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見她精神起來,夷安方才放心,卻又有宋衍只獨獨地領了她出府。 與宋衍一同坐在不起眼的烏篷車里,搖搖晃晃地往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夷安心中疑惑,卻見宋衍面色冷肅,竟不敢說笑,諾諾了一會兒,見跟著自己來的紅袖連滾帶爬地不顧主子滾出了車,寧肯在外頭吃冷風也不肯與渾身冒涼氣的三爺在一個車里了,頓時在心里罵了紅袖幾句,口中只討好地對宋衍說道,“三哥哥總是想著我,這出來也帶著,竟叫我心里不知如何感激了?!?/br> 宋衍涼颼颼地看了她一眼,見這meimei頓時仿佛縮小了一圈兒,縮在角落里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一雙清凌凌的大眼睛無辜又懵懂地看著自己,到底心中一嘆。 “你啊。” 聽到兄長語氣中的縱容,夷安頓時喜笑顏開,又端坐了起來,撫了撫頭上搖曳的步搖,含笑道,“我就知道三哥哥最好了?!庇謫栠@是往何處去。 宋衍只搖頭,等到了一處極喧嘩之處,外頭還隱隱有腥臭的氣味兒傳來,宋衍便命紅袖滾進來點了香料,見這丫頭點了香料,服侍翻了白眼兒的夷安捂住了口鼻,竟忙不迭地再次爬了出去,寧可忍受外頭的味道也不敢與他呆在一個車里,只并不在意,給夷安臉上掛了面紗,這才挑著簾子叫她往外看。 夷安哪里知道這是哪里,往外一看,卻見車停在了一處極臟亂的小巷子外頭,里頭喧嘩吵鬧,竟是一處民居。 這是瞧著這模樣,該是窮苦人的居住之地。 “這是……” “好好兒看著!”宋衍沉聲道。 夷安目中一縮,繼續(xù)等著,卻在此時,聽見那巷子里頭,傳來了大聲的哭喊,不大一會兒,就有一個渾身臟得看不出衣裳顏色的女子,蓬頭垢面,赤著一雙流血的腳沖了出來,她在許多圍觀的人的看熱鬧的目光里一不小心跌到在泥水里,正要爬起來,后頭就有一個嘴里罵罵咧咧的男人拿著好大的棍子兇神惡煞地出來,一棍子就抽在了她單薄的身上,打得她在地上翻滾。 夷安沉默地看著那女子求饒,給這男人磕頭,哭得凄慘極了,那男人卻不當一回事兒,劈頭蓋臉地往這女子的身上抽打不停,抓著她的頭發(fā)往地上撞。 “可解氣了?”宋衍摸了摸夷安的頭,輕聲問道。 外頭那個被人騎在身上打罵的,正是往日里在府中如同仙女兒一樣不食人間煙火的賈玉。 夷安不知道宋衍究竟知道多少,此時只是沉默地看著賈玉哭得凄厲,卻沒有人救她,左眼之中,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一滴淚水,仿佛是那個早就逝去的孩子,透過她的眼,看到害死了她的人受到報應后,終于釋然后的流淚。 默默地擦去了這滴眼淚,夷安再次看著賈玉受苦,嘴角就勾起了一個獰惡的笑意,這笑意之中帶著黑暗與狠毒,叫人心生恐懼,這少女的眼底,此時洶涌的暗潮。 宋衍側頭看著這樣叫人心生恐懼的meimei,不由自主地再次摸了摸她的頭發(fā)。 “這樣的日子,該叫,賈氏也過來瞧瞧,方不負咱們的心意?!痹S久之后,夷安瞧著賈玉被打得破爛的衣裳里頭,都是一道道的血痕,此時被打完了,正在地上抽搐,叫那男人抓著頭發(fā)往巷子里去,這才溫聲道,“賈氏在府里享福,也該叫她見見好閨女如今如何。好歹是咱們的姑母,只這樣兒,才是咱們的心呢,對不對?” 她目光流光瀲滟,聲音中一派天真懵懂,然而那眼底的黑暗,卻仿佛要掙脫囚籠一樣。 “你說的對。”宋衍靜靜地看著meimei,溫聲道。 夷安抓住了兄長的衣袖,覺得不知為何,竟有一個兄長,看到自己這樣丑惡的一面都依舊愛惜自己,就說不出的安寧,這才轉頭微笑地看著那巷子。 之后,她的目光卻停頓了一下,滿臉的陰寒陰鶩,正撞進了一個纖弱妍麗的青年的眼底。 