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巫然先前便已元氣大傷,懷孕期間又郁結(jié)在心,生下孩子后便已奄奄一息,彌留之際她抱著孩子痛哭不已,她說她不后悔嫁給新皇,最遺憾的卻是不能看到你長大成人,”谷主望著楚陌景,眼中滿是傷痛與悵惘,低低道:“巫賢,巫賢在那時看了看孩子,當場作了一幅畫,他畫出了你長大后的模樣,告訴巫然,你會活得很好,巫然終于笑著離世。新皇心如死灰,將你托付給我們,跟巫然一起葬身火海,尸骨無存?!?/br> “可是出來后,巫賢就快不行了,那時我才知道,巫賢以性命為代價看到了未來,他說他不僅僅是為了巫然,也是為了整個巫族,誰知道他呢,那家伙的心思誰都看不明白……我?guī)е皟焊鷱浟舻奈踪t一起回到了巫族,后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巫族了,只有巫族延續(xù)的血脈,枯骨老鬼,了迦,邱老鬼……他們身上都有巫族血脈,在某方面天賦異稟,尤其是枯骨老鬼,他的血脈最濃厚,所以他能‘看’到很多……” “是不是巫族繼續(xù)下去就只有滅亡,只有巫族離散才能保留血脈?這是巫賢看到的未來?”阿九問。 谷主點點頭,笑了,“聰明的孩子,的確如此。” 楚陌景一直都處于沉默狀態(tài),這時才抬頭對上谷主的視線,靜靜的問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師父和我母親……是什么關系?” 谷主的敘述中一直是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可他若跟巫然毫無關系,為何在最后的時候,留在巫然身邊的,就只有巫賢和他? 谷主又好氣又好笑,真不知該贊嘆還是惱恨寶貝徒弟的敏銳,他伸手摸了摸楚陌景的頭,輕聲說:“景兒,巫然……是我的親jiejie。” “原來……”阿九恍然,難怪,難怪她總覺得師父待師兄與旁人不同,說是師徒,卻不比親父子差了。原來如此,不知道師父如何存活世間這么多年,可師兄卻是他漫長歲月里唯一的安慰,也是唯一的親人??! 楚陌景眼眸低垂,遮住了一切情緒翻涌,卻遮不住放于身側(cè)緊攥的雙拳,與微顫的衣袖。 這么長的故事,生身父母,盛世帝后,國破家亡……他仿佛穿透了無盡歲月,一幕幕畫卷在眼前展現(xiàn),再看到那一句“百年回首,山河永寂”,饒是楚陌景心性堅定,也不禁眼眶微紅,他驀地在谷主跟前跪下,低低喚了一句:“師父!”他最敬重的師父,也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兩百年漫長的時光,究竟是怎么熬過來的? “快起來,小時候不聽話都沒罰你跪過,現(xiàn)在跪什么……”谷主心中大慟,伸手去拉他,眼中分明水光閃爍,卻別過臉,故作生氣要揍他的模樣。 阿九心中酸澀,一口氣憋著,直到此時才緩過來,她下意識的,無聲一嘆,卻不知是為何而嘆。 靜默了許久,阿九忽然反應過來,如果楚陌景兩百年前出生在大越皇宮,那為何卻在兩百年后長大成人?還有她的重生,會不會跟所謂的巫族有關系? ☆、第121章 夢中回憶 沒等阿九問出心里的疑問,又一道腳步聲響起。 枯骨老人端著藥碗走進來,一看到這場景就無奈了,對著谷主說:“講故事就講故事,弄成這樣是怎么回事?” 先前壓抑的氣氛一瞬消散了,枯骨老人將楚陌景拉起來,把藥碗放進他手里,再拍了拍谷主的肩膀,笑著說:“別嚇到倆孩子了?!?/br> 谷主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揉了揉眼睛,嘴硬道:“還不是這死小子,以前怎么都逗都雷打不動,這會兒倒是不冷著張臉了!” “……師父。”雖然谷主是楚陌景的親人,但是楚陌景叫慣了師父,也沒打算改口。 “好了,還有很多事要跟你們說,不過,先幫阿九解毒吧?!惫戎骺粗⒕艧o神的雙眼,總是有些難受的,“這段時日,阿九受苦了,若是當初巫情用云蘿花保存下巫賢的畫,也不會還讓后輩擔上一劫……說起來也是造化弄人!” 楚陌景點點頭,喂阿九喝藥,可解藥的味道卻著實古怪,阿九喝了一口就想吐了,閉著氣一口氣喝完,剛想吐槽幾句,眼前一晃就直接暈過去了。 