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節(jié)
她正要上車,想起來一事,回首問道:“下午的時候,薛老板可是還在店里?” “是。今兒作坊要送來一批新近制作的衣裳,整整兩車。少不得要忙碌一番。午后的話,應(yīng)當(dāng)也還在清點貨物。” “那便好了。”江云昭說道:“到時候我回來,有些話想與你講。前幾日就想說了,一直沒機會。今天既是來了,少不得要問一問?!?/br> 說罷,她笑笑,再次叮囑道:“到時候可不許說假話?!?/br> 薛老板看著她的笑容,再將她的話細想了遍,隱約猜到了什么,不禁面上微紅,難得地訥訥說不出話了。 江云昭這便上了車子,與她道了別。 車子外面尋常,內(nèi)里卻是構(gòu)造別致。 這次江云昭要坐車許久,車上便鋪了厚厚的錦墊,又?jǐn)R了幾個靠背在側(cè)邊。 其間的小桌子上,放了個食盒。打開來看,里面是各種小點心與兩碗羹湯。 那些點心均不過拇指指尖大小,用一個個小紙包包了起來,排在一起。吃的時候,將小紙包打開,剛好一口一個。與新嫁娘偷偷藏在荷包里的那種類似。想來是怕江云昭路上吃東西不方便,特意做成這般。 江云昭拈起一個看了片刻,喟嘆道:“丁老板可是有福氣了?!?/br> 紅襄在旁也跟著感嘆:“薛老板可真是個細致人。” 這次因著要去遠處,帶多了人會引人注意。江云昭便選了紅襄一人單獨跟著。 歪靠在車上小睡了會兒,再起身,江云昭已經(jīng)恢復(fù)了精神。 問問紅襄,知曉已經(jīng)出了京城,到了京郊。 江云昭朝外細看,剛撩開簾子,清新空氣便撲面而來。 呼吸到這般清新的空氣,她才驚覺,最近京中事情繁多,竟是許久都未曾出來游玩過了。 左右這郊外無甚人經(jīng)過,江云昭索性讓紅襄將車側(cè)面小窗上的簾子掀開一個角。這樣既有清新之氣傳入車內(nèi),她靠在車邊也能瞧見外面的情景。一舉兩得。 不知不覺,時間過去得飛快。 江云昭剛剛覺得倦累,目的地也就要到了。 想到將要說起的事情,她忍不住嘆了口氣,心情沉重些許。讓紅襄將簾子放下后,江云昭坐在那兒,合目靜思。 車子駛?cè)胍惶幍胤?,而后降低車速,緩慢行了會兒,最終在一處地方停住了。 這是個不大的城鎮(zhèn)。 一面靠山,一面靠河。景色不錯,最重要的是,民風(fēng)樸實,人們的臉上都帶著滿足和善的笑意。地方小,十分清凈。 鎮(zhèn)子的西北角,有一家胭脂鋪子。鋪子不過一間店面,但里面卻有不少客人。里面擺著的六張椅子早已坐滿,因座位不夠,有不少客人正立在屋中挑選。 由于店主人的熱情細心,大家都帶著同樣欣喜的笑容,并無半分不耐煩。 江云昭在門外靜立片刻,這便往屋內(nèi)行去。 店主人正和一位新來的顧客詳細講解自己店中的東西和鎮(zhèn)子里其他鋪子有何不同。正說到“我的粉不會像他們的那樣,一笑就撲落落掉下來一大半”,店主人隱約看到有人進店。 她高聲說了句“歡迎,請稍等”,又察覺不對。扭頭去看,就見江云昭含笑立在一旁。 店主人的手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下。 她先是露出了個驚詫萬分的呆滯表情,而后,那呆滯一點點消逝,轉(zhuǎn)換成了驚喜。 她將胭脂隨手?jǐn)R在一旁,急慌慌迎了過來,執(zhí)了江云昭的手,歡喜而又激動地道:“你怎么來了?” 