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平眼尖，慌忙脫了泥巴兮兮的鞋子，光腳一氣兒跑過去，喊了聲“哥！”

    桂香站在那里半天挪不動一步，眼里竟然起了霧氣，顧不得手上有泥巴，胡亂在臉上抹了一通。

    桂平見他姐沒反應(yīng)，扯了嗓子喊：“姐，是春生哥啊！你快點過來呀！”

    那人朝她笑笑，抬了長腿一步一步，在她面前停下來。他每走一下，她便在心底數(shù)一下，一共是三十二步。

    “單桂香，我可以認(rèn)為你這是開心地忘我了嗎？”他的眉目比去的時候分明了些，那雙眼底還是那樣的清澈和池塘里倒映的月一般。

    “是……我是開心……”桂香的答案讓他很滿意，她抬了袖子又胡亂擦了擦。

    春生一下捉過她的袖子，“有泥巴呢！小花貓！”

    桂香聽他這么一說，眼淚趕著趟兒往外跑，春生嘆了口氣，低頭好找了手帕幫她擦，一下一下極為細(xì)致。

    兩旁山堆上叢生的綠竹被風(fēng)卷著，沙沙作響，空氣里滿是淡淡的竹香。桂平撓撓頭，徑自往家走，把這方天地留給了這兩人。

    春生的氣息太近、太過壓抑，桂香感到一絲尷尬，往后退了一步，卻叫他發(fā)現(xiàn)了，一把捉了她的手腕。要不是在怕叫人看見，影響她的清白，他真想親一親她紅撲撲的小臉。

    “怎么不問問我？”他將她臉上的每個細(xì)節(jié)都看到眼里。

    桂香垂著腦袋問：“什么時候到玉水的？”

    他笑，總算是松了禁錮她的手：“一個小時前?！?/br>
    桂香有些驚訝：“還沒回家嗎？”

    “桂香，倘若我說……我想見你，想得都瘋了，你信嗎？”

    桂香一下連耳根都紅了，再也不敢看他。

    “單桂香，我明天就要走，你確定要這樣浪費時間嗎？”

    桂香抬眼望了他：“這么快？”

    他抬手將她鬢角的碎發(fā)盤到了耳后：“嗯，隊里忙?！?/br>
    ……

    桂平這幾天不知怎么的一直喊腮幫子疼，桂香一開始以為他是被毒蟲蜇了，簡單幫他涂了些綠藥膏。誰知今天早上桂香一望，他那腮幫子鼓得圓圓的，一邊一個像兩只小氣球。

    桂香覺得好玩，抿著嘴直笑。

    桂平氣得直翻白眼：“姐，我很疼的，你還笑?！?/br>
    桂香聞言抬手摸了摸他那腮幫子，引得他直抽冷氣：“嘶，輕……輕點！唔……講話都疼

    呢……”

    桂香皺了眉：“看來不是蟲咬的了，我去叫小娘來望望。”

    李紅英瞧了半天也沒瞧出個所以然，“要不你快些吃完早飯，和你姐去趟赤腳醫(yī)生那里?！?/br>
    桂平小口小口地扒了幾口飯，籬笆外老遠(yuǎn)有人喊：“桂香！桂香！”

    李紅英連忙去開籬笆門，馬小紅騎著個小摩托“轟轟隆隆”一路開了進(jìn)來，停車的時候一下沒停穩(wěn)當(dāng)，一個踉蹌，簍子里的一袋子蘋果全砸桂平臉上了，“嗷嗷嗷！馬小紅！你殺人呢！”

    小紅咧著嘴笑：“嘿嘿，桂平，實在是對不起啊，我才學(xué)的摩托車，不熟練。”

    “不熟練……你出來干啥??？哎呦，姐，你快看看我的臉……”桂平可憐兮兮地往桂香望。

    馬小紅聞言也瞅了瞅桂平的腮幫子，這一下笑得停不下來了：“單桂平，你這是鹵豬頭呢?。俊?/br>
    李紅英聽她這么一說也笑得肚子疼，轉(zhuǎn)到里屋給他們炒花生去了。

    桂平直犯委屈：“哎呦！哎呦！當(dāng)初春生哥在的時候，我姐胳膊肘朝外拐，現(xiàn)在哥不在家，我姐還是朝外拐??！我好可憐啊?！?/br>
    桂香不理他，幫著小紅把那小摩托趕到了角落里：“小紅，你這車哪里來的？”

    “我舅舅從省城帶回來的，我正好給你瞧瞧呢，咱以后去玉水就騎它，我?guī)??！?/br>
    桂平抱著臉氣鼓鼓地說：“哼！某些人，才買了車就來我家炫耀！”