楚陌景攬著她,雖然明知枯骨老人跟師父不會害阿九,還有有些擔憂,“阿九怎么了?” “夢回之毒會令人記憶紊亂,在虛幻的世界中漸行漸遠,而回頭草正是其克星,飲下解藥后,便是一枕黃粱,大夢三生,等她再醒來,便是真正的解毒了?!?/br> 楚陌景輕輕撫了撫阿九的臉頰,目光微微柔暖下來,谷主看著,忽然問:“景兒,你自小冷清,長年在妄浮山顛練武,不曾接觸紅塵世事,你能確定你跟阿九在一起,是因為喜歡她愛她,而不是青梅竹馬多年相伴的錯覺嗎?” 楚陌景淡淡一笑,說道:“師父,我分得清?!?/br> 谷主眼神復雜,欲言又止,卻還是妥協(xié)了,笑道:“你先帶她去休息,等她醒來,為師再告訴你們其他的事。” 楚陌景橫抱著阿九出了這間石室,谷主揉了揉眉心,偏頭問:“老鬼,你當初卜算的結(jié)果不是跟巫賢說的一樣嗎?都說景兒是孤星,注定一生斷情絕愛……害的我憂心了這么多年,現(xiàn)在又是怎么回事?” “我說過,阿九是變數(shù),有她在,命數(shù)會改變也不稀奇,”枯骨老人看上去也頗為頭疼,“只是阿九小娃娃身上總有一層薄霧擋著,我怎么也算不透……按理說,她自小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長大,跟旁人也沒什么區(qū)別,所謂的變數(shù),究竟是為什么呢?” “也許是因為她是巫情的后人?當年的巫情可是族中圣女,天賦能力在那一代是最頂尖的,恐怕還在巫賢之上,她當初選擇嫁給姜國第一任皇帝,其他族人都覺得她瘋了,現(xiàn)在想來,也許不是沒有原因的。” 枯骨老人點點頭,又搖搖頭,嘆了聲,“算了,還是等阿九醒來再問問吧。” 阿九做了一個夢,完全陷入了夢境之中。 不同于前幾次夢到一半便會驚醒,這一次,她夢完了前世今生。 仍然是從她被楚陌景救下開始,孟悠渴望接近他,卻又不敢接近,甚至在她的內(nèi)心還有些自卑,可每次在她最絕望的時候,還是楚陌景伸出援手——縱然那只是他對于弱者都會有的慈悲。 幾次三番,孟悠終于忍不住了,又一個大雨傾盆的破廟,她滿身濕透的沖了進去,咬牙望著火堆前白衣無暇的身影,這樣的環(huán)境下,少年人的神情依舊淡漠,身姿仍是高徹如云,他微微不解,似乎奇怪她為什么還在跟著他。 在那樣清明的目光下,孟悠脫口而出:“我能跟在你身邊嗎?” 楚陌景問:“為什么?” 孟悠眼睛紅紅的,被雨水打濕的身子冷不禁的發(fā)顫:“因為我無路可走,別無依靠……你是好人,我想跟著你。” 楚陌景聞言,靜默片刻,平淡的“哦”了一聲,“隨你?!?/br> 此后,孟悠便像個影子一樣跟在他身后,楚陌景待她沒什么變化,只是住客棧時會訂兩間房,有危險時也會保護她,甚至孟悠有時候醒來會在床邊發(fā)現(xiàn)干凈的衣物等等,孟悠膽子越發(fā)大了,也會主動幫他做些事,或者主動搭話……因為時間一長她就發(fā)現(xiàn),這白衣少年看著冷漠,實則卻像一張白紙一樣不知人情世事,對人毫無惡意,有時候遇到超出他理解的人或事物,他會面無表情不說話,其實是在發(fā)呆,而旁人卻往往被他的一身冷氣和武功所懾,不敢真正靠近他。 孟悠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寶貝,說不出來的開心,很驚喜,又不想跟人分享。 一路上也會遇到不長眼的人尋事挑釁,楚陌景毫不費力的一一解決,漸漸地,他的名聲也在江湖上傳開,或許這跟他出色的外貌也是分不開的。 比起楚陌景的“單純”,孟悠就顯得更狡猾了,她一點點的接近,將尺度把握的剛剛好,楚陌景漸漸地也將她當成了朋友,從一開始的生疏,到后來孟悠已經(jīng)能跟他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許是因為孟悠是第一個靠近他的,楚陌景對她也多了一些縱容,他性情如此,一旦被他認同,在不觸犯原則的份上,他會對你極盡包容和幫助。 孟悠會在他買東西丟下一張大面額銀票的時候瞪著他,然后掏出幾枚銅板在他眼前晃悠一下,放在攤位上,嘮嘮叨叨的跟他講常識。 她會在他被泛泛之交以“切磋武藝”騙去喝酒的時候撲過來,潑辣的把人罵走,然后恨鐵不成鋼的告訴他,那是騙子!騙子!騙錢騙色什么都騙! 