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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渡亡經(jīng)在線閱讀 - 第9節(jié)

第9節(jié)

    他垂眼撥了撥腰上熏球,“他閑得厲害,本座派他出去辦事了,一時半刻回不來。怎么,你找他有事?”

    蓮燈忙道沒什么,“我的笛子做砸了,春官答應替我重做,本來說好第二天給我送來的,可我等了很久也沒見他人影?!?/br>
    他轉過身,漠然看著一只隼子掠過松樹,長唳著沖向天宇,隔了很久方道:“笛子神宮中多的是,回頭讓盧長史給你送幾支過去。聽說你這幾天都在房頂過夜,琳瑯界住得不舒心么?”

    蓮燈愣了下,沒想到連她在哪里睡都難逃他的法眼。她難堪地撫了撫后頸,“琳瑯界很好,是我愛上房頂看星星,看久了就在上面睡著了?!?/br>
    他聽后頷首,“中原不比大漠,入夜天涼,在外過夜小心身子?!?/br>
    他一向話里不帶溫度,偶爾的體恤讓人受寵若驚。她驚訝之余忙俯身,“蓮燈記住了,多謝國師關心?!?/br>
    他沒有應她,掖著兩手緩步踱下臺階,邊走邊道:“神宮中這兩日不設結界,你若有興致四處看看,未為不可?!?/br>
    他袍帶翩翩越走越遠,蓮燈每每被撇下也成了習慣。對著他的背影長揖一禮,想起他留下的話,暗暗覺得高興。她起初驚異于神宮里的花草逆時而生,后來身在其中,除了對季節(jié)產(chǎn)生混亂,也沒有別的感觸。倒是那個聚星池聽上去很神奇,過不了幾天面具做成她就要離開,以后也不一定能再進來,趁著機會去飽飽眼福似乎不錯。

    她打定主意沾沾自喜,看天色離月出還有一陣子,回到琳瑯界無事可做,把內外都打掃了一遍。漸漸日頭西沉,用過飯眼巴巴坐在院子里等星星出來。那只鹿大概看她的模樣憨蠢,踩著碎步過來嗅了嗅,表情像是嗅到了傻味,鄙薄地把頭轉向了另一邊。

    蓮燈在它背上捋了幾把,“我都和你賠過不是了,你還要鬧到幾時?一只鹿,哪里來那么大的氣性?”說著捧它的臉,“我打算去聚星池看星星,一個人很孤單,你陪我一道去好么?我知道你聽得懂我的話,不許裝傻!我不認得路,你帶我去,在那兒坐上一個時辰就回來,好不好?”等了一會兒不見它有表示,心安理得地點點頭,“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那好,現(xiàn)在就走吧!”

    這是欺負它不會說話么?那鹿一臉無辜,被她拽著犄角拖出去好遠。最后發(fā)現(xiàn)難以擺脫,用力掙了下脖子從她的魔爪中成功逃離,刨了刨蹄子,昂首闊步走在她前面。

    作者有話要說:

    ☆、第 17 章

    涼風颯颯,月淡星稀,蓮燈抬頭看天,似乎不是個觀星的好天氣,不過既然出來了,也還是滿懷希冀。

    她挑燈前行,那只梅花鹿果然給她做向導,一縱一跳在離她一丈遠的青石路上奔走,短小的鹿尾和圓滾滾的臀瓣在她視線里轉騰,看著有點好笑。

    聚星池離琳瑯界有段距離,在九重塔以東,需穿過一片桃林。蓮燈沒有來過這里,只管跟著鹿前行。走了一程,開始懷疑這廝是不是報復她,有意帶著她繞圈。正猶豫,漸漸到了桃林邊緣,原來桃林建在一處高坡上,她一個不提防,險些踏空摔下去。待定了神再看,頓時被眼前的景致震得神魂蕩漾。

    聚星池名為池,確切來說是個湖泊,不怎么大,但湖水湛藍。就如放舟描述的那樣,湖面斂盡星光。從高處看下去,如同一只碧碗盛滿了細碎的琉璃,天光一照,反射出極致的絢爛。她調過頭問鹿,“無名啊,你說太上神宮究竟是不是仙界?如果不是,怎么會有這么美的地方?”

