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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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過去,低眸去看她在寫些什么。 張氏坐在桌前,穿著件無袖的夏衫,看到他走進(jìn)來,歪了歪臉,語氣熟稔自然,嗓音輕快:“怎么沒去書院?!?/br> “今日下學(xué)早,回來陪你們?!?/br> 白紙黑字,仙姿飄逸。 “暴雨生涼。做成好夢,飛到伊行。幾葉芭蕉,數(shù)竿修竹,人在南窗。傍人笑我恓惶。算除是、鐵心石腸。一自別來,百般宜處,都入思量?!?/br> …… 俞峻從夢中驚醒,兩鬢潮濕。 這個荒謬滑稽的夢,簡直比赤-身-裸-體站在鬧市中,受人鞭打,還要令他難堪。 長久的性壓抑帶來性渴望,然而這性渴望的對象竟然是他人|妻、他人母。 在這一刻,欲望如鞭,如雨般條條鞭打在心上。 他下意識地看了眼書桌。 這書桌上自然什么都沒有寫,只有滿目的圣賢書,仿佛寫著“禮義廉恥”四個大字。 他竟然夢到了張氏與張衍,夢里竟欲取而代之他們二人的夫婿、父親。 俞峻蹙眉捏了捏眉心,企圖從將心神從這沼澤般的夢境中拔出。 他幾乎凝立在桌前,冷峻深刻的輪廓映照著燭火,眼前卻好像有個人影坐著,輕快地拔下來玉釵去挑亮燭火。 于是那歸隱田園,和樂溫馨的畫面如鏡片般飛快崩裂。 又只是孤身一人。 俞峻如雕塑般地凝立了半刻。 他能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做這個夢,許是少年時的經(jīng)歷使然,他心中恐怕一直盼望著能成家立業(yè),回到家里不是冷冷的一方素壁,有熱飯、熱菜、燭火,還有燭影下的人,而非形單影只的一個。 生活雖不富足,但衣飽無憂。 他將愛情神圣化、崇高化、理想化,不納妾,不賞歌舞,不往來于秦樓楚館之中,也愿日后若妻子先于他亡故,為其守貞。 夫妻相對,白頭偕老,是精神的共振,靈魂的共鳴。 然而這個肖想他人的妻子的夢,似乎暴露出了他的虛偽、矯飾,愈發(fā)令其不堪。 俞峻沉默,羞愧地皺起眉,幾欲嘔吐,半晌才站起身,伸出手將桌上的一個紅木匣子拿了過來。 一封封,全是前些日子往來的信箋,懷揣著莫名的心思,被他細(xì)細(xì)撫平了折痕,收好,像是扣入心房深深處,鎖住那細(xì)微的悸動。 此刻,他將它們拿出來,付之一炬,連同扼殺的還有那悸動的性|欲。 第二天,回到書院,他幾乎一踏入明道齋,目光就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張衍身上。 那個荒謬的夢,他這個學(xué)生竟然成了他的兒子。 少年未有所覺,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念著書。 每每看到張衍,他心上總會浮現(xiàn)出一種奇特的感覺,如同冥冥之中的牽引,可這不是他妄圖鳩占鵲巢,取而代之的理由。 就在這時,張衍似有所覺地抬起眼,目光相撞的剎那間,兩眼里露出了點(diǎn)兒驚詫之意。 旋即彎了彎唇角,眸光異常溫暖:“先生。” 如同夢中。 那一刻,俞峻終于不可自抑的,垂眸綽步而去,身影不仔細(xì)看絕對看不出那僵硬和尷尬。 結(jié)果剛一轉(zhuǎn)身,就撞上了個不速之客。 陶汝衡詫異地看著他腳步匆匆:“怎么走這么快?” 俞峻渾身一凜,掩飾性地頓了許久才開口:“記起一樣要事?!?/br> 陶汝衡沒有生疑:“你下午沒課吧?” 這讓俞峻松了口氣,也能定了定心神,盡量平靜地,一如往常般冷澀沉硬地問:“何出此言?!?/br> 陶汝衡笑著從袖子里拿出文書樣的東西,“這是張娘子的文書,若你下午沒事,煩請你幫忙送過去?!?/br> 俞峻幾乎下意識地要拒絕。 但很快又改換了主意。 既已下定決心斬斷這是是非非,就不該回避,理應(yīng)直面去做,更何況在這此之后他還要借張幼雙行事。 將信遞給他后,陶汝衡這才似感慨地嘆了口氣:“我本來還以為你會拒絕?!?/br> 俞峻并未否認(rèn)。 選定了一個良辰吉日,將東西收拾妥當(dāng),張幼雙從杏子巷搬了出去。 東西有點(diǎn)兒多,古代又沒有什么搬家公司,只能雇上幾個短工幫忙。 一大早,張幼雙就揣上了錢,七拐八拐,來到了越縣附近的“人力市場”。 這些“人力市場”散布在街角巷口,幾乎隨處可見。 臟、亂、差這三個字足以概括,污水在地面上四溢。 這些等待著出售自己的長、短工們就或蹲著,或站在墻腳壁頭,或干脆摘下草帽墊在了屁股底下,直接打了個地攤。 