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等徐廉靜跨過門檻，邁進(jìn)明道齋的時候，看到的又是這么一副怨氣橫生的畫面。

    陳修錯愕了半天，都沒緩過神來。

    倒是徐廉靜微微一笑，徑自去后面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

    “看來這位張娘子與學(xué)生們的拉鋸戰(zhàn)還有得看吶。”

    “哈哈，就是不知道最后這一場師生大戰(zhàn)是誰輸誰贏了?！?/br>
    受綠楊里這些姑娘們的激勵，張幼雙起床抹了把臉，看著鏡子里戰(zhàn)斗氣焰熊熊燃燒的自己。

    決心一定要好好地、調(diào)教蹂躪這些熊孩子??！

    明年開春就是縣試了，擱在現(xiàn)代，這個時候班里都要貼高考倒計時三百天了。

    目前是八月份，八月到二月，不，一月。

    縣試一般要提前一個月報名，其實也就5個月的時間，時間已經(jīng)非常緊迫了！

    明道齋究竟能有多少人考上縣試，這班級升學(xué)率肯定是要和她教學(xué)水平掛鉤的，于是第二天，徐廉靜等人剛在后面兒坐下，就看到張幼雙叫了孟敬仲幫忙拿了支炭筆，踩在椅子上，往墻上寫了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縣試倒計時：163天。

    張幼雙剛擱下筆，一扭臉就看到了孟敬仲。

    青年是那種特別溫潤的長相，此刻正目不轉(zhuǎn)睛地靜靜地望著這幾個大字，眼里有幾許感慨之意。

    “夫子此舉，的確是個能激勵他們向?qū)W的妙招。”

    張幼雙被他夸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這位齋長同學(xué)對她的觀感貌似不錯，也是班里少數(shù)幾個無條件服從她的。

    望著孟敬仲，張幼雙若有所思。

    總感覺這位也是個有故事的，據(jù)說是家境不大好，考過了秀才之后舉人死活都考不中，這一次要再考不中，估計就沒下次了。

    童子試是由縣試再到府試，再到道試，是三年兩考，每逢丑、未、辰、戌、寅、申、巳、亥年開考，而鄉(xiāng)試多是三年一考，日期多定在子、午、卯、酉年。

    一月份考過童子試之后，第二年秋天就是鄉(xiāng)試的開考日期，也就是說，留給這位暖男齋長的時間的確不多了。

    張幼雙對這位好脾氣的青年十分有好感，很想說點兒什么安慰，但張張嘴，又突然想到自己并不會安慰人，只好作罷。

    張幼雙猶豫了一下，斟酌著問孟敬仲：“我很好奇，你為什么會……嗯……幫我？”

    孟敬仲頗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拱手道：“娘子既是我等老師，豈有不尊師重道的道理？”

    “還有呢？”張幼雙敏銳地追問。

    對學(xué)生狀態(tài)有個大致的、全面的把握是一個老師應(yīng)該做的，最基本的事。

    孟敬仲愣了一下，對上了張幼雙這平靜的，灼灼的視線，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半晌，嘴角才泛出了一抹苦笑：“實不相瞞，學(xué)生若是這次鄉(xiāng)試再不中……就不考了?！?/br>
    目光落在廊外的芭蕉樹下，孟敬仲一向沉穩(wěn)平靜的眉眼這才浮上了隱約的愁色。

    他已經(jīng)沒多少時間了。

    他今年已有二十五六，人說三十而立，可他如今卻還一事無成。

    年過花甲，兩鬢斑白才考上舉人的，不是沒有，只是他拖不起。

    娘身子骨一向不大好，小妹年紀(jì)又太小，他又不事生產(chǎn)，光靠娘與meimei浣衣做些針黹活兒來補(bǔ)貼家用。

    光是藥錢和他上學(xué)所需的銀錢就已經(jīng)將這個貧窮的家庭壓得喘不過氣來了。他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又如何能厚著臉皮，心安理得地花著家里的錢供自己念書。

    說到這兒，孟敬仲嗓音輕了些，“學(xué)生在明道齋待得時日長，早就生出了感情，就這么離去實在是不放心?！?/br>
    “而先生……”孟敬仲默了一瞬，想了想，說出了自己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先生當(dāng)日那場振聾發(fā)聵的少年說，使學(xué)生深信不疑，先生有大才，能為我們帶來一番新天地?！?/br>
    老母雞心態(tài)，張幼雙點點頭表示明白。

    想了想，又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輕咳了一聲，鄭重地說：“我會努力幫你的?！?/br>
    孟敬仲驚訝。

    張幼雙眨眨眼，正直臉：“幫你考上舉人。”

    孟敬仲登時“噗”地一聲，眉眼彎彎柔柔地笑開了，拱手道：“那學(xué)生在此先謝過先生了?！?/br>
    張幼雙特豪放地擺擺手：“分內(nèi)之事，說謝多生分。”

    ……

    不得不說這個倒計時的作用是巨大的，明道齋的少年們來來往往都能看得見。

    “縣試倒計時……”祝保才一字一頓地念出了墻上的大字，表情看上去十分蛋疼，“還有163天？”

    伴隨著墻上這幾個數(shù)字每天擦去，重寫，擦去，重寫，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就算一眾小天才們也由衷升騰出了一股危機(jī)感，壓力簡直是如有山大，這段時間竟也沒怎么作妖。

    不過這并不代表著她和這些小天才們之間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劃上了休止符。

    張幼雙比誰都清楚，和平只是暫時的，這些少年們個個心高氣傲，不拿出真才實學(xué)來是絕不會服她的。

    踏進(jìn)齋堂前，張幼雙忍不住揚起唇角，眸光奕奕有神。

    十分期待接下來這節(jié)課會帶來怎么樣的反響。

    而這一節(jié)課，她勢必要讓這些小天才們跪下來唱征服?。?/br>
    看到她踏入齋堂內(nèi)，講臺下的學(xué)生們sao動了一瞬，又很快安靜了下來。

