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塤聲是從屋里傳出來的,吹塤人修長的人影被黯淡的燈光打在紙窗上,顯然水平不佳,也聽不出是個什么調(diào)子,時常有那么一兩個音吹不響,通篇啞聲啞氣,帶出點(diǎn)奇異的凄涼和倦怠。 若說這是樂聲,那可能有點(diǎn)牽強(qiáng),長庚側(cè)耳品味了一下,感覺如果非要夸一下,那只能說他嚎喪嚎得挺婉轉(zhuǎn)。 沈易聽見腳步聲,沖長庚一笑,隨后沖里屋吼道:“祖宗,嘴下留情吧,尿都讓你吹出來了,長庚來了!” 吹塤的那位充耳不聞,憑他的耳力,可能確實也沒聽見。 沈先生一臉菜色。 長庚聽著覺得吹塤的人中氣還足,不像有病,先放了一半的心,問道:“我聽葛胖小說先生要給十六換藥,他怎么了?” 沈先生看了看藥湯成色,沒好氣道:“沒怎么,換季而已,四時用藥各不同,這病秧子嬌貴,難伺候得很——對,你來得正好,他今天不知從哪弄來個玩意,還想明天一早給你送過去呢,快去看看?!?/br> 第2章 義父 長庚順手端了熬好的藥,進(jìn)了他那小義父的屋子。 沈十六屋里只點(diǎn)了一盞晦暗的小油燈,豆大的光暈,螢火似的。 他正靠窗坐著,大半張臉沉在燈影下,只微許露出一點(diǎn)端倪來,大概是快歇下了,沈十六并未豎冠,披頭散發(fā),眼角與耳垂下各長著一顆朱砂小痣,像針扎的,屋里那僅有的一點(diǎn)燈光都被他收來盛在了那對小痣里,近乎灼眼。 燈下看人,能比平常還要添三分顏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看慣了,長庚的呼吸依然忍不住一滯,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像是要把那晃眼的朱砂痣眨出眼皮之外,清了清嗓子,抬高聲音道:“十六,吃藥了?!?/br> 少年正在變聲,跟這半聾說話有點(diǎn)吃力,好在這一回沈十六聽見了,那催人尿下的塤聲戛然而止。 沈十六瞇細(xì)了眼才看清站在門口的長庚:“沒大沒小的叫誰呢?” 他其實也就比長庚年長個七八歲的光景,還沒成家,大概對自己爛泥糊不上墻的本性有些認(rèn)識,做好了娶不起媳婦孤苦伶仃的準(zhǔn)備,好不容易撞上這么個不用他養(yǎng)活的便宜兒子,恨不能牢牢地傍上,沒事總要將自己“爹”的身份拿出來強(qiáng)調(diào)一番。 長庚沒理他,小心翼翼地將藥碗端到他面前:“趁熱喝,不早了,喝完趕緊躺下。” 沈十六把塤放在一邊,接過藥碗:“白眼狼,給我當(dāng)兒子不好嗎?白對你那么好了。” 他喝藥絲毫不為難,顯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飲而盡,又接過長庚遞給他的漱口水喝了兩口,擺手不要了:“今天長陽關(guān)那邊有集,帶了個好玩的給你,過來。” 說完,沈十六彎下腰,在書桌上亂七八糟地摸索起起來,他看不清,鼻尖都快蹭到桌子上了,長庚只好無奈道:“找什么?我來吧。” 接著,他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我都這么大了,你沒事老弄一堆逗小孩的東西給我干什么?” 有那工夫還不如少搗點(diǎn)亂,讓我有時間多學(xué)點(diǎn)有用的——后面這話在長庚心里轉(zhuǎn)了一圈,臨到嘴邊時感覺有點(diǎn)傷人,便沒說出來。 沈十六作為一個四六不著的浪蕩子,自己虛度光陰就算了,還總要拖長庚一起,不是叫他去趕集,就是拽他去騎馬,有一次還不知從哪撿了一條“小狗崽”給他養(yǎng)——那回沈先生讓他嚇得臉都綠了,敢情這瞎子狼狗不分,抱回來的是一條小狼崽。 徐百戶常年不在家,又為人木訥,雖然對長庚很好,但并不常與繼子交流,算起來,長庚十二三歲的這至關(guān)重要的兩年,好像都是在沈十六這個不靠譜的義父身邊度過的。 從一個毛孩子長成玉樹臨風(fēng)的少年人,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保證自己不被沈十六帶歪? 長庚簡直不堪回首。 他天生不是跳脫愛玩的性子,凡事有自己的規(guī)劃,執(zhí)行起來也十分嚴(yán)苛,不喜歡別人打擾,時常被沈十六煩得十分惱火。 但惱火通常并不持久,因為沈十六并不只在口頭上占他便宜,是真拿他當(dāng)兒子疼。 有一年長庚生了一場大病,徐百戶照例不在家,大夫都說兇險,也是小義父把他抱回家,晝夜不休地守了他三天。 