    那鹿一直對她稱它無名很不滿,可惜不能像人一樣斜眼,便從鼻子里噴出一聲哂笑,表示她眼界太窄,沒見過大世面。

    蓮燈不在乎它的鄙視,尖嘯著從上面俯沖下去,到了岸邊繞水奔跑,嘖嘖贊嘆。雖說水里的東西難以琢磨,但比天上更近了一層,反而顯得觸手可及。也許這里是國師觀星相的地方,蓮燈那顆簡單的腦袋里構建不出這種玲瓏,只知道大漠的美豪邁悲壯,中原的美細致奇幻,無論將來如何,走了這一遭,實在不枉此生了。

    她招無名來,示意它看岸邊的小船,“我載你泛舟,好不好?”

    那鹿居然退后一步,搖了搖頭。她也不勉強,“鹿不會鳧水嗎?那你在岸上等我,不許走遠?!彼幻鎳诟?,一面跳上船,抓起竹篙往下點了點,點碎一池星光。心里很覺得快意,笑著唱起她的紅狐貍,一直往湖的那頭劃過去。

    沙漠里長大的人,像蓮燈這樣會劃船的不多見。彼時有個商隊從中原前往波斯,途徑山腳掉了一包菱,被她撿到種在月牙泉里,后來多次往返湖上,練了一手撐篙的好本事。

    聚星池當然比月牙泉大得多,也深得多。她放輕了手腳劃行,沒有激起漣漪,轉身回望,船尾一串長長的軌跡震碎了鏡面,船幫兩掖依舊一片星芒。索性收回竹篙隨意泊在湖中央,抱著膝頭坐下來,盯著水面看,恍惚覺得天幕都被踩在腳下了。人在這時候什么都不用想,她閉上眼輕輕嘆息,湖上吹過一陣涼風,略帶了些寒意,撩人肌骨。

    四周寂靜,只聽見微波漾在船底,發(fā)出空洞的咕咚聲。她起先不以為然,漸漸水聲變得清晰起來,潺潺的,連綿不斷。她直起身,有些緊張,小船隨風搖曳,往南往南,水聲也變得愈發(fā)大了。她忙去摸竹篙,可是摸遍了船舷也沒找到,回過頭看,不知什么時候落進了水里,浮在離船很遠的地方。

    這船似乎有自己的意志,要帶領她去某個地方。蓮燈膽子再大也有點怯,握起拳緊盯前方,船頭拐過彎,才見一處突起的巖角下有個人,月華照亮他裸/露的脊背,頭頂清澗直瀉而下,激起細碎的水霧,將他籠在虛實之間。

    蓮燈駭然,在船上急得團團轉,又不敢發(fā)出聲響,怕吸引了那人的注意。急看兩眼,只知道是個男人,暫時身份不明。她慌忙趴在船尾拿兩手當槳,事實證明有時人的力量的確有限,她沒能改變航道,船依舊固執(zhí)地照它的意思前進,一直駛到了他的身旁。

    蓮燈終于和他打了照面,月色下視線模糊,可是五官依舊可辨,不是別人,正是國師。

    她一輩子都忘不掉國師驚慌失措的臉,朱唇微啟,眼睛瞠得大大的,就像岸上的無名一樣。蓮燈對他的印象除了冷酷遙遠就沒有其他了,誰知這位神仙一樣的人物莫名其妙被她褻瀆了,一瞬從天上墜入人間,淪落得和她大眼瞪小眼。

    原來這不是他觀星相的地方,是他的澡堂!

    這一刻的國師純質自然,脆弱得讓人難以想象。蓮燈聽見他顫抖的聲線,憤怒而窘迫地連說了好幾個“你”。她背上寒毛都豎起來,垮著臉癱坐在船上,囁嚅了很久自作聰明地啊了聲,斗起兩眼說:“這里有人嗎?我是夜盲,什么都沒看見……沒看見……”

    國師當然不信她的鬼話,欲站直身子,想起什么來,忙又往下沉了沉,恨聲道:“待我上岸,非殺了你不可!”

