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幼雙飛快地削完了梨子，遞給了她，“你們那個鴇母李氏如今已經(jīng)被送到牢里去了。”

    劉月英卻沒有接。

    張幼雙看了一眼劉月英，女人好像已經(jīng)呆住了。

    她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著她，“真、真的？”

    杏眼眸光急切，像是在尋求一個答案。

    李mama被她送到牢里去了？

    面前的女郎圓臉笑眼，笑得如此親切溫和，可是她說出這話的時候，又是如此平靜，視若尋常。

    張幼雙深吸了一口氣，“真的?！?/br>
    一陣默然之后，劉月英忽地輕輕地笑了一聲。

    “真好?！?/br>
    笑聲旋即越來越大，已然是暢快大笑。

    “哈哈哈哈真好！”

    “好啊！沒想到我這死到臨頭了還能看到這老奴才受報應！”

    張幼雙愣了一下，下意識想要安慰，卻又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劉月英咯咯大笑，笑得前仰后合，身上的爛瘡崩裂，血水順著肌膚淌過了身上的瘤子，滴滴答答，一路流在了床單上，散發(fā)出一陣惡臭來。

    “好好好！等我死了到時還能在下面看她這老奴才下地獄??！”

    笑著笑著，又是一陣默然。

    劉月英深吸了一口氣，略顯扭曲的面色安定了下來。

    捂著臉，眼里緩緩流出兩行眼淚來，再也掩飾不住泣意。

    “欣欣子先生，你走吧?！眲⒃掠⑸ひ羯硢〉卣f。

    張幼雙又是一怔，還沒來得及開口，劉月英便將臉扭到了一旁，側(cè)對著她。

    嗓音里含著如釋負重。

    “你愿意為我們做到這一地步，我、我實在無以為報，只愿來生為先生做牛做馬?！?/br>
    “我早晚都要死了，還望娘子能幫忙照顧屏兒、小玉仙她們一二……”

    “還有就是……”劉月英笑了一下，唇角勾勒出個柔和的弧度，“我這一身臟病，免得傳染了先生?！?/br>
    這時候所有的言語安慰無疑都顯得蒼白。

    張幼雙想來想去，最后也只是神情鄭重，一字一頓地應了一聲，“好，我會照顧好她們的，一直到她們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為止。”

    自始至終，劉月英就沒提過她的家人。

    張幼雙走后，劉月英擦了把眼淚，將自己努力拾掇干凈了，她從前是最愛干凈的。

    做完這一切，她躺在床上，嘴角彎著柔和的笑意閉了眼睛。

    遺憾嗎？不甘嗎？或許還是有些的，曾經(jīng)的姐妹們都有了好的歸宿，唯有她帶著這一身臟病日復一日地衰弱下去，直至走向死亡。

    可是人不能太貪心，她能這樣體面的死去，臨死前又聽到這個好消息，已然是心滿意足了。

    三天后，張幼雙收到了來自醫(yī)館的消息，劉月英走了。

    據(jù)說走得很安詳也很體面，換了身漂漂亮亮的，干凈的花布衣衫，因病掉得稀疏的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的。

    在孟屏兒、小玉仙等人的陪伴下，張幼雙特地挑了塊風水好的墓地，向陽，墓地邊上種了些雜草雜花、海棠、月季，當然還有芋頭葉子。

    至于這墓碑上的刻字，張幼雙想了想，加了一行墓志銘。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

    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

    第65章

    等下了葬,女孩兒們已然哭得泣不成聲了。

    下葬當天孟屏兒也來了，女孩兒已經(jīng)恢復了活力和生氣，眸光熠熠地看著墓碑,輕輕地說：“已經(jīng)很好了?！?/br>
    “是啊，”小玉仙眼眶通紅地撲倒在李三姐懷里，彼此安慰道：“至少比意兒、秀云、招娣她們好多了！”

    這幾個名字張幼雙從沒聽說過,但大概也能猜出是之前綠楊里得了梅毒去世的女孩們。

    下了山，一行人心里都有些沉重。

    張幼雙想了想，決定還是拋出了之前所考慮的那個問題。

    “說來有點兒冒昧,但我有個活兒想要請你們干,不知道你們愿不愿意？”

    孟屏兒擦了把眼淚,除了眼眶還有點兒紅，已然冷靜了下來：　“先生你是大哥的老師,又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只要先生你吩咐的，我們哪有不愿意的道理?！?/br>
    少女雖然生得一張圓臉,但烏眉星目,自有一番堅韌不拔的氣質(zhì)，隱隱間，似乎和孟敬仲的模樣重合了。原本那有些怯弱的氣質(zhì)一掃而空。