那青年沉默地看著她,眼中,竟然是叫她有些惱怒的憐惜與溫柔。 ☆、第37章 “竟然是他!” 夷安向來記性極好,自然是記得這是那個當日在醫(yī)館之外一玉佩砸在自己頭上的家伙,況這人容貌殊色妍麗,叫人過目不忘,此時見了這青年,她有些漠然地回望了一眼。 那青年默默地與她對視了片刻,動了動嘴角,仿佛要走過來,卻見到夷安目中的防備,退后了半步,轉身走了。 “那就是烈王第六子,輔國將軍蕭翎。” 不管如何,這一次不是蕭翎,恐怕只憑夷安與后來才叫宋衍打探出來的馮氏,不會這樣順利,宋衍是領蕭翎的情的,便在夷安的耳邊說道,“他知道賈氏作惡,因此先來令人痛打了這男人一頓?!?/br> 他親眼看著蕭翎面不改色地在這男人的哀叫里一點一點地碾碎了這男人的小指,滿眼的血光之中,這容貌美麗,月色下卻如同惡鬼的青年,聲音波瀾不驚地說道,“嘴里生出宋家小姐一個字,我就送你去點天燈?!?/br> 他看著那男人一臉扭曲的恐懼,心中疑惑。 “點天燈是什么?”宋衍飽讀詩書,哪里聽過這個,便與夷安皺眉問道。 夷安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轉臉看著這個兄長,一臉扭曲地問道,“我怎么會知道?”她當然知道,不過她三哥哥,不覺得拿這樣可怕的話題來詢問他無辜單純,連螞蟻都不敢踩死的meimei,是很可怕的事情么? 宋衍看著meimei的模樣,就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叫點天燈,可是卻特別吝嗇,不肯告訴他。 他的meimei,總是這樣兒小心眼兒。 “這一次,你該謝他?!彼窝軠芈暤?。 “難道是為了還那銀子?”夷安到底不識得蕭翎,然而見他為了一次的善果就愿意與自己出手相助,臉色便溫和了起來。 果然,與人為善,確實是會有好報的。 “看夠了,咱們回去?”宋衍細細地看著meimei,見她眼里的暗色慢慢地消散,知道她的心結稍結,便低聲道,“此地不是干凈的地方,呆久了與你不舒坦?!?/br> 說完,便命外頭趕車走,這才淡淡地說道,“賈氏哄父親的銀子,都叫我從那男人的手里奪回來了,等以后,”見夷安皺眉,顯然是不愿意要這被旁人摸過的銀子的,臉上便露出了一個笑容,溫聲道,“可巧兒前門兒里有一家犯了事兒,抄出來兩間地段兒很好的鋪子,我買了來,日后給你做零花錢?!币娨陌颤c頭,他臉色微微扭曲,卻還是不自在地從袖中取了一個青瓜大小的香爐來,方才夷安的面前道,“給你把玩吧?!?/br> 這香爐之上有青鸞飛舞栩栩如生,外一層的玉璧竟然是鏤空,里頭還有內膽,實在精致,夷安素喜這些,愛不釋手地在手上翻看。 這是兄長給的,她自然用起來沒有什么心理壓力。 “這事兒,別與三jiejie說了?!币陌卜路鹇唤浶?,卻帶著些認真地說道,“三jiejie看著明朗厲害,心地卻柔軟,只怕又要做噩夢了?!?/br> 這兩個meimei都是不省心的人,宋衍真覺得上輩子恐欠了她們兩個,聞言應了一聲,卻帶著夷安不回府,只到了一處極奢華的酒樓,護著夷安出來到了雅間兒,坐下后方才見meimei笑得眼睛瞇起來,不由無奈地說道,“口腹之欲雖是人倫,然卻不可沉溺其中?!币妋eimei只當聽不見,也想著叫meimei轉換心情,命外頭的小二進來點了許多新鮮的菜式來,這才與夷安叮囑道,“不許多吃,若積食,便不帶你來了。” “知道了。”夷安老實地應了,見宋衍垂著眼睛正襟危坐,便笑道,“前兒我與母親書信往來,母親還擔心三哥哥得緊呢?!?/br> “與其擔心我,不如為你上心?!彼窝苈曇魶鰶龅卣f道,“有這樣愛惹事兒的沒有?” 夷安充耳不聞,只含笑道,“母親想著三哥哥大了,該娶媳婦兒了?!?/br> “這話也是你能說的?!”宋衍素來規(guī)矩,雖與夷安親近,卻抬起手要抽她,見她哀哀地叫,后頭的紅袖挺身而出,不由冷哼了一聲,低聲道,“總是叫大伯娘費心,不過先立業(yè)后成家,女子心性重要,且看吧?!