    神仙怎么能殺人呢!蓮燈想逃,可是船紋絲不動,她得繼續(xù)直面國師,連躲都沒處躲。她心里也緊張,緊張得胡言亂語,“我是誤入,不是有心的啊。再說我晚上眼神不好,當真什么都沒看見……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我聽見搗衣聲了,你在漿洗衣裳對不對?”最后以一串尷尬的哈哈作為收場。

    其實她覺得這是個很好的臺階,順著下了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墒菄鴰熖珗?zhí)拗,他的怒火難以平息,也不愿意自己就這么被人白白玷污了。于是蓮燈暈頭轉向看著他扯來衣裳裹住身子,輕描淡寫一躍,直接躍上了船頭。

    她嚇了一大跳,撐著兩手往后挪,挪到船尾蜷成一團。然后聽見他說話,嗓音里夾帶刀片,幾乎把她割成絲縷,“看不見本座是誰,你再說一遍!”

    蓮燈哆嗦著擺手,“當真看不見……看不見……我夜盲?!?/br>
    他哼了聲,先前吹滅的燈籠忽然自己點燃了,火光跳躍,照亮他鬼魅一樣蒼白的臉。他蹲下身湊近她,濕漉漉的長發(fā)貼著兩頰,莫名有種妖冶的美。

    “這下子看清了吧?”他說,冰冷的水氣撲面而來,彌漫她的眼眶。

    蓮燈克制不住想尖叫,她平時自詡女俠,誰知遇上這種情況完全施展不開拳腳。國師太厲害,她潛意識里早就認定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在他面前連個普通人都不如。她慌里慌張點頭,“看清了……這下看清了。”說完陷入更大的恐慌,坐實了她的罪行,難道真的打算動手么?她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可也只看清現(xiàn)在的國師,先前的……還是沒什么印象?!?/br>
    如果國師的腦子結構夠復雜,會聽出一種讓他在燈下再脫一遍的意思。果然他顯得驚異且不齒,“下作鬼,貪生怕死不認賬,這樣的人早晚會連累王朗和神宮,不如現(xiàn)在就結果了你,免得后患無窮。”

    她不能束手就擒,也絕不承認自己會這么不講信義,翻身而起同他對峙,“我有錯在先,國師想如何發(fā)落悉聽尊便??墒怯芯湓捨乙f明白,是國師知會我神宮里撤了結界,我可以四處游玩的。我事先并不知道國師在這里,更沒想到這么冷的天,會有人露天洗浴,所以即便有錯,也是無心之失,國師大人大量,不應當同我一般見識。至于國師擔心我會出賣阿菩和神宮,完全就是杞人憂天。我受阿菩和國師恩情,即便千刀萬剮,也絕不做背信棄義的事,請國師放心?!?/br>
    蓮燈覺得自己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jù),不管他怎么想,先把責任分清最要緊。如果他沒有特許她踏出琳瑯界,她不會到這聚星池來。沒有他光天化日之下隨便沐浴,她也不能撞見他赤身裸/體的樣子……不過國師的身形真不錯,今夜雖然月色不佳,聚星池上星光卻正璀璨,那身腰那線條,想起來就氣血上涌。像他這樣的身份受慣了膜拜,沒想到一遭被人看光,大概會覺得威嚴掃地生不如死吧!

    再覷他的臉,因為氣憤顯出凜冽的肅殺,她心跳漏了一拍,知道自己言多必失,國師要下死手了。

    她抬臂擋于胸前,期期艾艾道:“國師與阿菩是摯友,不會忍心讓阿菩傷心吧!再說中原人不都覺得這種事吃虧的是女人么?男人大丈夫,就算被人看見也沒什么,魏晉文人服了寒食散還袒胸露腹呢……我不會同別人說的,明天天一亮我就走,走得遠遠的,今生再不在國師面前出現(xiàn),如此可行?”

