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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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鹿同春影壁后傳來丫鬟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一走近,那聲音便驀然停住了。幾個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成一排,“郡主?!?/br> 陶嫤乜去一眼,將她們的話聽了個大概。 原來今日是魏王江衡大捷歸朝的日子,城內(nèi)城外圍滿了人,都想一睹魏王風采。 魏王江衡是當今皇上次子,出類拔萃,卓爾不群。自從十八歲被封王后,至今領(lǐng)兵勝仗無數(shù),是整個大晉的英雄。 論輩分她得喊江衡一聲舅舅,可是陶嫤怕他,無論如何都喊不出口。 這次他從松州回來,聽說皇上有意退位給他。此事在長安引起軒然大波,無論重臣豪紳,或是尋常百姓,紛紛關(guān)注著朝中的一舉一動。 不過這事與陶嫤無關(guān),夜里吹熄了油燈,放下銷金妝花幔帳,她縮在錦被里平靜地睡去。 睡到一半心口遽痛,壓抑得穿不上氣。陶嫤想出聲喚外面的丫鬟,奈何發(fā)不出聲音。她從小就有心疾的毛病,身上都會帶著藥丸,然而偏巧上回吃完了,丫鬟又沒來得及送上新的,未料想晚上就犯了病。 這一次來得比以往都強烈,她連呼救的力氣都沒有,眼前一黑,陷入混沌之中。 ☆、第2章 十年 有些話真?zhèn)€不能亂說,白天才說完自己好好的,晚上便命歸西天了。 陶嫤漂浮在半空中,看著圍繞在榻前的一堆人,有些說不上來是何滋味。平日里看不出他們對她有多少感情,這會兒她死了,他們便哭得悲痛欲絕,如喪考妣。 尤其陶臨沅看到她后,不可置信地倒退幾步,一腳絆在門檻上,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他便變了個人似的,更加渾渾噩噩,終日嗜酒為樂,恍若癲狂。直至明徽二十三年冬,慧王意圖謀反,左相陶臨沅涉嫌共謀,此事雖被魏王鎮(zhèn)壓下來,但皇上勃然大怒,下旨剝奪慧王兵權(quán),貶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 而陶臨沅被處以絞刑,家當收入國庫,女眷入掖庭為婢,男眷淪為官奴。昔日繁華輝煌的相爺府,一夕之間便成了無人涉足的禁地。 陶嫤立在白墻紅門之外,面上看不出是何表情。 她雖然瞧不上自己阿爹,但多少清楚他的為人,他是斷不會與人謀劃造反之事的。那么為何會淪落到這地步? 是誰陷害他?陶嫤想不通。 明徽二十五年皇上體弱,退位給魏王江衡,從此天下易主。那個駐守松州、戰(zhàn)功顯赫的男人成了大晉天子。 * 再次醒來,腦袋一陣一陣地鈍痛。 陶嫤嚶嚀一聲,艱澀地睜開雙目,還沒看清頭頂帷幔的紋路,便聽耳畔傳來關(guān)懷慰問:“叫叫?可算醒了,頭疼不疼?” 這聲音,聽著好像阿娘。 陶嫤怔怔地側(cè)過頭,只見殷氏一臉擔心看著她,眼里滿是疼惜。房子里還有其他人,她轉(zhuǎn)頭一一看過去,玉茗白蕊和幾個小丫鬟,還有直著身板跪在地上的大哥陶靖。 陶靖一臉愧疚,老老實實地跪著認錯。 陶嫤腦子木木地,許久沒反應過來。 她竟然看到了阿娘和大哥?她不是死了嗎?何況阿娘也早沒了,大哥離家已有四五年,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兒? 她的目光重新黏在殷氏身上,震驚得半響沒說出話來。 殷氏黛眉輕顰,桃花般的面容露出擔憂,伸手想要碰她,但又怕觸到她身上哪個傷口,“該不是摔傻了,怎么一句話都不跟阿娘說?”言訖見她還是沒反應,扭頭責怪地瞪了一眼陶靖,“瞧瞧你干的好事,非要帶著你meimei爬墻貪玩,這下可好,若是摔出個好歹來,我看你日后怎么過意得去!” 