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六月，長江江水暴漲，江水決堤，荀靖之帶兵搶救江岸的百姓，崔滌知道水災(zāi)后會有瘟疫，勸郡王保重，先回夏口，可是荀靖之一直沒走。

    崔滌說郡王不把自己的命當(dāng)命——他對自己太狠了一些，太不惜命了。一個婦人在快要被水淹沒的房頂大哭，崔滌一個沒留意，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荀靖之直接跳進(jìn)了江水里，荀靖之從江里撈回了一個隨江漂流的木盆，為婦人找回了被江水沖走的嬰兒。自此，郢州人漸漸消去了對郡王的恐懼。

    三年十月，一位老婦在夏口城外攔下郡王的馬，狀告赤丘郡守，稱自己的兒子在赤丘修墻時被人砸死了，赤丘很多人在修墻時被砸死了，并且拿出了自己的兒子的骷髏頭——骷髏頭的顱骨上破了一個洞。荀靖之沒有因?yàn)轳R匹受驚而惱怒，親自查辦此案，去了赤丘郡。

    赤丘在郢州北邊，在明夷元年到二年間修建起了阻擋無序流民的郢州墻。郢州墻由官府出錢雇傭難民修建，修墻的難民每天都可以獲得食物和十枚銅錢，如果難民修墻時意外身死，官府會向難民的家屬發(fā)五兩銀子作為安葬費(fèi)。

    赤丘的郢州墻修建得格外慘烈，為了修起十里高墻，赤丘死了六百人，官府文獻(xiàn)中記錄有如此多死傷多是因?yàn)樾迚r爆發(fā)過尸疫。

    老婦人向荀靖之狀告赤丘郡守，稱這墻是一段血墻——死這么多人不只是因?yàn)槭?，赤丘郡有士兵和拐子?lián)合，一起殺害難民：

    拐子即人販子。赤丘郡附近的拐子大多認(rèn)識軍中的士兵，士兵謊稱某某拐子是自己的親戚，借士兵的身份讓拐子向無家的難民獲取信任，然后拐子會“好心”告訴難民可以修墻賺錢。

    難民大多不識字，拐子會告訴難民去官府登記修墻時，必須要寫一個家人，既然難民沒有家人，自己愿意當(dāng)這個家人，難民往往懷著感激在官府的名冊上留下拐子的名字。隨后督工的士兵就在修墻時把難民騙到偏僻處，或親自砸死，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拐子把人砸死，隨后讓拐子以難民的家人的身份騙取安葬費(fèi)，和拐子平分安葬費(fèi)。

    那報(bào)案的老婦人曾在南下時和兒子吵架，兒子年少，一怒之下離開了母親，錯把拐子當(dāng)家人，被拐去修墻，三天之后就被拐子和士兵一起砸死了。

    老婦人在亂葬崗的一卷破席子里找到了兒子，留下兒子被砸出了窟窿的頭，發(fā)誓總有一天要為兒子報(bào)仇。她不敢在赤丘報(bào)案，怕郡守也參與了這件事，等了無數(shù)個日夜，在等待中聽說了高平郡王的名聲，一路要飯來到夏口，攔住郡王的馬報(bào)了案。

    荀靖之帶著仵作來到赤丘，在查看修建郢州墻的名冊后，下令挖開尚且可以找到難民的墳，士兵在打聽后找到了二十座墳，挖開墳頭后，發(fā)現(xiàn)其中十五座墳是空墳——當(dāng)年拐子上報(bào)安葬，其實(shí)根本連棺材錢都懶得出，他們貪財(cái)，只肯給死者起一個空墳頭罷了。死者大多被他們?nèi)拥絹y葬崗里喂了野狗。

    五兩，只為了五兩就要了一個活人的命。荀靖之暗中抓住了一個當(dāng)年的拐子，審問出了參與殺害難民騙取安葬費(fèi)的士兵的名字，其中，有七名士兵依舊留在赤丘鎮(zhèn)軍中。

    荀靖之帶劍去了軍營。軍營守衛(wèi)查了荀靖之的腰牌，只以為郡王來找長官，向荀靖之問了好，荀靖之面色如常，點(diǎn)了一下頭，走進(jìn)了軍營。

    笞、杖、徒、流、死，如果交給王法，這七個士兵只要一口咬定人都是拐子砸死的，他們只是看著，沒動過手，那就只會被處以流刑，能夠留下一條命。

    他們當(dāng)然不走，因?yàn)樗麄冎腊凑胀醴?，自己且不會死，然而如果他們走了，就變成了畏罪潛逃。官大人只身赴任，怎么能奈何得了地頭蛇——地方府吏勾結(jié)，他們最不怕的就是上公堂，挨罰時官大人又不會親自行刑，而官吏用十分力氣打平民，只用三分力氣打他們。

    荀靖之外任之后，漸漸明白越是地方，官差就越是互相勾結(jié)。他覺得那些人不該留下自己的命，他們活著，這對被砸死的無辜者不公允。王法是個笑話，他不需要小吏，他現(xiàn)在就要替代王法。

    荀靖之問一個士兵，“你們的參軍吳元茂在哪里？”

    士兵向郡王指路，荀靖之按著他指出的方向走了。

    有士兵看見荀靖之走著走著拔出了劍。

    荀靖之問：“吳參軍在嗎？”

    吳元茂走了出來。

    荀靖之問他：“不跑嗎？”

    吳元茂不認(rèn)識荀靖之，可是看他衣飾不凡，身上又帶著劍，猜出了他是誰，他臉色大變，轉(zhuǎn)身就想跑。荀靖之直接刺了他一劍，對他說：“要跑也得帶著傷跑呀。”

    吳元茂倒在了地上。

    荀靖之沒有下死手，他不能直接犯下殺人的過錯，但是他絕不讓他們好過。他拿著帶血的劍繼續(xù)往前走，去問下一個人。

    士兵們被嚇得遠(yuǎn)遠(yuǎn)避開。對著一位督三州軍事的刺史、一位高高在上的郡王，攔的話，他們不敢攔，不攔的話，他們又不敢不攔，于是只好圍觀。

    荀靖之一個接一個，連續(xù)刺傷了六個人，臉上帶著血，如同玉面修羅，他抬起下巴向一個士兵示意，問他：“周平在哪里？”

    士兵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指路。

    荀靖之走了幾步，見到了一張他見過的臉。

    什么周平。

    他叫周敦平。

    他曾是宣德的昭武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