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初薛升盯上我，也是貪圖我家錢財罷了?！卑⒐诺吐曊f著，已不會如開始那樣瑟瑟發(fā)抖，“我當(dāng)年微躲開岳長修糾纏，便去探親，路過濱州，他讓劫匪半路攔我，想將我綁了敲詐贖金。誰想被我逃脫，他前來捉我，被我誤認為是過路人，于是陰差陽錯的他將我?guī)Щ匮?，我也?dāng)他是救命恩人?！?/br>
    薛晉靜聽，她肯跟他說過往，這已是完全的信任了。

    “我本來不知為何薛升會盯上我，直到后來我在山谷，師父跟我說諸王爭位，薛康林攜大量錢財投奔，頗得六王爺重用時，我才明白。薛升是為了宋家的錢，父親只有我一個女兒，嫁妝幾乎掏了大半。只是薛升疑心太重，若他說他需要那些錢，依照當(dāng)時的我來說，也會毫無疑心全部給他，犯不著奪我性命。今日的果，也是他之前釀的因。”

    “錢用對了，可救人。但錢用錯了，卻能變成殺人的利器?！毖医駮r今日的下場讓薛晉心覺悲哀，卻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反而還要得人怨恨。

    “嗒嗒?！?/br>
    鞋子踩碎地上冰雪的聲音傳來，薛晉警惕站起身，往身后巷子看去。阿古也立刻伸手取出袖中匕首，看見來人，匕首便放下了，“師父。”

    方為緩步走出，踏著地上落雪，并未撐傘，發(fā)上已全是雪，身影看著十分孤寂。

    這張臉是阿古一直見到的，卻不是薛晉所認識的。只是而今他到底長什么樣，都無所謂了。有些人看清了臉，卻看不清心，那樣才是真的可怕。而今知道他到底是誰，目的又是什么，這就足夠了。

    方為說道，“我來時，薛升是往東南面跑的，也就是這條街?！?/br>
    阿古問道，“師父并不是來見我們，而是為了追蹤他才到這的？”

    方為點了點頭，說道，“金書你安頓好了？”見她點頭，他又道，“別告訴他你見過我?！?/br>
    阿古看著這照顧自己三年，如兄長般嚴厲細心的人，說道，“我們將她從薛升外宅救回來后，她睡得很好。如果她心里覺得你對她毫無感情，她不會安睡，肯定會一直抱著被子哭。金書是明白的，師父用不著這么避開她。”

    方為微覺意外，沒想到平時有些馬虎的金書心思卻如此細膩，果真當(dāng)男童養(yǎng)久了，就忘了她是個小姑娘。

    “師父有什么打算？”

    “離開京師，四海為家?！狈綖樾Φ梦⒔?，“我心底還是想殺了徐六的，可惜殺不了?！?/br>
    薛晉聽他直呼當(dāng)今圣上叫徐六，心中嫌惡當(dāng)真不少，“你并不是殺不了，只要再布一局，哪怕花費的時日多，你也未必殺不了，你只是不想殺了?！?/br>
    多年不曾和他好好說過話的方為頓了頓，笑道，“不愧是我曾視為知己的人?！?/br>
    提及知己二字，薛晉也微有白駒過隙的感觸。當(dāng)年兩人相交，真有相見恨晚之意?？上б灰咕拮?，各行其路。有了這一事，要再想像當(dāng)年那樣交心，也不可能了。

    方為知道薛晉親手殺薛康林無論如何都會成為陰影，所以他先下手殺了薛康林，不但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薛晉。

    這點薛晉明白。

    薛晉知道方為不會找不到機會殺皇帝，但是方為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那個只想報仇的人，他對金書和阿古的好，讓他放棄整個薛家陪葬，那怎么會殺了皇帝，又讓天下大亂。徐六該死，但天下百姓無辜。方為心中有大義，足以讓他放下家仇。