十六每次出門,無論多遠(yuǎn)多近,也無論干什么去,都必會給長庚帶些小玩意小零嘴,長庚不愛小玩意,但不能不愛這份隨時記掛著他的心。 總之,長庚每天見著十六,肝火就會異常旺盛,但不見他,又時時牽掛。 長庚有時候也會想,雖然沈十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但以后保不齊就有那上當(dāng)?shù)目瓷纤雍媚兀?/br> 小義父將來也總會娶妻生子,那么有了親生的,還會掛念著他這個認(rèn)來的嗎? 想起這碼事,長庚心里就說不出的堵,他在十六桌上找到個一個方盒子,短暫地甩開一腦門胡思亂想,興趣缺缺地拿給沈十六:“這個?” 沈十六:“給你的,打開看看?!?/br> 沒準(zhǔn)是個彈弓,也沒準(zhǔn)是包奶酪,反正沒正經(jīng)東西——長庚毫無期待地拆開,順口數(shù)落道:“手頭寬裕也要節(jié)省些花,再說我又……” 下一刻,他看清了盒里的東西,頓時閉了嘴,眼睛倏地睜大了兩圈。 那盒子里居然有個鐵腕扣! 所謂“鐵腕扣”,其實是軍中輕甲的一部分,只在手腕上圍一圈,非常方便,因此也經(jīng)常被單獨(dú)拆下來使用。鐵腕扣大約四寸寬,里面能藏三到四把小刀,刀是用特殊工藝制成的,薄如蟬翼,又叫“袖中絲”。 據(jù)說最好的袖中絲被鐵腕扣中的機(jī)簧打出去的一瞬間,能將幾丈以外的發(fā)絲一分為二。 長庚驚喜道:“這……你從哪弄來的?” 沈十六:“噓——別讓沈易聽見,這可不是玩的,他看見了又要啰嗦——會用嗎?” 沈先生本人正在院里澆花,他又不耳背,屋里人說話聽得一清二楚,實在拿這個以己度人的半聾沒辦法。 長庚跟著沈易學(xué)過如何拆卸鋼甲,熟練地戴上了鐵腕扣,這才發(fā)現(xiàn)此物的特殊之處。 袖中絲制作不易,民間很少,市面上的鐵腕扣多半都是軍中流出來的舊貨,尺寸當(dāng)然也是成年男子的尺寸,沈十六帶回來的這個卻明顯要細(xì)上一圈,正好合適少年人。 長庚一愣神,沈十六就知道他要問什么,慢悠悠地說道:“我聽那賣家說這是殘次品,沒別的毛病,就是尺寸做小了一點(diǎn),一直無人問津,這才便宜賣給了我,我也沒用,你拿玩去吧,只是小心點(diǎn),別傷著人。” 長庚難得喜形于色:“多謝……” 沈十六:“謝誰?” 長庚痛快地叫道:“義父!” “有奶就是娘,混賬東西?!鄙蚴α似饋?,搭著長庚的肩膀?qū)⑺土顺鰜恚翱旎丶野?,鬼月里不要深更半夜地在外面亂晃?!?/br> 長庚聽了才想起來,原來這天正是七月十五。 他順著角門走回自己的家,跨進(jìn)家門的一瞬間,突然覺得沈十六吹的那段塤有點(diǎn)耳熟,雖然跑調(diào)跑得南轅北轍,但仔細(xì)回味,依稀有民間哭墳喪葬時《送西》的調(diào)子。 “應(yīng)景的嗎?”長庚默默地想道。 沈十六送走長庚,低頭好找了半晌,這才勉強(qiáng)看見門檻的輪廓,小心地邁過去關(guān)好門。 等在院里的沈先生面無表情地伸手托住他的胳膊肘,引著他往屋里走去。 沈先生:“最好的玄鐵打的鐵腕扣,里面三把袖中絲是秋天林大師親手打的,自大師死后便成了絕版……殘次品哈?” 十六不接話。 沈先生:“行了,別跟我裝聾作啞——你真想把他當(dāng)兒子養(yǎng)嗎?” “當(dāng)然是真的,我喜歡這孩子,仁義,”十六終于出聲,“那位大概也是這個意思——要是將來真能把這孩子過繼給我,那些人也就都放心了,他自己的日子也能好過很多,不也兩全嗎?” 沈先生沉默了一會,低聲道:“首先你得讓他不恨你——你一點(diǎn)也不擔(dān)心嗎?” 沈十六笑了笑,一提長袍下擺推門進(jìn)屋。 他一臉混賬地說道:“恨我的人多了?!?/br> 這一宿,夜河流燈,魂歸故里。 不到五更天,長庚就一身燥熱地醒了過來,后脊黏著一層薄汗,褻褲上也是濕漉漉的。 每個少年臨到長成時,都會經(jīng)歷這么驚慌失措的一遭——哪怕事先有人引導(dǎo)。 可長庚卻既沒有驚慌,也毫不失措,他反應(yīng)寡淡,只是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就起身隨意地收拾了一番,臉上帶了一點(diǎn)不易察覺的厭惡,他出門打了一桶涼水,將骨rou初成的身體從頭到腳擦洗一遍,取下枕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換好,把隔夜的茶一飲而盡,照常開始一天的功課。 長庚不知道別人是怎么樣的。 