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李豐離開后,一個灰頭土臉的和尚上了城樓——正是了然。 護國寺僧人已經(jīng)全部撤入城中,他隨主持一起,每天白天念經(jīng)祈求國運,晚上偷偷用線人調(diào)查李豐身邊的人。 長庚看了他一眼。 了然搖搖頭,比劃道:“我排查了一圈,皇上身邊的人履歷都很清白,當年沒有同十八部巫女及其從屬交往密切的。” 長庚:“皇上生性多疑,不是藏不住事的人,我們這邊一再泄密,那個內(nèi)應(yīng)必定是他的心腹——你查過祝公公嗎?” 了然神色凝重地搖搖頭——查過,沒問題。 長庚微微皺起眉。 這時,被長庚用針輔以藥放倒的顧昀終于醒過來了,他睡得差點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肩頭傷口的鈍痛傳來,才后知后覺地想起發(fā)生了什么事。 顧昀爬起來穿上衣服,準備去找長庚算賬。 誰知他剛一出來,便聽見遠方傳來一聲巨響,整個京城都震蕩起來,顧昀一把扶住城墻,心道:“地震?” 城樓上的長庚驀地回過頭,眉宇間陰鷙之色一閃而過——他一直以為皇城內(nèi)jian是李豐身邊的宮人,可以李豐的謹慎多疑,怎會將景華園的事透露給身邊的奴才? 顧昀:“怎么了?” “不知道,”長庚快步走下來,“李豐方才來過,說他讓韓騏從密道出發(fā),去景華園運紫流金了……那是西郊的方向嗎?” 顧昀激靈一下就醒了。 五月初九這一天,景華園之秘泄露,西洋人的和談果然是幌子,但他們卻不是要趁機攻城,而是派兵迂回至京西,半路劫殺韓騏。 韓騏垂死掙扎后,終于不敵,當機立斷,將十萬紫流金一把火點著,直接炸了密道口,玉石俱焚。 那大火燎原似的吞噬了整個西郊,燒不盡的紫流金像是從地下帶來的業(yè)火,將押送紫流金的御林軍、猝不及防的西洋人,乃至于景華園的錦繡山水、亭臺樓閣全部付之一炬,特殊的紫氣如同祥瑞般映照了半邊天,好像一筆濃墨重彩的霞光自天邊飛流直下—— 大地之心在燃燒,整個京華都在震顫。 熱流綿延數(shù)十里,自西郊緩緩流入堅如磐石的九門之中,京城尚且稱得上涼爽的初夏天一瞬間堪比南疆火爐。 紫流金本來清淡難分辨的氣味逆著東風彌漫而來,所有人終于品嘗到了那股特殊的味道——那竟然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清香。 好像松香摻雜著一點草木之氣。 所有尚存的重甲全部被顧昀調(diào)動起來,白虹之弦繃緊。 而不出他所料,西洋大軍這時候果然也動了。 顧昀不知道那一把火燒去了多少西洋軍,也不知道教皇在這樣劇烈的損耗下還能撐多久。圍城多日,雙方都已經(jīng)到了極限。 方才過了未時,第一波喪心病狂的攻勢到了,重甲與戰(zhàn)車交替而行,炮火與白虹此起彼伏,雙方猛烈的炮火幾乎沒有一點縫隙。 第64章 絕處 塵埃與喧囂四起,西郊紫流金大火的余溫不斷攀升,烤得人汗流浹背,遠處傳來一聲鷹甲升空時特有的尖鳴,禁空網(wǎng)尚未完全失效,但西洋軍卻已經(jīng)等不及了,竟用無數(shù)鷹甲以身試法。 這支西洋軍先是被顧昀拖了一個多月,隨后又被九門城防與禁空網(wǎng)所阻,每一天的消耗都是無比巨大的,而每一天的徒勞,也都在損傷著遙遠的西方國內(nèi)對這一次預謀十多年的遠東出征的耐心。 長庚一把抓住了然和尚,飛快地說道:“聽我說,那個人不可能是奴婢宮人,李豐身邊的人我們不止排查了一次,再者前朝敗于佞幸,我朝向來不準宦官弄權(quán),皇上再怎樣也不會荒唐到將景華園的事交給太監(jiān)去辦……更不可能是朝中重臣——韓騏離宮的消息弄得滿朝人心惶惶,人人都說皇上要跑,李豐卻一直壓住了不動聲色,直到韓騏快回來,他才親自把消息透露給我,哪怕他有意傳位于我……” 了然和尚愣愣地看著他。 長庚喃喃道:“我那個皇兄,太平時不信武將,戰(zhàn)亂時不信文臣,會是誰?還有誰?” 了然手中原本無意識轉(zhuǎn)著的佛珠停了,隨即他倏地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位優(yōu)缽羅轉(zhuǎn)世一般的高僧一瞬間臉色難看得像個死人。 