比誰都多,卻還不如meimei看人看得清。 “不瞞叔父,侄兒如今,亦有心無力。”王璟道,“侄兒無能,家中府庫早已虧空,無財可借。” “怎會無財?”王敘急起來,“徽妍不是有許多!” 王璟未想王敘竟這般不顧臉面,皺起眉來,正待說話,忽然,身后傳來徽妍的聲音,“侄女確是有些錢財,叔父若要,此事好說。” 二人一驚,回頭,卻見徽妍站在后面,笑吟吟的,“叔父不欲祖產(chǎn)落于外人之手,實乃深明大義。侄女亦決不袖手,愿將田產(chǎn)買下,助叔父度過難關。” ☆、第18章 壽筵(下) 王敘沒想到自己這話會被徽妍聽了去,更沒想到她會說出這般話來,臉色變了變。 “侄女說的甚話。”王敘干笑一聲,“賣卻是不可的?!?/br> “不賣?那叔父如何是好?”徽妍與王璟相視一眼,嘆口氣,向王敘道,“不瞞叔父,這些年年景不好,田地收成差,叔父也是知曉。如今家中錢財捉襟見肘,侄女雖得了些朝廷賞賜,卻不過勉強對付些衣食之用。昨日侄女與兄長說起此事,還哀嘆不已。我等兄妹失怙,上有母親體弱,下有弟妹年少,更有侄子侄女年幼,逢得如此,苦不堪言。幸而上天憐憫,還有叔伯關愛,而叔父一向待我兄妹如親生,更是親切。故而前番雖府庫空虛,叔父上門借錢,兄長還是借了。近來家中花費頗大,說來慚愧,侄女昨日與兄長談起府庫窘境,還說要與叔父商議還錢之事,可兄長說叔父待我等這般好,定不會拖延不還,寧可賣田賣地先撐著也不可催促。如今叔父說起難處,侄女實慚愧,家中雖難,可叔父既然開口,定然要幫。只要叔父愿意,我等就算去借債,背上緡錢也要為叔父將田產(chǎn)買下,既幫了叔父,也不至辱沒王氏門庭。叔父放心,良田市價多少,侄女一錢也不少,叔父看如何?” 王敘聽得這話,面上一陣紅一陣白。 “這……”他咳一聲,“也不至于這般,賢侄有難處,叔父另想他法便是。” 徽妍聽得這話,面露不喜之色,“叔父這話,莫非是疑我等用心不誠?叔父,我兄妹自幼受教,行事遵乎禮義,此天地可鑒。叔父若有疑,侄女愿與叔父到祠堂,在祖先及父親靈前立誓,若有貳心,天打雷劈……” “不不,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王敘平日最信鬼神,聽得此言唬得一跳,忙道,“侄女心意,叔父自知,怎會有疑!侄女言重,實在言重!” 徽妍又讓了兩句,王敘臉色不佳,借口如廁,連忙起身走開了。 王璟方才一直不得機會開口,看著王敘遠去的背影,不禁哂然。再與徽妍相覷,各自無奈,笑了起來。 “幸好你來?!彼麌@口氣,“為兄雖不欲借錢,卻實不知如何應付?!?/br> “應付也不難,不過比誰面皮厚些罷了?!被斟笭?,心中卻不無遺憾??上ё约壕退阕焐显購?,也終究是在嘴上。那些借給王敘的錢,就算說破嘴皮,看著也是要不回來了。 兄妹二人說著話,回到堂上,正遇陳氏與陳家兄嫂從后宅出來。 王璟與陳匡曾經(jīng)同朝,又是聯(lián)姻,關系不錯,徽妍卻與他們并不算熟,見了面,也不過說些客套話。 陳氏夫婦是長安人,知曉徽妍剛從匈奴歸來的事。陳匡在京兆尹府任職,消息通達,談起匈奴,他興致勃勃,“是了,聽說烏珊單于身體不大好了,我昨日還與同僚打賭,看哪個王子能當上單于。依女君之見,右賢王如何?” 