    他冷冷望著她,唇角古怪地揚起來,“事了拂衣去,你打得一把好算盤。”

    蓮燈品出了蘇幕遮里被郎子辜負的女人的幽怨,細想她也沒把他怎么樣,敦煌天熱,常有赤膊的男人行走在沙漠,如果人人不依不饒,那她連渣滓都不能剩下。國師不同,比他們高貴,看了一眼就得賠上性命。她無力反駁,腦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有什么好辦法彌補。

    她深深喘了兩口氣,“這樣吧,國師要是覺得吃了大虧,我也脫了讓國師看個遍。我不是怕死,是父仇未報,不敢死。待我收拾了那些jian佞再回神宮來,到時候任國師宰割?!闭f完了可憐巴巴看著他,往前挪半步,背手摘銀鉤,把蹀躞帶扔在了腳下。

    這么做算是以進為退,國師是個清高的人,絕不能讓自己再受一次侮辱。蓮燈料定他會拒絕,所以解了蹀躞帶安然等他喝止,誰知并沒有,他緊抿著唇,完全一副要看回來的姿態(tài)。她僵住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卻聽他質問:“怎么不脫?”

    她覺得他大概是太氣憤了,以至于氣傷了腦子,“國師當真要看?”

    他瞇著兩眼,紅唇如血,“是你自己提議的,現(xiàn)在卻來問本座?還是為了公平起見,把燈吹滅?”

    蓮燈進退維谷,她讀中原的書,知道羞恥。女人的身體被人看到,半輩子就毀了,國師一把年紀,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么?她原先只覺得他高坐云端不食人間煙火,沒想到還有睚眥必報的好習慣。她向來敢做敢當,既然他堅持,連本帶利還給他,以后兩不相欠就是了。

    她說:“不必滅燈,免得國師看不清?!惫娼饨活I上的系帶,把罩衣敞開,開始脫里面的中衣。

    其實他只是在氣頭上吧,畢竟清心寡欲的人,不能讓俗物臟了雙眼,在她解中衣紐帶的時候終于出聲了,狠狠叫她住手。蓮燈的心咚地一聲落了地,這下好了,都過去了??墒菄鴰熌樕铣霈F(xiàn)了詭異的神色,陰沉道:“天下的事,有些無傷大雅,有些卻很難姑息。我可以收留你在神宮,也可以為你易容,唯獨今天這件事讓我很不高興。你可知你犯了什么罪過?”

    蓮燈乖乖點頭,“我看到國師洗澡,讓國師蒙羞了?!?/br>
    她的回答顯然不夠圓融,國師嘴角抽搐了一下,勉強平復心緒后又道:“大歷是禮儀之邦,西域如何我不管,中原的舊俗是不能偷看人洗澡,看了就得負責,你懂么?”

    蓮燈遲遲啊了聲,“要負什么責?”

    她的推諉讓他更加惱火,一反常態(tài)厲聲呵斥,“你拜在王朗門下,王朗是詩書大族出身,連這點禮義廉恥都沒有教會你?你讀了洞窟里那么多書,讀到哪里去了?”言罷一哼,“足恭偽態(tài),禮之賊也!”

    她被他一頓搶白弄得說不出話來,斯文人罵人就是厲害,什么禮之賊也,她怎么就成賊了?可畢竟自己理虧,他不殺她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恩惠,還有什么可反駁的!

    她垂頭喪氣,“國師教訓得是,是我孟浪,我甘愿領罪。該怎么負責,還請國師明示?!?/br>
    他裹著袍子又哼一聲,“不能挖出你的眼珠,你說怎么負責?回去仔細想想,想明白了后天來陶然亭見我,我要聽你的打算?!?/br>
    他大約也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一雙腳不太雅觀,怒而怨地看了她一眼,指使她兩手劃船,硬把他送到岸邊,然后縱身一跳,揚長而去了。

    ☆、第 18 章

    蓮燈看著他的背影,已經(jīng)無力抱怨了。剛才的一切想來還迷迷茫茫,她看清了嗎?只看到一點兒罷了。起先是背,白得像緞子一樣。后來同他面對面,他的頭發(fā)把前面都擋住了,擋住了能看到什么?簡直不講道理!現(xiàn)在聲稱要她負責,她一無所有,拿什么負責?