    曾為知己的人，哪怕道不同，心思卻還是能揣摩清楚。

    方為看看飄得越發(fā)快的雪，明早地上就該蓋上半尺棉絮了，“當(dāng)初你將阿古交到我手上，又讓我收留金書時，我真不該答應(yīng)。每次一想到他們是我仇人之子交托給我照顧的，我心中便不舒服?！?/br>
    阿古才知道原來金書也是薛晉暗中叫方為收養(yǎng)的，難怪他知道金書那么多事。仔細一想，也無怪乎他對金書那樣好。每次見面都帶糖給她吃，不就是像哥哥對待meimei么。

    如果告訴金書，她有個這么疼她的兄長，肯定要高興壞了。

    原來不是姐夫，而是哥哥。

    薛晉笑笑，“你當(dāng)初誆騙我阿古不在世上了，我也不舒服了很久，扯平了。”

    方為真是恨得牙癢，唯有大方說道，“扯平了?！?/br>
    兩人相視一笑，恩仇盡泯。雖然不復(fù)往昔，卻也不再彼此膈應(yīng)。

    方為嘆息一聲，“我繼續(xù)去追蹤薛升，將他殺了，也算是對你們有個交代。天一亮，估計整個皇城都要動蕩了，還是早點離開得好?！?/br>
    城門申時開，趁著那個時候出城最好。大央國最有身份地位的國公一家遭了大劫，圣上即便是做做樣子，也會徹查。

    “若是殺了薛升，我會直接離開京城，城外東百里村莊見。”

    阿古點頭，見他提步，開口喚道，“師父……”

    方為稍稍偏身，阿古說道，“往后我們還是師徒，金書也在等您?！?/br>
    這話并不帶疑問，方為聽出來了。他輕點了頭，自己在這世上并不是已沒親人，阿古是，金書也是。

    阿古目送他離開，一人走在漫天飛雪下，總覺有些孤清。

    薛晉見天色更晚，守株待兔不行，光坐著也實在太冷，說道，“去找薛升?！?/br>
    ☆、第71章 結(jié)局（五）

    第七十一章結(jié)局（五）

    兩人找了許久還是沒有找到薛升，真不知他跑去哪了。阿古原先還想薛升該不會是躲起來了，可以他的性格，又怎么會放過他們。

    不知不覺兩人又走到了金書住的客棧，雪已沒上半寸高的靴子，腳底冷得生疼。薛晉看看不遠處還未收攤的餛飩攤子，說道，“你先上去看看金書，我去買餛飩?！?/br>
    大央國夜市不禁，雖然夜里也會有人，但并不多。行人已不見，那賣餛飩的小販也似要收攤回去了。

    阿古說道，“嗯，那我回房等你?！?/br>
    薛晉目送她進了客棧，這才往那走，走到攤子面前卻并不停，而是徑直走。

    從大道出來，拐進小巷，路越來越窄。他的步子并不慢……后面跟著的那人，也跟得很小心。

    薛升方才就已經(jīng)在附近盯看，興許是因為薛晉和阿古是兩個人，所以他才沒有貿(mào)然跟來，在等機會他們分開。薛晉便如他的愿，在客棧到底難下手，還有掌柜小二在。所以他篤定薛升會先來斬殺自己，若發(fā)現(xiàn)他折回離開，他便尾隨在后，橫豎不會讓他有機會傷了阿古。

    “嘶?！?/br>
    利劍不小心刮到墻上，發(fā)出略顯刺耳的聲音，在冬夜聽來分外清楚。

    薛晉步子一頓，便覺背后有風(fēng)撲來，迅速閃身，偏身一看，果真是薛升。

    薛升沒有料到薛晉竟然反應(yīng)這樣迅速，還以為這一擊必中。被他躲開，手中長劍胡亂揮動，卻傷不到他半根寒毛，還差點被對方奪了劍。他往后退步，緊握寶劍，有些驚恐。如果今晚他殺不了薛晉，那死的就是他。

    “我本該讓阿古親手殺了你?！毖x冷盯著他，“方能讓她往后沒有遺憾?！?/br>
    薛升的手驀地一抖，“她真的是宋錦云？你知道她是宋錦云？那你為何要幫著她來害我們？！薛晉，你也姓薛，你也是薛家人你忘了嗎？你這樣幫著外人害自家人，你就不怕祖宗知道？”