徽妍想了想,道,“右賢王母家部眾最強,不過平時行事蠻橫,得罪人不少?!?/br> “右賢王?”陳匡的妻子不解,“妾聽聞單于有太子啊?!?/br> “太子算個什么?!标惪镄Χ鴶[手,“你道匈奴那些胡人也講孝悌?哪次換單于不是先廝殺一場,刀兵最強的才是單于。你且看著,那邊定要變天?!?/br> “哦?”王璟問,“伯安可是聽到了什么消息?” “也不算什么消息?!标惪锏?,“只知近日從匈奴過來的貨物一日少過一日,而運往匈奴的糧食布匹卻多了許多,朝廷還為此專門下令,要各關口嚴查往匈奴的貨物,不得超限,哦,前幾日有人在貨物中藏了二百斤鐵,被查出來,直接下了獄?!?/br> 眾人聽得,一陣欷歔。 “唉,今日乃吉日,好好的,說什么刀兵?!标愂弦姎夥詹粚Γχ虿怼?/br> 眾人亦笑,轉(zhuǎn)而說起兩家兒女瑣事。 徽妍在一旁聽著,心情卻被什么勾住一般。 其實不用陳匡說,她也知道,匈奴那邊難免一戰(zhàn)。她一直擔心著公主的兩個兒女,曾與張挺一道上書朝廷,希望能讓朝廷出面,將他們接來漢地。但此事遲遲不見回響,徽妍在朔方第一次見皇帝的時候,也親口提過,但皇帝并未表態(tài)。 徽妍不是小童,知道兩國相交,唯利是先。在局中,甚至公主也不過是棋子,何況她的兒女。 而掛心之余,徽妍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陳匡說,匈奴過來的貨物在變少,而漢地賣去的貨物在變多。徽妍心思轉(zhuǎn)了轉(zhuǎn),這的確是一件大事。 **************** 客人太多,徽妍和王璟夫婦,閑暇不多時又忙碌起來。內(nèi)內(nèi)外外坐滿了人,他們除了要招呼,還要迎賓,忙個不停。 堂上,嗓門最大的是二伯父王佑。幾兄弟之中,他最是富裕,徽妍路過堂上時,聽到他在得意洋洋地說著給次子貲選郎官的事。 “官府說,下月便可去長安!”王佑滿面紅光,“郎官也不是人人能做的,哪怕父輩做過官,諸位說是不是?若論才智,十里八鄉(xiāng),何人比得上我兒?縣官都是知曉的!” 他話里有話,許多人交換著眼神,心照不宣。 徽妍皺皺眉,瞅一眼上首,戚氏勞累,已經(jīng)到堂后去歇了?;斟砼缘耐蹩M卻是聽到了,露出不滿的神色,徽妍拉拉她,微微搖頭。 “徽妍,上次我與你母親說的那位趙公子,考慮得如何了?”二伯母胡氏看到徽妍,隔著幾個人大聲問道,“我前兩日見到,他們還打聽這邊的意思呢!” “趙公子?”有人問,“哪位趙公子?” “陽邑趙裘家的次子??!”胡氏道,“那可是個好人家,吃用不愁?!?/br> “趙裘不是個屠戶么?”大伯母于氏怪氣地嗔她一眼,“怎配得上徽妍?” “怎配不上?”胡氏道,“我那日也與娣婦說呢,二十四又不是十四,金枝玉葉便莫去想了。既在這鄉(xiāng)邑之中,眼界便莫總看著長安,選個差不多的便行了?!闭f罷,問徽妍,“徽妍,你卻說說,相得如何?” 徽妍看著她,淡淡一笑:“婚事自有母親兄長做主,侄女豈可置喙?”說罷,行一禮,款款走開。 “長舌婦!”王縈氣不過,走出幾步遠,忍不住道,“她自己也有待嫁女兒,若覺得好,怎不留著當女婿!二姊!你怎也不反駁幾句?” “如何反駁?