    她失魂落魄回到岸上,看見鹿,心頭當真無名火起,指著它道:“你為什么不跟我上船?一定是知道國師在那里,為求自保不肯同行。一只鹿怎么能這么壞?你將來可是要做神獸的,所以應該積德行善。現(xiàn)在你看看我……”她仰頭長嚎,“我可怎么辦呢!”一面說,一面踉蹌著往回走。

    誰也幫不了她,能夠親眼目睹國師洗澡真是三生有幸,可是接下來的問題很嚴重,國師沒有她想象的大度,他要她擬定計劃,如何負責,或者說如何贖罪。中原人一般會怎么處理這種難題?他們的角色有點別扭,如果她是個男人,還可以一拍胸口答應娶他。現(xiàn)在她是個女人,女人要怎么補償男人呢?

    她捧著腦袋想了很久,無計可施。看看更漏,快到丑時了,忽然一個念頭蹦出來,決定連夜逃跑。

    什么易容,和她現(xiàn)在的處境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同樣是在保證不死不被活捉的情況下才起作用,那她蒙面不也一樣么!

    人被逼到絕路上,什么都看開了。她后悔留在這里,當初要是和轉轉她們一塊兒走,就不會遇上今天這樣尷尬的事了。她翻身起來,手忙腳亂收拾包袱,就算對不起國師吧,她打算腳底抹油,也比再次面對他好。神宮內外不設陣,可說是天賜良機,她只要翻出宮墻,外面天大地大可以任她闖蕩??上]有馬,只能徒步進城。那也沒什么,孑然一身,獨與天地往來嘛。

    她把包袱斜挎起來,摸黑潛出了琳瑯界。國師的五位靈臺郎都不在,夜也已經(jīng)那么深了,就算有戍衛(wèi),繞過他們應當不難。東面那片宮墻她曾經(jīng)栽過跟頭,算得上熟門熟路。她順著竹林間的小道摸索,遠遠看見城墻下有兩盞燈籠閃爍,等守夜的侲子走遠,深一腳淺一腳趟過去,終于到了墻根底下。

    仰頭看,墻頭黑黝黝的,像堆疊起來的烏云。她往后退了幾步,確定腳下扎實就打算躍上去,可是才蹦起一尺來高,被人一把拽住,就勢一推,逼得倒退了四五步。

    她心里一慌,知道這人修為不錯,唯恐又遇上國師。腳下站定了借光看,那人長身玉立眉眼森然,居然是翠微夫人。

    翠微夫人面色不善,“百里娘子這是做什么?神宮款待不周,你要漏夜?jié)撎用矗俊?/br>
    這時候不管遇上誰都不是好事,不過這位翠微夫人本來就對她沒有好感,如今她想走,說不定她會樂于成全。

    她拱手作了一揖,“蓮燈有事在身急于離開,還請夫人通融?!?/br>
    翠微夫人蹙眉打量她,“既然如此怎么不拜別座上,不從正門離開?偏要偷偷摸摸翻墻,你是何居心?”

    她頓覺舌根一苦,本來就是背著國師的,哪里敢讓他知道!可是看翠微面帶怒色,恐怕糊弄不過去。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她也只有說實話了,這種事?lián)Q做女人應該更好理解,天底下哪有抓著女人要求負責的!

    她拱手長揖,“我有苦衷,不能與國師道別,望夫人見諒。”

    翠微冷冷一笑,看她的眼神分外輕蔑,“他重情義,為了王朗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你收留在神宮,為你易容,結果你就這樣報答他?你小小年紀,心機倒頗深。還是偷了神宮的寶物,打算一走了之?”