說話間,居然和往年一般,露出了江云昭許久不見的嬌俏笑容。 “看了你的信,有些擔(dān)心,過來看看。”江云昭說道:“你先招呼客人吧?!?/br> 廖心慧知曉她說的是什么。抿著唇沉默了下,又拉了江云昭入到里間。給她倒了杯茶,讓她在內(nèi)室坐好歇著,這才去到店里繼續(xù)招呼客人。 江云昭聽著她在外間的笑語聲,再思量到她在心中所寫及所擔(dān)憂的事情,不由暗暗嘆息。 往日嬌氣的女孩兒,一舉一動已然干練起來。皮膚也不似以前那么白,多了健康的小麥色。 曾幾何時,這是個喜怒全部擺在面上的女孩兒。如今,卻也知曉在生活中戴上面具,掩去自己的情緒,做自己該做的事情了。 待到這批客人離去,廖心慧就與江云昭行了出來。 廖心慧關(guān)了店門,在屋門上掛了個牌子,示意店主有事,今日歇業(yè)。又從墻根處摸出一支炭筆,在牌子最下端寫下了今日日期。 做完這一切后,廖心慧拍去手上塵土,又拿帕子凈了手,這才走到江云昭身邊,指了一個方向。 “我去家說話罷。就在那兒,隔了一條街就是,不遠。是走著過去還是坐車?” “走著罷。坐了許久,也有些乏了?!?/br> “也好。其實,我每日里都是走著來回。這路上景致不錯,真坐車,反倒沒了意思。” 廖心慧說著,與江云昭相攜著往前行去,不時說上一兩句話。 只是過了半條街后,廖心慧就越來越沉默,笑容,也越來越淡。 待到走進她那個小院子后,臉上的笑意,已經(jīng)全然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愁。 關(guān)上院門,廖心慧急急地拉著江云昭在院中坐下,問道:“哥哥、哥哥這一次,可還熬得過去?” 她用了個‘熬’字,分明是心中已經(jīng)知道了廖澤昌被抓的事情。或許也知道了,廖澤昌殺人的事情。 江云昭輕輕問道:“你怎么知曉這事兒的?”她派來這邊傳話和幫忙的,絕對不是嘴碎之人。怎會將這些事情盡數(shù)告訴廖心慧? 廖心慧并沒打算瞞她什么,直言道:“前兩天的時候,有位走南闖北的商人路過這里,在酒樓吃飯的時候,說起這些。他剛從京城出來,說這事兒牽扯到高門之家,傳得神神秘秘的,不知道真假。不過看著,八九不離十?!?/br> “走南闖北的商人?這里竟是還有不少外地人過來么……”江云昭說道:“你萬事小心?!?/br> “不用為我擔(dān)憂。”廖心慧心下溫暖,緩聲道:“若你不知道我還活著,若你不知道那間店鋪就是我的,恐怕,你也認(rèn)不出我來?!闭f著,她自己先笑了,“我長高了些,也黑了不少。若是讓我爹娘和哥哥來認(rèn),怕是也不敢十分肯定這就是我?!?/br> 說到至親,廖心慧想起自己擔(dān)憂之事,一下子沉默了。 江云昭想到她所擔(dān)憂的,又想到剛剛她的問題,沉吟著說道:“原本想著判了后與你說聲。如今尚還在審,便沒透露消息與你。” 還在審,就是還沒定下來結(jié)果。廖心慧知曉了,又不能過去,只是徒增擔(dān)憂和煩惱。 廖心慧知曉她的好意,咬了咬唇,又問:“那我爹爹和娘親呢?他們聽了哥哥的消息后,什么也沒有做嗎?” “他們病了,很嚴(yán)重?!苯普褜嵲拰嵳f,“如今他們沒什么銀子了,自然沒法去幫忙?!?/br> 廖心慧心里有些發(fā)堵。 她明白,江云昭這個說法,算是十分委婉了。 就那些日子來看,不只是她的父母,就連她的兄長,都會為了銀錢而不顧一切。 又怎可能為了親人的生死,而浪費最后一點點銀錢呢? 廖心慧激動地站了起來,在院子里來回快速走著。