當眾罵人么?”徽妍看看她,“縈,做個潑婦也不難,卻能掙回多少臉面?” 王縈不甘心,卻覺得有理,氣鼓鼓地不說話。 徽妍笑笑,摸摸她的頭。 這時,家人來報,說王繆一家到了?;斟屯蹩M皆喜,忙讓家人去告知戚氏和王璟,自己則迎到門前。 上次徽妍的接風宴,王繆曾與戚氏商定,來拜壽時要帶上孩子。如今,她果然不食言,夫婦二人領著三個女兒,笑盈盈地登門而來。 而令眾人吃驚不已的是,王恒居然也來了。 徽妍正待上前行禮,忽而看到他們身后,愣住。 司馬楷正從車上下來,風鼓起他的衣袂,身姿翩然。目光相對,司馬楷露出笑意,上前來行禮,“女君?!?/br> 徽妍忙還禮:“府君?!蹦?,她臉上起了燒熱,禮罷之后,不禁瞅向王繆。 王繆似乎知道她心思,笑著說,“聞知母親壽筵,司馬侍郎本也想來,奈何身體不好,行不得遠路。故而遣府君前來,代為賀壽?!?/br> 徽妍了然,看向司馬楷,再禮道,“府君一路辛苦,實有失遠迎!” 司馬楷溫文道:“在下多年未曾拜見戚夫人,賀壽本是應該,女君不必多禮?!?/br> 眾人寒暄一番,王璟走出來,見到他們,亦是驚喜不已,見禮之后,有說有笑地迎入府中。 戚氏已經(jīng)到了堂上,最讓她高興的,是王恒和司馬楷。 徽妍和王縈都遵守了許諾,沒有告訴戚氏王恒拜了郎官的事。此番王恒回來,身上穿著郎官的常服,一進門就引得眾人矚目。不僅戚氏,堂內(nèi)堂外的親友們亦是嘩然一片。 “小子!”戚氏得知原委之后,又笑又罵,“這般喜事,瞞著母親做甚!”說罷,又瞪著玩王繆和徽妍等人,“爾等也是,竟與他串通,一道欺負老婦!” 王繆哭笑不得:“母親冤枉,我等豈敢!都是你這寶貝王郎官,非要親口告知母親,不許我等說!他說他做郎官無俸祿,要將此事做個壽禮!” 王恒笑嘻嘻的,向戚氏端正一拜,“兒祝母親四體康直,壽如南山!” 戚氏喜得紅了眼圈,將他拉到身邊,“你這小兒!什么壽禮不壽禮,回來便是大喜!” 眾人歡喜一番,司馬楷又上前行禮,將長安帶來的壽禮獻到戚氏面前。 周浚將司馬楷舉薦王恒做郎官的事告知戚氏,戚氏聽了,驚詫不已,對司馬楷更是親熱。 “難得司馬公一片心,”戚氏詢問了一番司馬楷父親的身體狀況,感嘆道,“公子亦是重情義之人?!?/br> 司馬楷謙道:“夫人過譽,父親常念當年兩家之誼,在下亦曾得太傅指點,可為府上驅(qū)使,在下之幸?!?/br> 王繆在一旁嗔道:“母親,你怎還總將人稱為公子公子的,他如今已是尚書丞,母親該稱一聲府君才是!” 戚氏聞言,笑道,“正是!老婦總想著從前,卻是糊涂!” 眾人皆笑。 這邊熱鬧,親戚和賓客們看著,亦是議論紛紛。 “這么說,恒上月便已經(jīng)入朝了?”大舅母道,似笑非笑地朝王佑那邊看一眼。 “可不是?!比棠感σ宦?,“郎官么,有些人家,不必貲選也能做上?!?/br> 她們的聲音不高不低,傳到不遠處王佑的耳朵里。他臉色僵了僵,四周瞅一眼,裝作沒聽到。 大伯母于氏等人卻在說著司馬楷,見他一派俊雅之姿,談吐不俗,皆好奇不已。 “縈!”五叔母朝王縈招招手,讓她過來,“那位司馬府君,真是尚書丞?” “正是?!蓖蹩M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