    馬小紅也不氣，往桂平剛剛坐著吃飯的小凳子上一坐：“單桂平，看你和我是同班同學(xué)又是桂香的弟弟的份上，我就不生你的氣了。你臉上這叫痄腮炎，我有偏方，一治一個準(zhǔn)！而且這藥……村里只有我家有，不過你得先叫我聲jiejie！”

    “想得美！”桂平一把拽過她的麻花辮。

    小紅沒料到他來這一手，有些惱了:“喂，你快松手！”

    “你先說是啥偏方！”桂平不依不饒道。

    小紅掙脫不開干脆一甩手道：“那好，你就扯著吧，你就等著明天變成更大的豬頭吧！”

    “姐……”桂平氣得快奔潰了，只得松了手。

    “小紅，有啥偏方??？我也正準(zhǔn)備帶他去瞧醫(yī)生呢。”

    小紅扣了扣指甲蓋子說：“先讓他叫我聲jiejie！”

    “馬小紅，你想得美！”他單桂平就是疼死也不喊！

    桂香轉(zhuǎn)身在桂平臉上使勁一拍，疼得他眼淚直往外蹦跶：“姐！”

    “哎喲！我的乖弟弟！”小紅順著他的話接了，笑得一片燦爛。

    桂平這邊臉都綠了：“我叫的我姐！沒喊你，瞎答……哎喲……痛?。〗?！”桂香剛剛又在他臉上補了一下……

    馬小紅一下樂呵呵地推車：“走，桂香，去我家拿?！?/br>
    馬家今天來了好多客人，馬富源家的院子里停了滿滿的車，桂香從他們的穿著來看，應(yīng)該都是城里人，之前見過的馬小紅的叔叔也在里面，卻沒有初見時的貴氣。單桂香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今天的打扮，幸好還算干凈。

    小紅拉著她一路問過好后就進(jìn)屋了：“最怕這些伯伯們來我家了，門口都沒地方踢毽子了?！?/br>
    “你爺爺養(yǎng)了幾個兒子??？”桂香試探地問。

    小紅搬了把椅子給桂香：“四個啊。我爸排老三，大伯在玉水糧管所，二叔在銀行，小叔叔就差一點了，在文化局?！?/br>
    “哦?！惫鹣憬K于明白小紅為什么能成為水力中學(xué)唯一的女學(xué)生了，哎，她當(dāng)初還以為自己家和她家差不多呢！馬小紅的工作是她叔叔給介紹的，大約和上學(xué)沒太大關(guān)系，那自己豈不是……

    馬小紅見她發(fā)呆，以為桂香是介意她家條件好了，趕緊改口說道：“我爸可和他們不一樣，就喜歡種地，一從部隊回來就參加農(nóng)村建設(shè)了！你可別多想。”

    桂香笑：“我沒有，你快把那偏方找出來吧?！?/br>
    小紅神神秘秘地端了一盆東西來：“來了！”

    “這不是仙人掌嗎？”她家也有啊，難道有些不同？桂香垂著腦袋仔細(xì)看。

    小紅笑：“一會我教你弄這個，其實我找你來是有話要和你說。我家可能要搬家了……”

    桂香將那盆仙人掌重新放回到桌上，不說話了。

    “我爸在玉水買了房子，但我想等初中畢業(yè)再去……”

    桂香故作親手地說:“那不是好事嗎？等你上了高中就可以住家里面了?！?/br>
    “可我舍不得你！”小紅捉了桂香的手，眼圈一下紅了。

    “到時候我也上高中的啊，說不定咱還在一個班呢！”

    “那我到時候就在家里給你也安排個鋪，咱兩住一起！好不好？”她mama生完一胎之后切除了zigong，所以她從小就沒兄弟姐妹，桂香是特別的。

    桂香眼底有些酸脹，她的未來還是個未知數(shù)呢，她哪里能答應(yīng)小紅，不過為了叫小紅安心，她還是點了點頭。這世上哪里有不散的筵席呢？侯春生是這樣，馬小紅也是這樣。

    “我多怕，我再見你的時候，你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在地里，眼里再也沒了書生氣。甚至你都結(jié)婚生子了也不告訴我，像閏土那樣……”

    “不會的，我答應(yīng)你一定和你一起去玉水上高中?！彼嘞肴グ?！

    這天晚上桂香想了很多，煤油燈“噼啪”一下炸了個燈花，桂香這才抬眼看了看侯春生臨走前給她的個包裹。這幾天她一直不想拆，怕里面的情她接受不了，現(xiàn)在她竟然好奇里面裝的什么。