聞聲陶靖抬頭,果見meimei模樣有些呆愣,頓時更加愧疚。 “是我不好,沒有照顧好叫叫,讓她受傷,請阿娘責罰?!?/br> 活生生的場景,連額頭上的痛意都如此明顯,陶嫤腦袋總算轉(zhuǎn)過彎兒來。這分明是她十二歲時的事,彼時她在府里待得悶了,便央求大哥帶自己出府,兩人合謀一番,決定爬墻偷偷溜出去。 誰知墻頭忽然落了一只麻雀,撲棱著翅膀飛到她跟前,她驚得兩手一松,便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那次摔得不輕,額頭差點便落了疤。依稀記得大哥被父母重罰,從此無論她說什么,他都不再帶她出去了。 如果這不是夢,那她難道回到了十年前? 她一直不說話,殷氏還當是入了魔怔,“叫叫,別嚇阿娘……你想怎么罰哥哥,都憑你做主?!?/br> 陶嫤伸手拽住她,小心翼翼地喊了聲:“阿娘?” 殷氏松一口氣,“我在這兒。” 真是阿娘,她嗚哇一聲撲到她懷中,兩條纖細的胳膊緊緊抱著她,好像怕自己一撒手,她便沒了似的。 幾年來她頭一回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上輩子的委屈都哭訴出來,分明已經(jīng)活了二十多年,此刻卻無助得像個孩子。 殷氏聽得心痛不已,還當她是傷口疼,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安撫,“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厲害?我讓人去把大夫叫回來?” 她漸漸止住哭泣,抽抽噎噎地搖頭,“不是?!彼嗔巳嘌劬Γ浑p水眸紅通通地,“是我想阿娘了?!?/br> 說完仍舊賴在殷氏懷里不出來,她從小就愛撒嬌,嬌氣得要命,受一點點委屈便跑到殷氏跟前訴苦。殷氏是個極疼愛閨女的,凡事都會為她做主,久而久之便嬌慣了這身脾氣。 是以對于她的依賴,殷氏并未覺得反常,反而十分受用。 她不厭其煩地連喚好幾遍“阿娘”,最后實在沒轍,殷氏點了點她的額頭,嗔罵道:“快別叫了,你哥哥還跪著呢?!?/br> 她這才罷休,偏頭對上一雙烏黑瞳眸。此時陶靖還是個爽朗耿直的少年郎,沒有以后的頹唐絕望,是她最喜歡的哥哥。 陶嫤拍了拍床沿,“哥哥起來?!?/br> 身穿藏藍纏枝葡萄紋錦袍的少年一愣,沒想到她會如此好說話,少頃才扶著五開光繡墩站起來。蓋因跪得時間長了,他膝蓋泛疼,一個踉蹌險些往前栽去。 陶嫤眼疾手快地扶住他,臂上傷口撞上金絲楠木床頭,疼得倒吸一口氣。 兩人均是一副狼狽相,對視一眼后忍不住雙雙失笑。陶嫤神秘兮兮地湊到他耳邊,用兩人才聽到的聲音說:“哥哥,我不怪你。但是你得答應,以后絕不能拋下我?!?/br> 陶靖想到這回就是因為他走得快,沒有注意身后情況,才害她摔得如此重,當即沒有猶豫地點頭,“好!” 空口無憑,陶嫤環(huán)顧一圈沒找到紙張,索性伸出小指頭與他拉鉤鉤。 再怎么說陶靖都十五歲了,做這舉措委實幼稚了些,但見叫叫一臉認真,唯有妥協(xié)。 殷氏看得好玩,摸了摸兩人的腦袋瓜,“叫叫才醒,應該多休息一些。我跟你哥哥先回去,傍晚再來看你?!?/br> 陶嫤乖巧地點頭,目送他們離去,沒有多問一句。 若是以前她會疑惑阿爹為何不來看自己,但是現(xiàn)在她清楚得很,此時陶臨沅正在陸氏房中。他才跟阿娘大吵一架,便迫不及待地到她房里尋求慰藉了。 * 陸氏只是個侍妾,婚前是陶臨沅的開蒙丫鬟,論地位根本比不上出身國公府的殷歲晴。 不過陶臨沅中意她,一顆心都在她心上,便是她的能耐。 上輩子殷氏和陶臨沅關(guān)系不和,泰半原因便是她從中挑撥,他們動輒三天一吵,五天一鬧,明明是一對新人,最后卻生生成了怨偶。就連殷氏的死,也跟她脫不了干系。彼時陶臨沅一門心思袒護她,以至于殷歲晴含恨而終,對他再無眷戀。 直至陶嫤揭開了陸氏的真面目,陶臨沅才幡然頓悟,可惜遲了,殷氏早就不在了。 