長庚沉沉的目光轉(zhuǎn)向他,一字一頓道:“護國寺就在西郊。” 就在這時,一顆流彈落在兩人旁邊,長庚與了然一同被那氣浪掀翻在地,長庚踉蹌著勉強站定,和尚脖子上的佛珠卻應(yīng)聲崩開。 古舊的木頭珠在狼藉的紅塵中滾得到處都是。 長庚一把拎起了然的領(lǐng)子,將了然和尚跌跌撞撞地拎了起來:“起來,走,殺錯了算我的!” 了然本能地搖頭,他本以為自己多年修行,已經(jīng)洞穿了人世悲喜,直到這一刻——魔法逢魔,他方才發(fā)現(xiàn),四大皆空原來只是自以為是的錯覺。 長庚將了然和尚一推,迎著那白臉和尚驚懼的目光道:“我不怕因果報應(yīng),我去料理,大師,你不要攔我,也不要怪我?!?/br> 他尚且無辜時,便已經(jīng)將這世上所有能遭的惡報都遭了個遍,人世間阿鼻煉獄,再沒有能讓他敬畏的。 長庚:“我去跟義父借幾個人。” 了然和尚呆立原地,見那年輕的郡王殿下沖他做了一個特殊的手勢,他將拇指回扣,做了一個微微下壓的動作,郡王朝服的廣袖從空中劃過,袖子上銀線一閃,像河面閃爍的銀龍——倘若天下安樂,我等愿漁樵耕讀、江湖浪跡。 了然渾身都在發(fā)抖,良久,他哆嗦著雙掌合十,沖長庚稽首做禮——倘若盛世將傾,深淵在側(cè),我輩當萬死以赴。 此道名為“臨淵”。 長庚低低地笑了一聲:“假和尚?!?/br> 說完轉(zhuǎn)身往城門口跑去。 了然忽然就淚如雨下。 未知苦處,不信神佛。 碩果僅存的玄鷹已經(jīng)飛上空中,顧昀將整個京城的火力全部集中在一起,以一種砸鍋賣鐵的破釜沉舟之勢往城下砸,重甲待命在城門口。 長庚第一次看見顧昀放棄了輕裘,身著重甲,那沒什么血色的臉上仿佛被重甲鍍上了一層蒼茫堅硬的玄鐵色。 聽親衛(wèi)報雁北王來了,顧昀驀地回頭,臉色比拔箭的時候還難看幾分,快步上前隔著鋼甲抓住長庚的胳膊:“你怎么又回來了?” “怎么樣了?”長庚問道,“西洋人急了,你打算怎么守?” 顧昀不答,只是將他往城下拖去,他的答案盡在沉默里——還能怎樣?只有死守。 “韓騏統(tǒng)領(lǐng)的事絕非偶然,李豐身邊必有人叛變,”長庚道,“義父,給我一隊親兵,我去解決城內(nèi)隱患,否則他們里應(yīng)外合,城破只是時間問題……” “長庚,”顧昀總是顯得有幾分不正經(jīng)的神色收斂了下來,“殿下,我派一隊親兵護送你離開,路上千萬保重,別再回來了?!?/br> 沒有里應(yīng)外合,城破可能也只是時間問題。 長庚眉尖一跳,他直覺這個“離開”不僅僅是送他進城。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自身后傳來,洋人一記重炮轟在城墻上,數(shù)百年固若金湯的城門簌簌抖動,斑駁的外墻凄凄慘慘地脫落了,露出里面玄鐵鑄就的里撐和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鐵齒輪,像一張被剝掉臉皮后露出了猙獰血rou的面孔。 一具尸首分離的玄鷹掉落在旁邊,顧昀借著重甲,一把將長庚護在懷里,剝落的巨石轟然倒在他身后,碎沙爍濺在玄鐵上,一陣鏗鏘亂響。 兩人離得極近,鼻息幾乎交纏在一起——自從長庚有意避嫌之后,這樣親密的時刻就好像再也沒有過了,顧昀鼻息guntang,不知是不是發(fā)燒了,眼神卻依然是鋒利而清明的。 “皇上方才過來的時候還和你說過什么?”顧昀在他耳邊飛快地說道,“按他的意思去,快走!” 李豐過來的時候顧昀尚在昏迷,兩人甚至沒有打一個照面。 這對君臣之間多年來在刻意粉飾的太平下無時無刻不在相互揣測,彼此猜忌防備,然而在最后的時刻,他們倆卻竟然都明白對方在想什么。 長庚瞳孔微縮,突然一把拉下身在重甲中的顧昀的脖頸,不管不顧地吻上了那干裂的嘴唇。 這是他第一次在雙方都清醒的時候嘗到顧昀的滋味,太燙了……好像要自燃一樣,帶著一股狼狽不堪的血腥氣。長庚的心跳得快要裂開,卻不是因為風花雪月的傳說中那些不上不下的虛假甜蜜,心里好像燒起一把仿佛能毀天滅地的野火,熊熊烈烈地被困在他凡人的肢體中,幾欲破出,席卷過國破家亡的今朝與明日。 