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不然呢?”顧昀反問,“難道跟皇上說,我想獨霸大梁軍權很久了,西征剛塵埃落定就惦記著要收拾北疆兵權,早想借保護小皇子的機會跑來給蠻人下套嗎?還是說我暗地里攙和屢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不小心發(fā)現(xiàn)這幾年流進黑市里的紫流金量大得不正常?” 沈易:“……” 顧昀大言不慚道:“你可以編圓一點,讓它看起來可信,不然要你干什么?再說,有那倒霉的親娘,長庚那孩子回京以后少不了被老王八蛋們刁難,你一會還得給我好好潤色潤色,就說四皇子盡管身世凄苦,但一片赤誠的精忠報國之心不減,一定要渲染得悲情一點,只要把皇上看哭了,我看誰還敢多嘴。” 沈易:“……” 剛讓他哄完皇子,又他弄哭皇帝。 沈易冷笑擱筆:“沈某肚子里墨水不夠,大帥還是另請高明吧。” 顧昀:“??!” 沈易一偏頭,就見他毫無誠意地祭出苦rou計:“我頭疼,疼疼疼疼得要炸了——季平兄,除你以外,我身邊再沒有誰可以幫扶了,你怎么忍心負我?這蒼涼塵世,真是無情無義,活著干什么?” 說完,他手捂胸口,直挺挺地往小榻上一倒,用棺材板的姿勢裝死去了。 ……說頭疼他捂什么胸口? 沈易的手背上爆出了一排快活的小青筋。 可是過了一會,沈易還是無可奈何地重新坐了下來,鋪開紙,斟詞酌句地修改起顧昀的奏折來。 顧昀躺下之后沒有再詐尸,因為他是真的頭疼,沈易也知道——這就是他那碗神藥的后遺癥,一碗藥湯喝下去后,先是有那么一炷香的時間耳聰目明,渾身松快得不行,等這一炷香時間過了,他就會開始頭疼欲裂,一睜眼就覺得身邊所有東西都在轉,所有聲音都忽遠忽近。 這種癥狀大約小半個時辰后才會慢慢緩解,然后他的耳目能暫時像正常人一樣。 正常多久不好說——顧昀頭一次用這種藥的時候,疼得用頭去撞床柱,之后足足三個多月看得清也聽得見,讓他險些忘了自己身上還有兩個不好使的部件,而隨著他用藥越來越頻繁,一方面練成了不管多疼也能倒頭就睡的絕技,同時,藥效對他來說似乎也在慢慢減退。 到現(xiàn)在,一副藥只能管他三五天了。 “可能再過幾年就徹底不管用了。”沈易想著。 兩人一坐一臥,兩廂無聲,直到夜色已深,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沈易才擱了筆,回身撈起一條毯子,蓋在顧昀身上,顧昀保持著同躺下去時一模一樣的棺材板睡姿,一動不動,唯有眉頭是皺起來的,嘴唇和臉頰一樣毫無血色,只有兩顆朱砂痣妖異得相映成輝。 沈易看了他一眼,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顧大帥一爬起來,又成了生龍活虎的一只安定侯。 天還沒亮,沈易就被早起的顧昀砸門給砸醒了,睡眼惺忪地開了門。 只見顧昀很得意地說道:“我定的東西終于到手了,你看著吧,我去請個罪,保準能把那小混蛋哄好!” 沈易用力眨了眨眼,心里有了點不祥的預感。 安定侯點了四個玄鐵營將士,扛了一口比房梁還長的大箱子,浩浩蕩蕩地去找長庚,經(jīng)過他頭天禍害過的那株銀丹草時,又揪了一片葉子塞進嘴里,也不嫌草葉邊扎人,就著葉片吹起了他自己發(fā)明的小調(diào),老遠就宣告他老人家大駕光臨了。 結果他前腳剛進長庚的院門,迎面便是一把重劍殺氣騰騰的開門迎客,旁邊一個準備奉茶的小廝嚇得大叫一聲,茶盤落地,杯壺盤子碗一起摔了個粉身碎骨。 顧昀的袖口瞬間彈出一把巴掌長的小刀,當空架住了長庚手里的重劍,整個人游魚似的滑了出去,兩把利刃邊緣輕輕摩擦,發(fā)出一聲悠長回旋的金石之聲,而后顧昀屈指輕輕一彈,長庚手腕頓時一麻,重劍險些脫手,只好被迫退開。 顧昀將小刀彈回護腕,雙手一背,笑道:“一大早的,殿下是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嗎?沒關系,盡管往臣身上招呼,消氣了就好?!?/br> 長庚:“……” 姓顧的可能自以為他是來負荊請罪的,可惜,怎么看怎么像是專程來踢館找事的。 第14章 破冰 大哥清早練劍,葛胖小本來做好了捧臭腳的準備,不料一嗓子好還沒出口,先來了這么一出,當場給嚇成了一只毛團鵪鶉,傻站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 長庚一大早就像沒睡好的樣子,臉色白里泛著點青,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深深地看了顧昀一眼后,他緩緩地垂下劍尖,克制地低聲道:“是我一時失手,得罪侯爺了?!?