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深，等姜詞回過神時，已是晚上十點。在梯子上站得久了，全身骨頭都往外泛著疼，似要散架一般?？臻g很靜，只有頭頂中央空調(diào)賣力地“吭哧吭哧”吐出冷氣。她揉了揉肩膀，緩緩爬下梯子，將畫具清洗干凈，脫下工作服走出公司。

    這一帶都是寫字樓，夜里遠不如白天熱鬧。姜詞在公司門口站了一會兒，沒看見半輛出租車。她打算走幾步去路口，那里緊挨著主干道，攔車興許更容易些。正在這時，前方突然燈光一閃，一輛車子朝著這邊駛過來。

    姜詞瞇眼，往旁邊讓了讓，邁開腳步。沒走出幾步，那車子驟然停下，恰恰就停在她身邊。

    車窗降下，駕駛座上坐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姜詞愣了幾秒，“梁先生？”

    梁景行手臂撐著車窗，“我回公司拿點東西?！?/br>
    姜詞微有些驚訝，指了指身后的建筑，“這是你的公司？”

    “算是吧，”梁景行點頭，“你怎么在這兒？”

    姜詞正要回答，忽覺嗓子口一癢，立即別過臉捂住嘴咳了幾聲?？韧曛螅D(zhuǎn)過頭來看著梁景行，似乎是笑了一下：“替你畫畫唄?！?/br>
    梁景行一愣，“陳同勖先生派的你過來？”

    姜詞點頭。

    靜了數(shù)秒，梁景行開口：“上車，我送你?！?/br>
    姜詞想了想，沒有推辭。這個點公交車已經(jīng)停運，打車回去費錢。況且她畫了數(shù)小時的畫，又在生病，整個人早累得像條死狗。

    上車坐好以后，她先從包里掏出口罩，重新戴上。

    梁景行看她一眼，“感冒了？”

    姜詞垂眸，點了點頭。

    “我每次見你，你好像都在生病?！?/br>
    “沒有，”帶了口罩，她聲音顯得鈍滯，“只有第一次和這一次?！?/br>
    “吃藥了嗎？”

    “嗯?！苯~累得無心交談，伸手扭開了車載廣播的的功放，身體往后靠去，閉眼低聲說道，“我睡一會兒，到了請叫我?！?/br>
    是首英文老歌，低沉的男聲，十分具有年代感，像是復(fù)古照片，或者噪點嚴重的黑白電影。汽車緩慢行駛，姜詞緊閉著眼，一首一首往下聽，思緒漸漸遲滯，墮入混沌。

    不知睡了多久，驟然驚醒。她抬起頭，茫然看了看四周，望見沃爾瑪超市的招牌了，才知道已經(jīng)到了霞王洞路。車子熄了火，泊在一棵懸鈴木的樹影下，駕駛座上沒有人。

    姜詞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已是十一點半。她拉開車門下去，走了沒幾步，看見梁景行站在前方路邊抽煙。他今日穿一身銀灰色西裝，身形挺拔，比前幾次相見顯得正式。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姜詞沒有開口叫他。

    梁景行目光不知落在何處，抽煙的姿態(tài)顯得十分隨意，仿佛正在做的并不是這件事本身。可至于具體是什么，姜詞卻又說不出來。

    過了片刻，倒是梁景行先注意到她了。他掐了煙，扔進一旁臟兮兮的垃圾桶里，朝著她走過來，“醒了？”

    “怎么不叫我?！?/br>
    “看你睡得很熟?！?/br>
    姜詞沉默數(shù)秒，“梁先生，謝謝你送我回來。時間很晚了，你回去吧，不耽誤你了?！?/br>
    梁景行看她，“把你送到家?！?/br>
    “不用……”

    “天晚了，附近不安全。”梁景行語氣顯出幾分從未有過的強硬，“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不好跟你老師交代。”

    姜詞嘴唇微張，靜了數(shù)秒，輕輕“哦”了一聲。

    這一片酒吧林立，霓虹招牌的燈光在夜里極為刺眼。約莫十分鐘后，姜詞拐入一條幽深的巷子，又往里走了幾步，停在一棟破舊的樓房前面。

    姜詞沒掏鑰匙，將門搡了兩下。被搗爛的門鎖咔嚓咔嚓響了兩聲，應(yīng)聲而開。她掏出手機，“樓道沒燈，你注意腳下?！?/br>
    手機的背光照亮數(shù)寸地方，梁景行低頭跟在姜詞身后。他只在早年做圖片記者到棚戶區(qū)拍攝的時候，進過這樣的樓。石灰的墻皮潮濕鼓包，大片剝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墻根處生了青黑色的霉，散發(fā)出一股腐味。行到四樓，一只碩大的老鼠旁若無人地從上面“噌噌”竄下去。

    姜詞對這一切好似已司空見慣，老鼠從她腳邊經(jīng)過時，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到了六樓，姜詞轉(zhuǎn)身停下，“我到了。”

    梁景行點了點頭，“生病了多休息，畫不完也無妨。”

    姜詞卻想，拼了命也得畫完，總不能砸了陳老師的招牌。

    同姜詞道別之后，梁景行轉(zhuǎn)身下樓。走出幾步，聽見鑰匙插入鎖孔，門“咔噠”一聲，緊接著“嘭”地合上。

    第6章 鐵紺色（05）

    ·

    到了車里，梁景行打起方向盤拐了個彎，重回到公司。

    夜更靜，整一片的寫字樓，只有數(shù)層還亮著燈光。梁景行從辦公室抽屜里找出一份合同，同時打開了一側(cè)的打印機。在等著打印機預(yù)熱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向會議室。

    通往會議室的路上，便是那條走廊。

    他先是看見了走廊正中駕著的梯子，和散落一地的各種顏料罐，白色地板上也沾上了乳膠和各色的丙烯顏料。他抬起頭，目光看向一側(cè)的墻壁，立時一驚。

    潮白天青，浪的盡頭，一行紅羽的水鳥正向著天穹振翅。

    他盯著那行水鳥細看了半晌，方邁開腳步，沿著湖的走勢，從走廊的這端走向那端，緊接著轉(zhuǎn)身看向另一側(cè)——尚未完工，從輪廓隱約可是看出是綿延不絕的雪山，山盡頭是云，云盡頭是天。

    手機陡然震動起來，梁景行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