    “一個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敢殺的人，也敢提祖宗？”薛晉禁不住露出嘲諷之意。

    薛升喉結(jié)微動，沒有說話，一會才道，“我殺宋錦云是為了薛家，是為了給父親籌集錢財，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br>
    “難道你和你母親不是為了讓父親允諾日后榮華，定會許你比我更好的待遇才幫這忙？”薛晉不會明白這種人為何會為了野心做這種殘忍的事，若要成功，并非只有這種捷徑可走，“阿古不曾害過你，你為何偏要殺了她？還是以那樣殘忍的方式，在她披上鳳冠霞帔，最歡愉的時候?qū)⑺龤⒘??！?/br>
    “她知道我們要做什么！”薛晉怒目圓瞪，“她偷聽我和我娘商議要奪她錢財?shù)氖拢?dāng)時屋外有人偷聽，我并不知道是誰，聽見有聲響的時候出去瞧看，卻根本不見人。而離那間房最近的地方，就是新房。我心生疑慮到了新房，卻看見她正要往窗戶外面爬?！?/br>
    “我當(dāng)時并不是要逃，更沒有聽見你們的東窗議事?！?/br>
    背后聲音冷冷，低微沙啞，突然在夜里聽見，又是那起死回生的人所發(fā)出的聲響，頓時讓薛升毛骨悚然。他急忙貼墻而站，將劍端指向往他走來的阿古。

    阿古緩緩走到三丈開外的地方停步，一盞燈籠高懸別人家的后門上，風(fēng)吹飄搖，偶爾將亮光投落在薛升臉上，便能看見他臉上的驚恐和憎惡。阿古投以百倍憎惡，“我當(dāng)時趴在窗戶那，只是因為聽見貓兒的聲音。如今想想，或許當(dāng)時你聽見的動靜，就是從你們那邊逃來的貓兒所致。你為何不想想，一個新娘子怎么會無緣無故跑去別人屋外偷聽？你又為何不想想，若真是我偷聽的，為何我不直接逃走，還要回到屋里再逃？”

    她輕笑一聲，先替他答了，“因為你做賊心虛，你覺得寧可錯殺一千不愿放過一個。也因為……我在你眼里不過是你斂財?shù)墓ぞ?，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br>
    哪怕是過了三年，她也不會忘記當(dāng)初薛升將她從窗戶邊猛地拽回，捂住她的嘴將她摁在地上，給她灌毒酒時的眼神。

    陰狠、毒辣、絕情。

    她在噩夢中也不曾見過的眼神，卻在他的眼里看見了。

    薛升喊著讓她死，說那些在路上突然出現(xiàn)的劫匪是他叫來的，只是想要綁了她換贖金。他罵她是蠢人，逃脫了山賊追剿卻將他當(dāng)做救命恩人，幾句甜言蜜語就全信了他。

    她簡直想不出世上為何會有這樣惡心的人。

    當(dāng)年的她是蠢笨，否則怎會認不清這種偽君子。每每想起當(dāng)時的自己，阿古就覺得難受。

    薛升已想不起當(dāng)年事，只知道他給宋錦云灌了一大壺毒酒，全逼她喝下，可是……他咬牙，“即使是誤殺那又如何，反正你總是要死的。即便不是成親當(dāng)晚死，你也是要死的！可喝下那種毒丨藥的人根本不可能活！你借尸還魂？”

    “你大概不知道，那酒陰差陽錯，毒性大減。只是讓我暫時假死，可我卻在棺木里蘇醒過來?？扇绻麤]人救我，我大概也已經(jīng)死了。”

    “救你的人是誰？”

    阿古冷盯著他，說道，“是我如今的丈夫?！?/br>
    薛升一頓，劍又指向薛晉，聲嘶力竭，“你為何要多管閑事？如果不是你，我們薛家根本不會變成今日這樣！這個女人早就該死了，都是你釀下的禍根！”

    他不知道薛晉為什么去幫阿古，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薛家日后是薛晉的，為什么他要把薛家毀了？這世上怎么會有不愛名利的人？