/br> 顧昀蹭了蹭下巴,繃住臉不敢笑了。 他試探性地抬了抬手,想像往常一樣搭長庚的后背,不出意料地被長庚躲開了。 長庚冷淡地說道:“侯爺里面請?!?/br> 顧昀尷尬地收回手,放在唇邊干咳了一聲:“長庚,等等。” 長庚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腳步下意識地一頓,只見顧昀回過身去,沖身后招招手。抬箱子的那幾位立刻齊刷刷地走進來,把那箱子往院里一放,同時后撤,單膝跪了一排。 “大帥?!?/br> 顧昀伸手虛托了一下,示意將士們起來,然后親自上前掰開了箱子上的鎖扣,他的手按在繁復的鎖扣上,像沒誠意地拿著個破撥浪鼓逗小孩,還要故弄玄虛一樣,回過頭來沖長庚笑道:“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咔噠”一聲箱蓋彈開,葛胖小拉了長庚一把,見長庚一臉淡淡的,便自己按捺不住好奇,先上前探頭一看,立刻驚叫出聲。 只見箱子靜靜地躺著一具銀色的重甲,通體無一絲雜色,線條流暢得近乎灼眼,美得嚇人,同它比起來,那些蠻人們不知從哪里弄來的重甲簡直就像笨重的鐵疙瘩。 顧昀頗為自得地說道:“這是我前一陣子托靈樞院的大師定做的,紫流金燃燒的效率比同等重甲高一倍,關節(jié)有加固層,不會像那些蠻子的破玩意一樣被一枚袖中絲卡住,是個杰作,比我年輕時候用過的那套還要好得多,只是還沒有名字……你也該是有自己大名的年紀了,可以把自己的小名留給它?!?/br> 長庚除了剛開始被重甲的光晃了一下眼之外,臉上就再沒有別的表情了,尤其聽見顧昀建議他給重甲取名叫“長庚”的時候。 “長庚”這兩個字不知什么時候變得這樣膾炙人口了,秀娘胡格爾,顧昀,他們都對他那小名情有獨鐘。 被他當成親娘的仇人臨死前送給他一劑逼人瘋狂的□□,取名叫“長庚”,他本想要照顧一輩子的小義父化成泡影之前,送給他一副絕代無雙的重甲,也建議他取個名叫“長庚”。 還有比這再諷刺的巧合嗎? 總之,天賦異稟的顧大帥在自己也不知情的情況下,又一次成功做到了“哪壺不開提哪壺”。 長庚長久的沉默弄得周圍一圈人都不安起來,葛胖小邁著小碎步蹭過來,拉了拉長庚的衣角:“大哥,不穿上看看嗎?我第一次見到重甲就是那天那群蠻子呢?!?/br> 長庚突然一低頭,一聲不吭地轉身回屋,用力摔上了門。 顧昀嘴角的笑容漸漸有點發(fā)苦,站在院門口,顯得有些無措,不過很快回過味來,自嘲地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頭回給人當義父,當不好,見笑?!?/br> 一位玄甲將士上前問道:“大帥,這甲……” “放在……呃,給他放在外屋吧,回頭把鑰匙留給他?!鳖欔李D了頓,好像打算說點什么,最后還是泄氣道,“算了?!?/br> 他穿一身靛青的便裝,衣衫單薄,人也未見得有多厚實,費了不少心思想來討個好,偏偏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只好對著面前關上的門發(fā)愁,看起來有點可憐。 沈易目睹此情此景,忍不住腹誹道:“你不是狂嗎,這回踢到鐵板了吧?該!” 葛胖小心里有點難受,抓抓腦袋:“十六叔……” 顧昀在葛胖小額頭上摸了一把,勉強笑了笑:“沒事,你們自己玩去吧?!?/br> 說完,他轉身大步向沈易走過來,強行將沈易拎出了老遠,才低聲咬耳朵道:“上次送他鐵腕扣的時候不是挺高興的嗎,怎么這次不管用了?” 沈易往旁邊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直言不諱譏諷道:“大帥,你是把人當棒槌嗎,每次都出同一招?” 顧昀有點焦躁:“少說風涼話,那你說怎么辦?” 沈易翻了個白眼:“你看,你在北疆搞了這么大的事,瞞了他這么久,他對你掏心挖肺,你呢?他現(xiàn)在都覺得你是裝聾裝瞎騙他——還有從小把他拉扯大的親娘是個北蠻jian細,現(xiàn)在又沒了,沒準還是被你逼死的……” “放屁,”顧昀截口打斷他,“草原妖女那樣的人,肯定是知道他們要事成才肯甘心自盡的,她要是早知道我在這,肯定明白他們沒戲,才不會死呢?!?/br> 沈易將他這句話琢磨了一下,沒明白這里頭是怎么個因果關系,只聽出了顧帥“天下英雄,舍我其誰”才是重點——什么叫“知道他在這,就明白自己沒戲”? 簡直無可救藥。 