    兩層布打開，里面還包了層牛皮紙，扯開后竟然是一包小米炒糖。這是她最喜歡吃的，他竟還記得。

    桂平的臉好了，但每次見了馬小紅都?xì)夤墓牡?。小紅則都要敲敲他的腦袋喊：“弟弟?！弊阅且院?，馬小紅但凡給桂香的東西，都會給桂平留一份。

    ☆、第16章 籌謀

    16章籌謀

    芒種一過，水塘村地里忙得熱火朝天的，但馬富源卻高興不起來，他做了這水塘村的一把手十三年了，早已經(jīng)和這泥土地融為一體了。

    過完十月他就要調(diào)到玉水工作了，上頭的命令讓他有些難以揣測，似乎對集體有了不好的看法，他也隱隱地發(fā)覺集體的弊端。

    隊里去年的產(chǎn)值在整個片區(qū)來說算是不錯的了，但還是有人家吃不飽飯。上次他跟著上頭的領(lǐng)導(dǎo)去了趟西邊兒，那的村民哪個不是衣不蔽體??？那村長家想盡辦法招待他們，拿出的也只是些黑面糊糊，有個自己去盛飯的縣長，揭錯了鍋，挖了一碗糠出來。

    那村長趕緊攔著，那是他們自己的食物，哪能招待這些領(lǐng)導(dǎo)啊。那縣長當(dāng)做沒聽見，低著頭將一碗糠都吃了。他還記得自己那時的心情，起身到那鍋里盛了一樣的“飯”吃了。

    那嗓子眼里扎的勁啊……

    可他是又多么熱愛這集體啊，全村人都仰仗著他出主意，有啥事都來他家找他。最近這天氣也著實叫他著急，才種了種子下去，連著十幾天的雨不停地沖刷，原本該發(fā)芽的玉米全爛在了地里。

    姚賢平連夜去了趟趙家里，向人家勻了三十斤玉米種。他心底清楚，一旦馬富源升遷，他自己就要單槍匹馬管理這水塘村的大小事了。

    單桂香家的自留地是全水塘村最低洼的地方，早先種的大豆一顆也沒出。

    李紅英抱了一大袋子高粱準(zhǔn)備去自留地里重新播種，被桂香攔住了。如果她記得不錯的話，這年是災(zāi)年，這些高粱埋進(jìn)土里還是出不了芽，這年的高粱可是很值錢啊！

    “小娘，這天怕是一時晴不了，曬不了太陽，這種子下了地又該爛了，反正也不急這一時半會的，不如把這高粱換了錢，等天晴了在去調(diào)劑點旁的種子來?！?/br>
    李紅英點點頭，她也提心吊膽的呢，這高粱可是金貴貨，本來是準(zhǔn)備種些等過年的時候做些酒的，索性一咬牙將那種子托人帶去玉水賣了。

    災(zāi)年當(dāng)儲糧食，單家的余糧一直比旁人家多些，她小娘總是在青黃不接的時候抱了去換些布票。那年因為缺少余糧，全家人都挨了餓。

    桂香握著李紅英的手說道：“小娘，古話‘說家有存糧，心里不慌?！劢衲昃痛纥c糧食吧，上次隊里的玉米可一顆沒出芽，今年怕是要鬧饑荒?！?/br>
    李紅英哪里肯？這些谷子放在家里，到了夏天就長蟲，翻里翻外的曬得怪累人的，單福滿望著外面一直不停的雨簾，敲了敲煙斗子說道：“聽桂香的。今年不賣！”

    李紅英一邊脫圍裙一邊說道：“不行，到時候你們老的小的都不在家，叫我一個人曬這么多糧食不是要我的命嗎？我都和開拖拉機的鐵林說好，明天跟他去玉水的?！?/br>
    “那行，隨你吧?！眴胃M也和她爭執(zhí)，這么多年都過來了，這些糧食都沒吃完，能給孩子們換兩間新衣服倒是不錯的。

    桂香實在是不想全家人再和當(dāng)年一樣挨餓，但見她爹不反對，自己也不好再說什么，她哪里能當(dāng)?shù)昧思夷兀?/br>
    桂平剛洗了澡出來，見他姐黑著臉沉思，走過去往那木桌邊落了屁股：“姐，想春生哥了？”

    桂香腦子里都是單福滿吃糠的畫面，他的身子可受不得這些苦。她該咋辦?。?/br>
    桂平見他姐妹沒反應(yīng)，自顧自地說道：“姐，我看你現(xiàn)在是馬小紅的jiejie咯……”

    “小紅？”桂香忽的應(yīng)聲，一拍腦袋站起來說道：“我咋沒想到呢？”

    桂平看她姐自言自語地站起來，直犯嘀咕，再轉(zhuǎn)眼桂香已經(jīng)換了鞋子出門了。

    馬富源剛和他愛人丁云吃完飯在討論這倒霉的天氣，見桂香蹚著水進(jìn)了屋：“這孩子，咋這么大的雨還過來，是有啥急事嗎？我上去找小紅，她剛到閣樓洗頭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