陶嫤暗暗下定決心,上天既然給了她一次機會,她就一定要改變這局面,再不能重蹈覆轍。 記憶中最后一眼,是左相府荒敗的朱門。 此時陶臨沅只是個五品官員,尚未官升宰相,跟二叔三叔一家人住在陶府中。不管怎么說陶臨沅是她親爹,她不能對他坐視不理,那樣的慘劇,能避則避。 她記得最后是魏王江衡即位,誣陷陶臨沅謀反的人應當不是他。 不知為何,陶嫤就是有這樣的肯定。 蓋因阿娘與宜陽公主交情甚篤,契若金蘭,而宜陽公主是江衡的長姐,三人從小就是玩伴,江衡一直把阿娘當做jiejie看待。當他得知阿娘去世真相時,曾不顧身份,在靈堂上對陶臨沅大打出手。下手之狠,直把他打得三天下不了床。 這樣重感情的人,應當不會做出那種事。 陶嫤想起他當時的模樣,禁不住渾身一激靈,至今覺得可怕。 然而更可怕的事,是在宮廷宴上第一次見面。她從小就畏高,江衡不顧她的反抗把她舉過頭頂,當眾轉(zhuǎn)了三大圈,嚇得她嚎啕大哭,別提有多可憐。從此見到他便躲得遠遠的,再也不敢靠近一步。 算算時間,好像就是今年中秋,距離宮宴還剩半個月時間。 陶嫤有點為難,如果她想改變?nèi)蘸笙喔拿\,便要跟魏王打好關(guān)系。但是……她是真不情愿…… 想得多了頭疼,陶嫤疲憊地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格外踏實,大抵是她飄蕩了許久早就累了,一直睡到日暮西陲,才慢悠悠轉(zhuǎn)醒。 床邊守著個人,仔細一看正是陶靖,也不知來了多久。 燭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少年棱角分明,俊顏清秀。見陶嫤醒來露出一笑,略有些期待,“醒了?” 陶嫤睡得頭昏腦漲,甕聲甕氣地嗯一聲,“哥哥何時來的?” “有一會兒了?!碧站感σ鉂u深,幾乎不錯眼地盯著她。 陶嫤被看得發(fā)毛,“怎么了?” 他憋了許久,就想看到叫叫歡喜的模樣,特意賣了個關(guān)子,“府上有幾樣從西域送來的寶貝,阿娘留下一物說是要送你,你猜是什么?” 陶嫤哪能猜得著,便央他告訴自己。 陶靖叫人把東西送入屋里,不多時從屏風走出一個丫鬟,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只貓兒大小的動物,金黑斑紋,圓耳綠目。 它似乎睡著了,一動不動地。 陶嫤一眼便認出它來,驚喜地睜圓了雙目,伸手便要接過來。 陶靖及時攔住她,這玩意兒看看可以,若不留神,極有可能會被它傷到?!敖薪兄肋@是什么?” 她點點頭,上輩子她養(yǎng)過它,怎能不知它是什么? 看著像貓,其實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小豹子。 ☆、第3章 將軍 陶嫤曾為它取名為將軍,可惜的是養(yǎng)了沒半年,它就不幸身亡了。為此她傷心難過好一陣子,一看見貓便想起自己的將軍。 上一世它是中秋節(jié)后才送來府上,沒想到這次提早了半個月。陶嫤摸了摸它圓圓的耳朵,“我知道,它是豹子?!?/br> 陶靖詫異地扭頭,他甫一開始還認錯了,以為是誰送來的猞猁,沒想到叫叫卻一猜就中! 抱著豹子的丫鬟抖如篩糠,生怕它忽然醒來反咬自己一口。陶靖看不下去,便接了過來叫她退下,他是個男人,還不至于害怕這種小動物,“這可真不是普通的豹子,聽說長大后迅猛矯健,是狩獵的一把好手?!?/br> 長安城中權(quán)貴人家都喜歡狩獵,以獵取動物的數(shù)量決定勝負,是力量與能力的角逐,為大多數(shù)男人所喜愛。陶靖最近跟著陶臨沅去過幾回,深深地愛上了這項運動,就連吃飯睡覺都想著。 陶嫤可沒多大興趣,她這回只想把將軍健健康康地養(yǎng)大,“哥哥給我抱抱?!?/br> 換做平常的姑娘,得知它的真實身份后肯定都害怕了,唯獨她膽子大,抱在懷里便不肯撒手。 陶靖不放心,一個勁兒地在旁叮囑:“小心它咬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