彼幌胫⒁粋€溫柔和善,善待母親meimei的女子,回頭不要再鬧得家中不寧。 “有母親在,哪里會不給三哥哥揀好人兒呢?”夷安便笑瞇瞇地說道。 自她在這個身體中醒來,便試著往關外去書信,本以為從前的夷安從不給母親寫信,大太太總是要惱的,卻不想回信是那樣的快,那心中的擔憂與慈愛,仿佛透過了薄薄的紙撲面而來。 這個世上,沒有會對兒女生怨的父母。 看著大太太對她忐忑的回信,夷安的眼角就微微濕潤。 此時抹了抹眼角,夷安便低聲道,“母親說了,三哥哥身邊兒沒人,這就是好事兒,日后議親,這總是好處?!?/br> “我并不是為了叫人看著好?!彼窝軗u頭道,“日后總有妻子,一個就夠了?!鳖D了頓,他便淡淡地說道,“如今老太太既然病了,身邊兒沒人,我做孫子的自然擔心,便將屋里的那些個丫頭都送去給老太太使喚,也是我的孝心了?!?/br> 說罷,見夷安用一種被感動的眼神看著自己,不由嘆道,“裝模作樣。”到底取了筷子給meimei,見一盤子一盤子的菜上來,看著meimei也叫身邊的丫頭一起用,只在一旁布菜。 他看著meimei吃得歡喜,也覺得餓起來,想了想,命人往府中去了,自己也吃起來,只覺得果然味道極美,不負他半個月的月銀。 夷安自然不知道自己吃掉了兄長半個月的銀子,也不管兄長后半月是否要勒緊腰帶過日子,此時還在笑嘻嘻地約定道,“待三jiejie好了,咱們再來,也叫三jiejie歡喜。” “好。”宋衍也不去看身后小廝驚恐的眼神,溫聲應了。 敗家的meimei正辛苦地吃大戶,宋府中,賈氏卻看著面前的小廝,有些不安地問道,“三爺叫我出去?” “三爺說了,雖太太刻薄,不叫大姨娘出去,只是到底母女情深,哪里能這樣刻薄呢?”那小廝活靈活現(xiàn),極殷勤地說道,“三爺心里不落忍,因此叫小的偷偷地進來,帶您去母女團聚,只是卻不好與太太說呢。”見賈氏果然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為這其中宋衍對二太太的不認同而歡喜,這小廝一笑,只殷勤地服侍賈氏入了車中,一路往賈玉如今的夫家去了。 待賈氏到了那巷子里,臉色就是一變。 她變著法兒地從二老爺?shù)氖掷锿阱X,就是為了叫侄兒買一處好些的宅子,日后靠著宋府吃喝,也是不愁的,沒想到銀子送了出去,可是侄兒竟然還住在這里! 這些本是夷安該承受的,賈氏心中怨恨極了,只下了車,有些嫌棄地避開了各處的泥水與臟亂,走到了侄兒的家中,才推開門,就聽到女兒凄厲的哭喊,就見這樣的寒冬,自己的女兒竟然穿著單薄的里衣跪在外頭的雪地里,痛哭流涕地洗著面前的一個大盆里結冰的衣裳,她的臉上身上還帶著新鮮的血跡,顯然是被打得不輕,后頭還有一個男人得意地在屋里喝酒,叫罵命她干活兒。 眼瞅著女兒一雙手泡在那冰水里,全身凍得發(fā)紫,賈氏眼前就一黑,險些站不住。 此時,她竟不敢再看,只飛快地跑出了這院子,聽著里頭隱隱的男人的高聲的叫罵,飛快地爬上了車,目光怨毒地看住了外頭的雪景。 宋夷安害了賈玉,也害了她! 只是后頭,她又覺得自己與女兒身世凄苦,忍不住嗚嗚地痛哭起來,哭到最后,竟然分辨不出究竟是為什么而哭,連眼神都迷惘了起來。 這一路的驚怒痛苦寒冷,才叫賈氏爬下了車子,就倒在了宋家的園子里頭,在丫頭們驚呼中,這面容柔媚的女子掙扎了一會兒,伏在雪地上發(fā)出了癡癡的笑聲,復又瘋狂地抓撓自己身上的衣裳,后有丫頭過來,這女子竟仿佛是自己的大仇人,目露兇光地向著這丫頭撲去,口中奮力撕咬,又發(fā)出了尖銳恐怖的笑聲,在那丫頭的尖叫里不顧自己連鞋子都掉了,口中恍惚地向著園子里去了。 府中下人都驚恐地相互對視,不敢說話。 大姨娘這眼瞅著,竟然是瘋了! 那宋衍派來的小廝也驚慌了起來,急忙出府去尋主子。 