突然腳步一頓,站在那處立了很久。 而后,她搖了搖頭,慢慢行了回來,摸了旁邊的凳子,坐好。 “他們恐怕也活不了太久了吧?!绷涡幕壅f道:“我離開前,就看著他們的情形不對。早就知道,他們這樣下去,必然要害死自己。可是我勸不動他們?!?/br> 只是沒料到事情發(fā)展的速度超出自己的預(yù)料。 江云昭說道:“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路。與你無關(guān)。你無需自責(zé)。” 聽了江云昭這句話,廖心慧靜默了許久,最后扯了扯唇角,露出個釋然的笑來。 “是的。旁人勸,他們也不肯聽。既然選擇了,就悶著頭走下去了。說實話,他們這樣行事,當(dāng)真是蠢笨至極!” 廖心慧說到最后一句,不由拔高了些嗓音。 但‘蠢笨’二字過后,她身子顫了顫,終究有些掩飾不住自己的情緒,開始嗓子發(fā)堵,鼻子發(fā)酸。 “以前他們不這樣的。他們關(guān)心我,愛護我,從來不讓我受一點點的委屈?!?/br> 她哽咽著說了半晌,又緩緩止住了。 ——這些日子做生意,與人打交道,她才慢慢發(fā)現(xiàn),自己和至親以前的做法有多么荒唐。 總喜歡擺出高人一等模樣的,沒人會喜歡。那般不為旁人考慮、事事只想著自己的,到底有多么可憎。 想通這些關(guān)竅,廖心慧終究是慢慢平靜下來。 “不,他們從來不曾未旁人考慮過。只是以前,我還算是他們的女兒。后來,他們把我也擱置到那‘旁人’之列了。如今,輪到哥哥了?!?/br> 江云昭著眼前悲傷的女孩兒,感慨萬千,卻不知如何能夠安慰她。只得拉住了她的手,安撫地握了握。 待到平靜了些,廖心慧問起近日來他們的情形如何。 江云昭大致說了下。怕刺激到她,一些細節(jié)并未提及。 但是,余下的這些,也足夠讓廖心慧聽得心頭發(fā)寒了。 她原就知道,這些時日里,家人早就不像家人了。只是沒想到,自家爹娘和兄長,會漸漸無情到這個地步。 不由更加感激江云昭。 ——若不是江云昭出手相助,她或者是死,或者,是日子更加不堪。 因為若她沒有弄錯的話,父母和兄長都是吸食了煙葉之后才開始愈發(fā)不正常起來。 而那煙葉……是崔少爺給他們的。 如果她嫁去崔家,便是入了狼窩;若不嫁過去,就是一個死路一條。 二人又說了會兒話,然后江云昭便告辭準(zhǔn)備離去。 她緩步行到門口,正要邁步走出院子,手臂一緊,卻是被身后過來送她的廖心慧一把拉住。 江云昭這便回身去看。 廖心慧垂眼看著地面,說道:“我……到時候,若是人真的沒了,我想去上一炷香。悄悄地?!?/br> 江云昭考慮了頗久,最終說道:“你放心。我會盡量幫你做成。” “好。多謝了?!绷涡幕圯p輕說道。 江云昭微微頷首示意,就要朝外行去。 誰知剛走了兩步,又被廖心慧叫住。 “不用了。還是不用了。剛才是我想岔了。”廖心慧快速說著,竟是有些語無倫次起來,“我若真去了,萬一控制不住自己,惹出了亂子,那怎么辦?” 她咬了咬唇,深吸口氣,抬起雙眸,堅定說道:“我不去了。到時候他們出了事,你與我說一聲。我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了?!?/br> 當(dāng)初她選擇這里,離京城不太遠也是原因之一。 她總覺得,離京城近了,就好像家人還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