    雖然不知道這兄妹倆私下里說了些什么,但看到孟屏兒能走出來,張幼雙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她感到高興。

    “是啊，”小玉仙幾個也暫時拋卻了悲傷，爭先插話道,“有什么要說的,先生盡管說！只要我們能做到。”

    “不,就算做不到,我們也會去試試的?！?/br>
    張幼雙斟酌著說：“我想請你們幫忙去演戲。”

    “演戲？？”孟屏兒驚訝極了。

    “對,”張幼雙耐心地解釋了一下，“演的就是《鏡花水月》。至于報酬你們不用擔心，我過幾天會拿一份合同文書來，你們看過再決定簽不簽。”

    她已經(jīng)決定了把屬于自己的那一部分報酬都讓渡給面前的女孩們。

    演什么？

    《鏡花水月》？

    她們?nèi)パ荩?/br>
    孟屏兒、小玉仙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竟然都有些懵了。

    孟屏兒睜大了眼，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我們、我們來演《鏡花水月》？！”

    “可是……我們不會演戲，也不會唱曲??？”

    張幼雙解釋說：“到時候會有戲班子教你們?！?/br>
    女孩兒們互相看了看，像是被這從天而降的餡餅給砸暈了。

    張幼雙又詳盡地解釋了一遍。

    “不用看！我們、我們可以簽的！”小玉仙早就按捺不住了，急切地說。

    她幾乎被能演《鏡花水月》這件事給沖昏了頭腦，心如鹿撞，砰砰直跳。

    這可真是——

    張幼雙有點兒哭笑不得。

    “萬一這合同文書里面有陷阱呢?！?/br>
    啊？還會有陷阱。

    小玉仙咬著唇，眼巴巴地看著。

    這些女孩子里面，有相當一部分就是因為不識字，看不懂賣身契被騙的。

    張幼雙抓緊時間科普了一遍。

    “我、我明白了?！毙∮裣捎行┬奶摰卣f，“我們會好好看文書的。”

    說著，立刻又露出個甜甜的笑容出來。

    “不過我們相信，先生你絕對不會騙我們的。”

    在安葬了劉月英不久之后，《鏡花水月》最后一冊終于刊行。

    正如張幼雙所預想的那樣，雖說各色盜版、跟風賣得如火如荼，但當《鏡花水月》這最后一冊刊行的時候，還是順利得拿下了市場，

    前期由于廣告打得足，招牌打得響亮，《鏡花水月》的銷量再創(chuàng)了一個新高，賣斷了貨，這幾天書坊又加印了好幾次。

    每個拿到書的人，首先看到的倒不是故事，而是這書扉頁上的宣傳語！

    說是《鏡花水月》要排戲了！

    要排戲了？

    看官們心里紛紛吃了一驚，捺下震驚繼續(xù)往下看。

    這一翻，卻發(fā)現(xiàn)這里面的書頁竟然是折疊的，能拉開的。

    而且紙面光滑，質(zhì)地堅韌，很難破壞。

    這大拉頁上的畫自然也就是唐舜梅唐九疑的手筆！

    平常的圖書，里面的插畫未免顯得局促，然而伊洛書坊就這一細微的改動，卻顯得巧妙了許多，有了些意思，也給了唐舜梅足夠的發(fā)揮余地，能揮毫潑墨，盡情揮灑。

    這畫的乃是千里山川江河，可見林寒澗肅，翠微回日，青巘蒼蒼，煙波浩淼，整幅畫設(shè)色清麗爽朗，間落了赭色。

    畫得卻是《鏡花水月》最后這一章回。

    薛紈放了一把火，燒了謝玉山為她編織的這座華美的囚籠，假死脫身，義無反顧地離開了謝玉山，自此訪名山，搜勝跡，云游天下，好不快哉。

    整幅畫縱橫捭闔，給人以開闊、疏朗大氣之感。

    翻到這最后的結(jié)局，不少看客都是驚掉了下巴。

    這古往今來的話本，無外乎都是個大團圓結(jié)局，所以，早在《鏡花水月》這大結(jié)局放出之前，就有人大膽預言，薛紈與謝玉山必定會破鏡重圓，重修舊好，多數(shù)人心里也都是這么期盼著的。

    可如今薛紈這番舉動，倒讓他們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