夷安正想繼續(xù)求著再要一碗糖蒸酥酪,卻叫宋衍呵斥,裝可憐呢,就見那方才不見了的小廝踉蹌地進來,口中慌亂地叫道,“三爺,可不好了,大姨娘瘋了!” “瘋了?”宋衍皺眉,慢慢地說道,“你看清了,真的瘋了?” “簡直就是妖怪!”那小廝想到賈氏滿嘴的血rou還在尖銳地狂笑,打了一個寒戰(zhàn),有些恐懼地說道。 “那么百折不撓的人,哪里會這樣簡單就瘋了呢?”夷安笑了笑,卻溫聲道,“管她真瘋還是假瘋,既然她要瘋,就瘋去吧?!?/br> 賈氏這么蠢,竟然裝瘋,以為如此,就能叫二老爺憐惜她,可憐她,今兒來責罰將她帶出去看到了賈玉如今慘狀的宋衍么? 做她的春秋大夢去吧! “賊心不死,必為后患!”夷安冷冷地說道。 “吃你的酥酪吧!”宋衍頭疼死了,一扇子敲在她的頭上,這一次認命地命人去再叫了一碗糖蒸酥酪堵住了meimei的嘴,這才若有所思。 兄妹二人并未將賈氏的裝瘋賣傻放在心上,各自吃喝。 一邊兒的小廝都急死了,連聲道,“三爺,三爺!老爺回來知道,只怕要與三爺見怪了!” “寵妾滅妻,鞭打嫡子?”宋衍淡淡地說道,“這名聲傳出去,才是父親的慈悲心腸?!彼缇筒荒蜔┒蠣?,只為著孝道,一直不曾忤逆,然而若叫他被壓著繼續(xù)愚孝,豈不是害人害己?如今正好,拼著一次給二老爺打罵,叫人明晃晃地見一次,日后才有他的好處! 不然憑二老爺?shù)挠薮?,若他日后走到高位樹敵無數(shù),二老爺后頭告他一個忤逆,豈不是死無全尸? 做人,還是要未雨綢繆才好。 心中冷靜地想著,宋衍便與那小廝吩咐道,“姨娘瘋了,父親最愛她的,趕緊去叫父親看她?!鳖D了頓,便見夷安眨著眼睛了然地看著自己,慢慢地說道,“實話實說,我要瞧瞧,父親究竟愛她到了什么份兒上!” 那小廝滿臉苦澀地領命去了,后頭夷安便低聲道,“何必這樣麻煩!” 宋衍看了她一眼,正欲教育這小丫頭干點兒閨中女孩兒該干的事兒,撲撲蝶什么的多風雅,卻聽見酒樓之外臨街的窗子下,正傳來了喧嘩聲與女子的驚怒聲,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他抬眼起身,往外頭看去,卻是微微一怔。 外頭正是一對兒主仆,兩個蒙著面紗的女孩兒,前頭一個仿佛是個丫頭,護著后頭的更婀娜纖細的少女呵斥些什么,兩個少女的面前是幾個紈绔子弟,正嬉笑調戲。 見了那女孩兒,宋衍便微微皺眉。 “這不是阿婉么?”夷安見宋衍不動,急忙過去一看,頓時驚訝了起來。 尋常這濟南城中,竟然還有人敢調戲巡撫千金?只是見羅婉此時竟沒有護衛(wèi)在身,夷安臉上就有些變色,恐羅婉真的吃了虧,急忙推了一把默不作聲的宋衍道,“三哥哥還不去救阿婉!”見宋衍微微頷首,她便飛快地說道,“她們兄妹都與咱們家親近,若是阿婉真的吃虧,日后我是要后悔的。”頓了頓,竟也要跟著轉身的宋衍下樓。 她也是個柔弱的女孩兒,宋衍急忙摁住她,厲聲命她不許動,自己匆匆下了酒樓。 夷安也知道自己是添亂,急忙往下看,卻見宋衍已經到了羅婉的面前,與倉皇抓住他衣角不放的羅婉微微點頭,便擋在了羅婉的身前,護住了這個女孩兒。 他本是一個書生,哪里被這群紈绔子弟放在眼里,然而仿佛宋衍淡淡地說了些什么,竟叫這幾人不敢動作。夷安心知為了羅婉的名聲,宋衍絕不可能大咧咧地說這是巡撫千金嚇人的,卻不知道宋衍究竟說了什么,心中正為兄長擔心,卻見這一停頓的瞬間,那遠處的街道里,呼啦啦地沖出了不知多少的下仆,手中抓著棍棒,后頭竟然還有人舉著菜刀,兇狠地向著那幾個臉色大變,轉身欲跑的紈绔子弟殺去! 夷安就聽下方的一陣哀叫哭喊,幾個紈绔被揍得哭爹喊娘,后頭又有人在羅婉的面前點頭哈腰,顯然是巡撫府上的下人趕來。 羅婉此時一雙眼睛里全是恐懼,也不看身邊噓寒問暖的下人,只哭著撲進了臉色僵硬木然的宋衍的懷里,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