沈易不想理他了,便敷衍道:“你讓他安安靜靜地自己待幾天,別拿著哄小妾那一套跑去煩他,等他自己回過神來吧?!?/br> 顧昀:“我沒有小妾?!?/br> 沈易冷笑道:“是啊,你連個老婆也沒有。” 顧昀給了他一腳。 不過走了兩步,顧大帥又琢磨過味來了,認為此事正中下懷——正好他也懶得回京城。 可帶著個小皇子,總不能老在雁回滯留,他微微轉念,一個餿主意便計上心頭。 顧昀對沈易說道:“正好,昨天晚上的折子還沒發(fā)出去呢,你回去再改一改,就說四殿下至純至孝,雖然忠孝難兩全,到底為國為民大義滅親,但事后哀痛過度,一病不起,我們在雁回休整一陣子,等殿下身體痊愈再回京。一定要寫得合情合理,爭取把皇上看哭了。” 沈易:“……” 但凡要是打得過,他現(xiàn)在一定要親手將姓顧的打哭了。 可惜,人算趕不上天算。 第二天顧昀賴在墻頭上看長庚練劍的時候,一個玄鷹突然送來了加急的金牌令,顧昀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皇上病危,召安定侯帶四皇子速歸。 顧昀翻身從墻頭上一躍而下,長庚隱約聽見他在院墻外對什么人吩咐道:“叫季平來見我,我們馬上準備回京?!?/br> 長庚愣了愣,拄著重劍站定,嗅到了一點前途未卜的味道。 整個大梁的人都覺得他是什么四皇子,除了他自己。 長庚總覺得自己命格太賤,如果真是個皇子,不管是純種還是雜種,總應該有真龍?zhí)熳友}庇護吧? 何至這樣呢? 不過話說回來,他到底是皇親國戚還是乞丐賤胚,自己說了也不算。 葛胖小察言觀色,機靈地看出了長庚心情不怎么樣,立刻笑嘻嘻地湊上來:“沒事,大哥,以后我追隨你,你要是當大將軍,我就給你當侍衛(wèi),你要是當大官,我就給你當書童,你要是當皇帝,我就給你當太……唔!” 長庚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瞪眼道:“這種胡話是亂說的嗎,你不要命了?” 葛胖小一雙綠豆眼轉來轉去。 長庚郁結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屠戶家的小胖子都沒怎樣,他要是再惴惴不安,豈不是顯得太沒用了嗎? 長庚心道:“我干脆自己跑了吧,反正也沒牽沒掛的,跑到個深山老林當獵戶,誰也找不著?!?/br> 然而決定要跑,首先要割舍掉十六……顧昀,長庚試著動了一刀,疼得肝腸寸斷的,只好暫時拖延擱置,這一擱置,便隨波逐流地被顧昀帶上了返京的路。 葛胖小說追隨他就追隨他,這鄉(xiāng)下長大的男孩魄力十足地給自己選了一條遠上帝都的路,還買一個搭一個——第二天準備出發(fā)的時候,長庚看著自己面前雖然換上男孩打扮,卻活像女扮男裝一樣的曹娘子,實在沒什么想法。 曹娘子鼓足勇氣,嚶嚶嗡嗡地捏著嗓子道:“長庚大哥,那天你在暗河邊救了我的命,我爹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忘恩負義,救命之恩應當以身相許……” 長庚聽到“男子漢大丈夫”的時候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聽到“以身相許”的時候已經(jīng)有點胃疼了,干巴巴地回道:“以身相許就很不必了。” 曹娘子耳根通紅,羞答答地說道:“我……就是想跟你去京城,服侍左右。” 長庚本想一口回絕,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莫名其妙地自己滑進了他的喉嚨,印象里,葛胖小和曹娘子一個是跟屁蟲,一個壓根沒在他面前說過幾句完整話,跟自己談不上有什么交情,可是一旦離開了雁回小鎮(zhèn),這兩人卻好像成了他對這里全部的記憶——沈十六不算。 長庚猶豫了一下,轉頭一邊顧昀撥給他路上用的侍衛(wèi)道:“勞煩這位大哥問一下安定侯。” 侍衛(wèi)很快回來了:“大帥說全憑殿下做主。” 長庚輕輕吐出一口氣,心想果然,這種不足掛齒的小事,顧昀是不會管的。 帶上了葛胖小和曹娘子,長庚翻身上馬,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背后的雁回小鎮(zhèn)。 這里曾經(jīng)有巨鳶歸來,兩岸喧鬧的人群夾道相迎,雖然清貧如洗,但總還都是平靜快樂的,如今只不過被戰(zhàn)火掃了個邊,整個小鎮(zhèn)就仿佛已經(jīng)落入了一片陰影里,遠近只有鴉聲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