她會在他送上她喜愛的禮物時對他甜甜的笑,然后奔出去躲到無人的地方大哭…… 每當遇到這些囧囧的情況,楚陌景的反應永遠都是淡定的:“……” 楚陌景其實不笨,不僅不笨,他還相當聰明,通常他都能舉一反三,有些事他觀察一下也就懂了,可是孟悠的反應實在是太有意思了,他就忍不住想去配合她,再去觀察她的反應,然后默默的想,谷外的人難不成都是她這樣的? 一男一女結(jié)伴而行,通常都會有些曖昧的成分,可這兩人之間卻絕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類型,別說曖昧了,一絲波瀾都沒有。畢竟楚陌景高冷淡然,心思無邪,孟悠仰慕感恩居多,能這樣相知相熟,一路結(jié)伴而行已經(jīng)很滿足了,也不想因為什么奢望打破這種平靜而美好的旅程。 那幾乎是孟悠一生中最美好而難忘的時光,她生長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自幼見慣了骯臟齷齪,從來沒想過世上會有楚陌景這樣的人,心性澄凈,皎若明月,干凈的不染一絲塵埃。 他與孟悠的結(jié)識來自于那一絲的悲憫,他們的相伴也正應了那句話——人間有情,無關風月。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那一次大意,他們身陷險境。 ☆、第122章 夢中回憶(二) 命運的軌跡總是相似的,楚陌景與孟悠結(jié)識,一路結(jié)伴,但目的地仍是堯都千層塔。 或是人為或是巧合,他們被魔教追殺,而后順理成章的遇上了段承澤,又一起身陷險境……而那一次,在段承澤的設計下,孟悠拖了后腿,楚陌景為救她受傷,險些廢了一條手臂。 孟悠陷入了極度的懊悔與自我厭棄之中,加上段承澤若有若無的煽動,她才意識到,原來她跟楚陌景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留在他身邊,除了添亂什么都做不了,是她纏上他的,對于楚陌景來說,孟悠從來不應該是他的責任…… “你在自責?”楚陌景并不算太遲鈍,一次換藥后,他出聲留下了孟悠,詢問道。 孟悠眼睛紅紅的,她低聲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楚陌景搖搖頭,“我從來沒怪過你。”在他看來,孟悠不會武功,遇到危險拖后腿拖的很正常,而他也是自愿救她的,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這樣想,孟悠卻不這樣想。 情竇初開的少女那一時間完全怔住,呆呆的望著他淡然卻無一絲責怪之意的雙眼,驀地彎下身子,抓住他受傷的手,輕輕的放在臉頰上蹭了蹭,無聲的悸動與心酸在心底漫延……因為她終于明白心中所思所念所想所戀皆是眼前之人,但他們之間卻隔著萬水千山。 楚陌景天賦絕倫,注定會在平靜許久的江湖上掀起波瀾,以后這種事不知道會遇到多少次,孟悠卻只是一個會著三腳貓功夫的平凡少女……最重要的是,楚陌景是她的恩人,她雖仰慕他,內(nèi)心卻是自慚形穢,不愿褻瀆了這份美好,不愿引誘他跌落紅塵。 楚陌景不明所以的任她拉著,“這是為何?” 孟悠受了驚嚇般的松開,耳根通紅的跑了出去。 就在孟悠糾結(jié)著要不要主動離開的時候,段承澤來添了最后一把火,他告訴孟悠一個編造的家破人亡的身世,再把這種家破人亡與孟家滅門一事全都推到了姜國皇室的頭上……恰到好處的給了孟悠另一條路。 段承澤在江湖上名聲極好,與孟家也常有來往,孟悠在孟家時好幾次都曾見過他,也是段承澤偽裝的太好,半真半假的話完全哄住了孟悠,再加上這次的事,孟悠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掉入了陷阱。 楚陌景的傷勢好得差不多了,晨光初露,花草芬芳,那是孟悠最后一次看他練劍,雪衣緋劍,白影翩然,這世上再美好的景致也在他的映襯下黯然失色,孟悠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像是要把這場景刻在心里一生一世。 “你要離開?”楚陌景微微一怔,有些不解。 “段大哥幫我找到了父母……我想回去?!泵嫌菩χ瓜铝搜垌?,也掩住了悲傷。 