這一刻似乎有百世百代那么長,又似乎連一個眨眼的工夫也沒有。 顧昀強行將他從自己身上掰了下去,玄鐵重甲的力量是人力所不能抵擋的,可是他并沒有對長庚發(fā)火,甚至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將長庚掀到一邊。 他只是近乎輕拿輕放地松開鐵手,把長庚安放在兩步以外。 拋卻千重枷鎖與人倫,絕境下的灼灼深情能令他的鐵石心腸也動容么? 倘若他準備好了死于城墻上,那么這一生中最后一個與他唇齒相依的人,能讓他在黃泉路前感覺自己身后并非空茫一片嗎? 算是慰藉么? 亦或是……會讓他啼笑皆非嗎? 那一刻,大概沒有人能從顧昀俊秀的面容上窺到一點端倪。 長庚注視著他,止水似的說道:“子熹,我還是要去截斷城中內(nèi)應(yīng)的路,便不在這里陪你了,若你今日有任何閃失……” 他說到這里,似乎笑了一下,搖搖頭,感覺“我絕不獨活”這幾個字說出來太軟弱了,會被顧昀笑話,但這也并非虛言——難道讓他茍且偷生,和烏爾骨過一輩子么? 他跟自己沒那么大仇。 顧昀深吸了一口氣,喝道:“老譚!” 一只玄鷹從空中呼嘯而落,正是譚鴻飛。 顧昀:“點一隊輕騎親兵,護送王爺。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上了城墻。 白虹上的吹火箭齊刷刷地升上天,與來襲的西洋鷹甲慘烈地相撞——這是靈樞院送來的最后一批吹火箭。 敵軍以人rou當梯,沉尸做橋,他們前仆后繼、不顧一切。 一只西洋鷹甲用同伴炸碎空中尸體為遮擋,悍然越過城墻上的白虹火墻,猛地將一記長炮轟至城中,正落在起鳶樓上。那西洋鷹甲隨即被一個玄鷹撞了上去,玄鷹一側(cè)的鐵翅已經(jīng)失靈,背后濃煙滾滾,身上已而無刀無劍,只有死死地抓住敵人的肩膀,自空中一起跌落。 沒有落到地上,過載的金匣子已經(jīng)炸裂,短促的火花將玄鷹與那西洋鷹甲一口吞了。 同歸于盡。 起鳶樓“摘星臺”應(yīng)聲搖晃兩下,轟然倒下,此時此地,云夢大觀上大概只能觀到廢墟與殘骸了。 百年京華繁囂,與紅墻金瓦上千秋萬世的大夢,隨著爛琉璃一起落地……成了飛灰。 金鑾殿中亂成一團,祝小腳踉蹌著撲到李豐腳下,大哭道:“皇上,眼看著九門將破,皇上移駕吧!奴婢已經(jīng)令義子在北門外備好車架與便裝,大內(nèi)尚有侍衛(wèi)百三十人,拼死也要護送皇上突圍……” 李豐一腳將他踹倒:“自作主張的狗奴才,滾!取尚方寶劍來!” 王裹聞言忙一同拜倒:“皇上三思,只要吾皇安然無恙,社稷便有托,將來未嘗……” 一個大內(nèi)侍衛(wèi)將尚方寶劍捧到李豐面前,李豐拔劍而刺,一劍捅下了王國舅的官帽。 李豐大步往殿外走去。 祝小腳連滾帶爬地追在皇上身后,慌亂成一團的六部九卿仿佛找到了頭羊,不由自主地跟著李豐魚貫而出,北門祝小腳的一對面首義子被大內(nèi)侍衛(wèi)推到一邊,急得直沖祝小腳叫。 祝小腳尖聲道:“放肆,大膽!” 他畢竟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幾個侍衛(wèi)稍一猶豫,令那兩個面首闖了進來,就在這時,護國寺的了癡大師迎面來了,身后帶著一群武僧模樣的人,行至李豐面前。 李豐神色稍緩,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與了癡大師打招呼,祝小腳的一個面首干兒子突然抬起頭,唯唯諾諾的臉上竟?jié)M是殺意,他跟在祝小腳身邊,正好就在隆安皇帝五步遠的地方,張口噴出一支吹箭。 這場變故誰也沒料到,一時間左右皆驚。 電光石火中,祝小腳大叫一聲,肥碩的身軀滾了過去,狠狠地撞在了李豐后背,以身替他擋了致命一擊,李豐踉蹌一步,險些摔進了癡懷里,驚怒交加地回過頭,見祝小腳雙目圓整,似乎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千依百順的干兒子會變成個刺客,身體牽線木偶似的抽搐幾下,一聲也沒來得及吭,已經(jīng)斷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