    原本空著的那幾把椅子，今日竟也都坐滿了。就是李鄲臉色有點兒黑，活像在被誰威脅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才坐了下來。

    張幼雙視線看過來的時候，張衍下意識地略有點兒緊張，眼睫直顫，手不自覺握緊了些。

    在張幼雙面前他一直都是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郎，也害怕讓張幼雙發(fā)現(xiàn)他的另一面。

    等張幼雙視線收了回去，張衍這才下意識松了口氣。

    李鄲：“……”該緊張的不應(yīng)該是他么？！

    張幼雙收回視線，不再多看，站在講臺上，扭頭吩咐孟敬仲幫自己掛上橫軸，拿起筆。

    黑黝黝的眸子一寸寸掃過臺下眾人。

    臺下一眾少年，不知不覺間，竟然就坐直了身子，豎起了耳朵。

    祝保才更是聽得比誰都認(rèn)真，自覺肩負(fù)起了維護(hù)紀(jì)律的重任，以此來表現(xiàn)他對嬸子的……嗯，支持??！

    王希禮雖然也不愿意承認(rèn)，此時此刻卻也不得不別別扭扭地承認(rèn)，他還是很想聽聽看張衍他這寶貨娘又能說出什么歪理來的。

    “你們能考進(jìn)九皋書院，這就表明你們在文章一道上已小有所成?！?/br>
    張幼雙眨眨眼，“所以今天我不講那些老生常談的東西，也不講那些格式。今天我從宏觀的角度，來談一談，八股文這個概念?！?/br>
    “在此之前，我想問問你們，什么才是一篇合格的文章?！?/br>
    第54章

    什么才是合格的文章？

    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謂五花八門,毫無規(guī)定的標(biāo)準(zhǔn)，但教室里，包括徐廉靜等人都忍不住下意識思索起來。

    “自然是以意勝為佳,理蘊(yùn)情深?！庇腥怂尖饬税肟?，答道。

    “自然是有往古之風(fēng)，筆力雄健,理精法老?！?/br>
    “自然是發(fā)前人之未發(fā)之言，全理俱到，謀篇之最勝！”

    在這一片交頭接耳地議論聲中,張幼雙翹起唇角,笑道：“你們說得都很對,但又不全對，在我看來,真正的合格的文章，是要使閱卷官一打開試卷,就能眼目一新,精神一振的！”

    這一句話簡直又像是滾油入水。

    立刻就有人皺了皺眉，站起身來想要反駁此番言論未免太過功利。

    可這幾天相處下來，包括王希禮在內(nèi)的,眾明道齋的少年們也漸漸摸清楚了張幼雙這個兇殘的脾性,知道她肯定是話里有話，只好努力憋了下去，等著看張幼雙又能發(fā)表出什么驚天之語。

    “要做到這一點,在我看來最重要的就是是命意、立局、造句。”

    “什么是命意,命意就是中心思想。什么是立局,立局就是布局謀篇；什么是造句,造句就是遣詞造句,這也是閱卷官在閱卷的時候最看重的三個方面?！?/br>
    說到這兒，張幼雙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在橫軸上寫了點兒什么。

    眾人齊齊看去，只看到橫軸上齊齊寫了個八個，工工整整的大字。

    “理、法、辭、氣”

    “清、真、雅、正”

    眾人相繼愣了一下。

    理法辭氣他們大概明白這什么意思，但這清、真、雅、正又是何用意。

    丟了筆，張幼雙拍了拍手掌：“我這幾年看的卷子沒有上千也有幾百了，這是我這幾年來研究那些硃卷，所總結(jié)出來的規(guī)律。

    所謂文章，不外乎就是這八個字?！?/br>
    這八個字其實是后世學(xué)者所歸納出的清代八股文的衡文標(biāo)準(zhǔn)。

    她研究那些大梁硃卷也是真的，通過研究那些硃卷，張幼雙發(fā)現(xiàn)，這條標(biāo)準(zhǔn)其實也適用于大梁。

    不過，如今的大梁還沒有人能動地、自覺地意識到這一點，整合信息，總結(jié)出暗藏的規(guī)律。

    清末劉熙載在《經(jīng)義概》中曾經(jīng)總結(jié)過八股文寫作的基本要求：“文不外乎理、法、辭、氣。理取正而精，法取密而通，辭取雅而切，氣取清而厚。”

    張幼雙清了清嗓子，敲了敲桌面，冷然道：“考官閱卷，也基本從這四個方面著手，有時重理，有時重法，有時辭，有時重氣。四者皆備，那必定是一篇上乘的好文章。但我不求你們四個方面，面面俱到，只要有一項能勝出別人，就已經(jīng)非常了不起了?！?/br>
    “我希望你們能先摸清楚自己擅長哪一方面，揚長避短，發(fā)揮自己的核心優(yōu)勢?！?/br>
    核心優(yōu)勢？

    臺下齊齊一愣，不知不覺間都安靜下來，認(rèn)真傾聽，一步一步跟著張幼雙的步子節(jié)奏，開始思考自己究竟更擅長哪一方面。

    留了約莫半分鐘的思考時間，張幼雙又笑道：“所謂理，就是我前面提過的立意?！?/br>
    “要想做到理勝，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先將朱文公的《四書》仔細(xì)玩熟，伊洛議論之大概，心里都要個了解，那些個注疏都能信手拈來?！?/br>
    “這是最基礎(chǔ)的。在這之后，就要求你們學(xué)習(xí)旁人時文的時候，要多看看他人的立意，開闊眼界。但是注意不要雷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