但他其實并沒有做什么春/夢,他夢見的是一場能將人凍進(jìn)棺材的關(guān)外大雪。 那天的風(fēng)像起了白毛一樣,無情地洶涌而過,傷口里的血還沒有流出來,已經(jīng)先凝成了冰渣,群狼的怒吼由遠(yuǎn)及近,失靈的嗅覺卻聞不出血的腥味,一吸氣就會嗆進(jìn)一口帶著咸甜的徹骨寒氣,長庚四肢僵硬,肺腑如焚,還以為自己會在大雪地里尸骨無存。 可是沒有。 長庚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個人用大氅裹在懷里抱著走。 他記得那個人襟口雪白,懷里有股悠遠(yuǎn)清苦的藥味,見他醒了,什么也沒問,只是掏出個酒壺,給了他一口酒喝。 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后來長庚再沒有嘗過,只記得關(guān)外的燒刀子都沒有那樣烈,好像一團(tuán)火,順著他的喉嚨滾下去,一口就點(diǎn)著了他全身的血。 那個人就是十六。 夢太清晰了,夢里十六抱著他的那雙手仿佛還貼在身上,長庚至今百思不得其解,那人不是個病秧子嗎?在那么可怕的冰天雪地里,怎么會有那么穩(wěn)、那么有力的一雙手呢? 長庚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鐵腕扣,不知這東西是什么材質(zhì)制成,貼在身上一宿,居然一點(diǎn)也捂不熱。借著冷鐵的涼意,長庚靜靜地等著自己躁動的心和血平靜下來,哂笑一下,將“春/夢夢見義父”這荒謬的念頭甩了出去,然后如往常一樣,點(diǎn)燈讀書。 忽然,遠(yuǎn)處傳來了一陣“隆隆”聲,地面和小屋都跟著震動起來,長庚一愣,這才想起來,算日子,該是北巡的“巨鳶”快回來了。 “巨鳶”是一艘長逾五千尺的大船,這船背生兩翼,由成千上萬個“火翅”組成,巨鳶起飛的時候,所有“火翅”一起噴出白汽,如山如潮,如澤如夢,每一個“火翅”內(nèi)里都燒著碗大的紫流金,在煙波浩渺中閃爍著紫紅色的微光,乍看好像一把萬家燈火。 自十四年前北蠻俯首納貢,每年正月十五,都有十來條巨鳶從邊陲各大重鎮(zhèn)出發(fā)北巡,各自走一條既定的線路,威懾千里,蠻子們一點(diǎn)異動也能明察秋毫。 除了威懾與巡查,巨鳶還要負(fù)責(zé)將北蠻各部落的歲貢押送回朝,主要是“紫流金”。 一艘巨鳶滿載著近百萬斤的紫流金,連回來的腳步聲都比去時要沉重幾分,隔著二三十里都能聽見火翅吹氣的巨響。 北巡的巨鳶正月出發(fā),一走就是半年,流火時方才歸來。 第3章 名將 徐家祖上傳下來一點(diǎn)地,徐百戶又是軍戶,日子在當(dāng)?shù)厮闶呛懿诲e的,家中小有薄產(chǎn),便養(yǎng)了個老媽子,做些燒飯打掃之類的活。 等到天色泛白,徐家老廚娘才慢吞吞地做好早飯,來敲長庚書房的門:“少爺,夫人問你去不去她屋里吃?!?/br> 長庚正聚精會神地臨帖,聞言提筆的動作一頓,習(xí)以為常地回道:“不了,她愛清靜,我就不去打擾了,勞煩您老給我娘說一聲,就說兒子問她安?!?/br> 老廚娘不意外他的回復(fù),這母子之間每日的一問一答如例行公事,沒什么新鮮的。 說來古怪,按道理來講,徐百戶只不過是個后爹,長庚和秀娘才是親生母子,可這對親母子只有徐百戶在家的那幾天,才會同桌吃飯,晨昏定省,裝出一副慈孝有佳、其樂融融的模樣來,只要男主人一走,他們就比陌路還要陌路,誰也不搭理誰,一個院住著,長庚連正門也不走,每天穿角門往隔壁跑,母子倆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見一面。 就連年前長庚那場掉了半條命的大病,秀娘也只是漠不關(guān)心地來看了一眼,對這獨(dú)生子是死是活毫不在意。 最后還是十六爺把人抱走了貼身照顧。 老廚娘總懷疑長庚不是秀娘生的,可光看模樣,母子兩個長得又很像,必有血緣關(guān)系。 何況如果不是親生的,秀娘那樣一個柔柔弱弱的女人,流落他鄉(xiāng),自身尚且不保,為什么一直帶著那孩子呢? 根本說不通。 過了一會,老廚娘提來一個食盒,對長庚道:“今天老爺大概就要回城了,夫人囑咐少爺早點(diǎn)回來?!?/br> 長庚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徐百戶回來,他們又要裝母慈子孝了,便點(diǎn)頭應(yīng)了一聲:“知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