楚陌景沉默了,這個借口讓人無法反駁,孟悠不敢抬頭看他,許久,才聽到他波瀾不驚的聲音:“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既然是你的決定,我不攔你?!?/br> 孟悠苦笑,她心想,不是早就知道他的性子了,為什么還是如此失落? “也許,也許以后沒有再見之期了……”姜國皇宮是什么地方,她要去做的事更是危險至極,楚陌景卻身在江湖,這一別或許便是永別了。 楚陌景看了看她,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竟是微微笑了,極為認真道:“多謝你一路相陪,愿你早日歸家,此后一生平安喜樂,再無痛苦與悲傷。” 孟悠強忍著淚水,終于還是忍不住淚如雨下,她想,認識他,便已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喜樂與慶幸。 回到姜國皇宮的日子沒有什么不同,一日復一日的陰謀詭計與嘲諷,枯燥而索然無味,幾乎磨掉了她活下去的信念,每當這時,她便回想起與楚陌景在一起的時光,那樣,就又有了勇氣。 她并不后悔,只是遺憾……埋藏在心底的,深深的遺憾。 再聰明再小心,也還是糟了暗手,孟悠中毒,她躺在床上望著窗外,以為這樣便是終結(jié)了。 紀恒接皇榜救了她,他是個行走江湖的神醫(yī),治好了孟悠,還給她留下了許多防身就急的藥。 “紀神醫(yī),你為什么會救我?”孟悠很奇怪,經(jīng)過相處,她發(fā)現(xiàn)紀恒為人淡泊名利,不像是會為財帛動心的人,何況江湖人大多不愿與朝廷扯上關系,紀恒為的什么? 紀恒拒絕了所有的報酬,他擺了擺手,不以為意的說:“若不是阿景要求,我也不會來救你,要謝就謝阿景好了……嗯,其實我也好奇,這還是他第一次開口讓我救人,還是個小姑娘……” 紀恒說著說著就碎碎念了,孟悠眼眸一顫,緩緩蹲下身子,痛哭失聲,為什么每次在最絕望的時候,總是那個人將她拉出深淵?明月皎皎,長掛夜空,卻是如此遙不可及……如有來世,能不能從一開始就陪在他身邊,攜手江湖,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任時光匆匆,歲月荏苒,嫡長公主的地位在宮中已昭然若揭,眾人毫不懷疑,再這樣下去,姜國會出一代女皇。 可是姜國大火,千軍萬馬的鐵騎踏碎宮門而來,像是一巴掌狠狠扇到了每個人的臉上。 ………… 在自己的夢境中,阿九仿佛是個旁觀者,重新走過了一遭,也看到了許多她曾不知道的事。 很多個夜晚,有一個白衣人影坐在嫡長公主寢宮之外的高樹上,透著窗戶看著里面的人,他總是神色淡淡,看不出是來做什么,每次無聲而來,靜坐一夜,又無聲離去……或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而來。 很多個夜晚,嫡長公主趴在窗戶上,揮退眾人,孤獨的仰望著夜空明月,她總是透過皓月看著什么人,眉眼含笑,目光是白日里從未有過的溫暖柔和…… 可是他們之間竟沒有一次正面相見,被動,等待與錯過,于是真的就錯過了。 直到孟悠發(fā)現(xiàn)真相,死于馬下,一生塵埃落定。 阿九閉了閉眼睛,她覺得一切該結(jié)束了,可再睜開眼睛,卻還是那樣的場景……阿九瞬間睜大雙眼,因為她竟然看到了一個不該出現(xiàn)的人,楚陌景。 孟琦珍殺了孟悠,正是沾沾自喜,自以為除了最大的禍患,可她還沒有得意多久,劍光一閃,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之時,孟琦珍被一劍穿心,墜馬身亡,白衣人從宮墻躍下,攬過已無氣息的孟悠,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悲哀之色。 身后紀恒緊隨而來,一看此景,長嘆道:“遲了,還是來遲了?!?/br> “珍兒!” 段承澤攔住暴怒至極的孟家人,緊攥住韁繩,有些不好的預感,皺眉道:“楚陌景?你怎么來了?” 他知道楚陌景與孟悠相識,但是兩人交情并不算深,要說也是孟悠單方面的暗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