    她這么說,讓蓮燈想起了國師的那句“禮之賊也”。本來就很反感別人拿這個字眼來侮辱她,因此立刻冷了眉眼,“夫人也算德高望重,妄加揣測似乎有些欠妥。我不會偷神宮的東西,要離開也有我自己的理由,夫人要是想聽,我為求脫身不得不告訴你。但將來國師怪罪起來,我少不得要拖夫人下水,到時候夫人千萬別怪罪我。”

    是個人都有好奇心,翠微夫人雖然不待見她,但既然牽扯到國師,必然有一探究竟的沖動。她古怪地打量她,斥了句裝神弄鬼,“你要是說不出所以然來,用不著國師問罪,我第一個饒不了你?!?/br>
    蓮燈時間有限,再耽擱下去天都要亮了,便長話短說,把如何進入聚星池,如何撞破國師沐浴的事都同她交代了。說完自覺羞愧,捂住了臉道:“我原本答應國師不告訴任何人的,可我擔不起這個責,也不敢再見他,思前想后無計可施,就想趁著夜黑風高離開神宮。夫人既然是國師的師妹,這事告訴夫人也沒什么。我知道不該畏罪潛逃,但是留下怎么辦呢,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覺得五雷轟頂。我是不得已,要是個男人,娶他就是了,可我是個女的,女的叫我怎么負責?我不逃,還等著國師找我算賬么?”

    她邊說邊看她,果然那張冷艷的臉也起了變化,一時五顏六色相當好看。

    翠微覺得不可思議,怎么也沒法把臨淵同這件事聯(lián)系在一起。按著他平常處世的態(tài)度,震驚過后無非兩種可能,或者不以為然,或者除之而后快。現(xiàn)在算怎么回事?追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要人家負責任,負什么責任?清修太久,把腦子修壞了么?

    她有點懷疑,睨著眼睛審視她,“你說的都是真話?”

    蓮燈點頭不迭,“我離開神宮不會走遠,還在長安城里。夫人要是查出有假,隨時可以找到我。我也知道只要國師想拿我,跑到天邊也不頂用??墒俏椰F(xiàn)在害怕,能躲一時是一時,等國師消了氣,我再給他賠罪不遲。”

    這是個難題,連翠微都覺得棘手。她自小和臨淵在一起,知道他的為人,什么都看得淡,什么都不上心,因為太冷漠,對別人造成傷害也不自知。但他不是個無理取鬧的人,就算平時自戀到莫名其妙的程度,也不至于因為這樣一個意外不依不饒。

    她重新打量眼前的女孩,在陶然亭外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覺得明艷不可方物。她的臉上沒有厚重的鉛粉,也沒有螺黛勾勒出來的峨眉,缺乏精雕細琢,卻有另一種瑩潔的美。生活在沙漠里的人,皮膚應該黑而干燥,可她卻沒有,倒像珠簾后精心作養(yǎng)的,溫潤得渾然天成。

    美麗的女郎總會特別受眷顧,也許因為長得好,連臨淵都對她另眼相看吧!

    她突然驚覺了什么,笑得駭異,“說不定座上只是同你開玩笑罷了……不過你既然要走,那就走吧,風口浪尖上避一避,對你沒有什么壞處。”

    蓮燈一陣狂喜,不管翠微夫人是出于何種考慮放她走,只要能夠悄無聲息地離開,目前是救了她的命了。

    她對她道謝,看準了附近沒人,起身一躍跳上垛口,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翠微靜站了片刻,心里漸漸安定下來。斂起衣袖往道場去,遣退了侍立的人,只余貼身的巫女侍候,坐回坐上闔眼吩咐:“今晚做禁咒的事不要對外提及,萬一有人問起我的行蹤,只說一直在中殿,沒有外出過?!?/br>
    巫女不太明白,“禁咒是皇后特許的,夫人也有疑慮么?”

    大歷醫(yī)巫不分家,宮中女醫(yī)進太醫(yī)署習學,除了安胎、針灸外,最要緊的一項就是禁咒。今上的五子中,只有梁王一人是皇后所生,所以皇后對梁王妃也是愛護有加。梁王妃染疾,久病難愈,怕女醫(yī)的手段不過關,下令要隴西夫人親自過問。既然有皇后懿旨,還有什么可怕的?

    翠微搖了搖頭,并不作答。

    巫女在旁看了她半天,見她心事重重,料想必定和來客有關,便掖手道:“婢子今天在琳瑯界外見到個小娘子,聽說她是王道士的高徒?!币幻嬲f,一面窺她臉色,“夫人與王道士也有五六年沒見了吧,不知他現(xiàn)在怎么樣,夫人可問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