    阿古又拿出了寒光凜凜的短匕，一步一步往他走去，“雖然沒有人親眼看見你殺了你娘，但是你娘臨死前指證是你所殺，當(dāng)時在場的人有七八人，不日你弒母的消息就會傳遍京師。薛升，你的名聲完了，但是你不會聽見那些流言蜚語，因為我不會讓你聽見?！?/br>
    薛升明知道她手無縛雞之力，可心底的恐懼層層疊加，兩條腿竟也開始發(fā)抖。只是片刻，心中的毒辣又將那驚怕完全覆蓋，怒喝一聲提劍朝她斬去。

    薛晉的動作遠比他快得多，又一直警惕盯看。薛升剛有行動，他已經(jīng)沖了過去。還未到他身后，薛升猛地轉(zhuǎn)身將劍回旋一圈，薛晉差點被他割到。不及薛升再提劍，腰側(cè)刺痛，痛進骨中，像是肋骨被活生生切斷了般。

    手中劍還握著，喉嚨卻咯咯地發(fā)不出聲響。他驚愕偏頭看去，對上阿古怨恨的雙眼，終于確定她的確沒有借尸還魂，因為這眼睛就是宋錦云的。只是當(dāng)年的宋錦云雙眼無邪純真，而這雙眼……唯有對他的滿滿嫌惡和憎恨。

    已全身沒入的匕首被阿古狠狠抽出，血頓時噴涌，將她的披風(fēng)都染了點點紅色。像是在厚實披風(fēng)上，漾開幾朵血色的花，在冬日肆意綻放，紅得觸目驚心。

    薛升瞪圓雙目，眼睛幾乎凸出眼眶，又疼，又不甘心。倒落地上時，他還在后悔，為何當(dāng)初不將宋錦云徹底殺死，為何不早早將薛晉殺了，說了要斬草除根，果然是沒錯的。

    可后悔往往都是因為當(dāng)初沒那樣做，所以后悔也無用。

    血涓涓流出，紅了一地，和雪融在一起，顯得觸目驚心。

    薛晉蹲身探他鼻息，薛升已氣絕。他松了一氣，看向阿古，“死了?！?/br>
    “咣當(dāng)?！?/br>
    阿古手中匕首落在地上，瞬間被流淌而來的血染紅。她差點軟身癱倒，還好薛晉已起身扶住她。

    薛升死了，當(dāng)年毀了宋家，毀了她的人，都死了。

    阿古再忍不住，如釋重負哭出聲來。將積壓在心頭三年的陰霾全都用淚水沖刷個干凈。哪怕是殺了那么多人，她也覺得自己的雙手是干凈的。臟的，是因他們還活得好好的而覺得不忿的心。

    如今骯臟的人都已消失，她終于覺得自己干凈起來。

    她抱著薛晉，埋頭在他寬實的胸膛上，怕將人引來，壓著哭聲。什么委屈，什么怨恨都沒了。往后她再不是那個背負著仇恨，也只懂得報仇的阿古了。

    薛晉與她佇立風(fēng)雪之中，心中又何嘗不是跟她一樣放下重擔(dān)。懷中人哭聲漸低，也不再渾身發(fā)抖，他才附耳地上，“我們回去?！?/br>
    阿古抬頭，臉上淚痕已被他抹去。

    她在客棧等了一會，不見薛晉回來，等她憑欄張望，那餛飩小攤前卻不見他蹤影。她這才明白他想將自己當(dāng)做誘餌的舉動，急忙下來找他。

    她輕輕墊腳，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身未收回，薛晉已低頭，回了一記淺吻。這才執(zhí)手和她離開這巷子，將身后的恩怨全都留在這幽深巷子中，不再回頭。

    ☆、第72章 結(jié)局（終）

    第七十二章結(jié)局（終）

    雪仍未消停，屋里的炭火已經(jīng)熄了大半。薛晉和阿古進了屋里后，見金書已經(jīng)醒了，抱著被子坐在那還有些恍惚，還以為她是被冷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