皮膚黝黑,脊背馱伏,穿著補(bǔ)丁疊著補(bǔ)丁的土布對襟褂,露出消瘦的肌體,腰間揣著煙槍,沒人的時候就一邊吸上一口,一邊兒和同伴說著點(diǎn)兒閑話。 有人來交錢,就像拉畜一樣被拉走。 灰土,空氣中到處是浮動的灰土。 馬車載著鄉(xiāng)紳老爺們在地上犁過,碾出深深的凹槽,在這飛揚(yáng)的塵土中,在這些人里,她甚至還看到了幾個年紀(jì)不大的小孩。穿著不合身的大褂子,稚氣的臉上已顯現(xiàn)出了精明與強(qiáng)干。 說實(shí)話還是她第一次來到這種人力市場。 作為一個出生高知家庭的,自小生活優(yōu)渥的幸運(yùn)兒,張幼雙張了張嘴,匆忙避開了視線,一時間竟然不敢去多打量別人的苦難,這更像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冒犯。 就在這時,一個干瘦得老人,放下了煙槍,步履蹣跚地向她走了過來。 一股混雜著汗味兒、煙塵和熱浪的味道撲面而來。 老人眼窩深陷,臉龐的皺褶猶如深深的溝壑,言語有些急促,不自覺地搓著手指道:“娘子招工?” 這個模樣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爺爺輩的人,張幼雙下意識地點(diǎn)點(diǎn)頭,“搬家。” 她話音剛落,又有幾個長手長腳,腳掌寬大中年男人走了過來,與她攀談。 “娘子要搬家?一天二十五文,什么都能干?!?/br> 那老人似乎自知競爭不過,沉默了一瞬道:“一天二十文?!?/br> 看了一眼面前的老人,又看了眼眼前的男人們,張幼雙將心一橫,看向老人道:“一天二十文?” 老人怔了一下,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地欣喜之色:“一天二十文?!?/br> 接下來,張幼雙又點(diǎn)了三個男人,這才回到了杏子巷。 她東西有點(diǎn)兒多,主要是書,張幼雙也不忍心看著爺爺輩的幫自己搬家,干脆自己捋起袖子,扎了個馬尾。 好在單身女青年,文能坐電腦桌前敲鍵盤寫教案,武能自己搬家換燈泡兒。 老人雖然年紀(jì)大了,腿腳也不利索,但身材精瘦,有一把力氣,看得張幼雙忍不住感嘆:“老人家,身體好啊?!?/br> “不行嘍,不行嘍,年輕的時候……”許是找到了工作,老人笑瞇瞇地說,“一頭200多斤的豬掉在糞坑里,我能徒手給它拽出來?!?/br> 這動靜有點(diǎn)兒大,惹來了不少杏子巷的原居民旁觀。 曹氏和幾個婦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手里還抓了一把瓜子兒,臉上表情那叫一個復(fù)雜。 咔—— 一嗑,一吐。 曹氏神情有點(diǎn)兒古怪,強(qiáng)壓下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 搬走了最好,搬走了免得在跟前晃悠招人煩! 身邊有婦人感嘆道:“雙雙有出息吶,自己又買了新房。” 曹氏強(qiáng)笑道:“只可惜身邊兒沒個人照顧?!?/br> “是,這女人弄得再好,還不是沒男人要么?” 幾個人嗤嗤地笑出聲,似乎終于找到了優(yōu)越的地方。 眼看張幼雙吃力地提著箱篋路過,有人笑吟吟地招呼了聲兒:“雙雙,走了?。俊?/br> 張幼雙歪著腦袋,輕輕笑起來,臉上還往下淌著汗。 “走了?!?/br> 這一笑,晃得這幾個婦人嫂子眼前一花,心里又泛出了股難言的滋味。 有些人就是看不得你比她們過得好,你過得越好,她們就越堵。 張幼雙露出一口大白牙花,擦了把汗,提起箱篋,正準(zhǔn)備繼續(xù)。 忽地,斜刺里伸出來了一只手。 微有畸形,修如梅骨。 “俞先生?”張幼雙驚愕地睜大了眼。 面前已不知何時多出了道眼熟的身影,峻拔清瘦,中正平和,使人見之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這人……! 幾個婦人登時愣住了, 她們還未曾見過這般好風(fēng)姿的男人,這風(fēng)姿清雋,好看得簡直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 曹氏怔愣在原地,竟如看呆了一般。 這不是那個俞先生么?? 這俞先生和張幼雙是怎么回事? 俞峻目光落在她鬢角,又移開了,眉頭擰起,不去看她,說明了來意:“張娘子,陶山長囑我來將文書送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