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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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幼雙略一思索,就給出了回答。 “……” “朱子曰,多有人解恤字作寬恤意,某之意不然。若作寬恤,如被殺者不令償命,死者何辜?大率是說,刑之民之司命,不可不謹,如斷者不可續(xù),乃矜恤之恤耳。” 從這段話其實也能夠佐證儒家“以直報怨”的行事風格。 朱熹巨巨說得好“如被殺者不令償命,死者何辜”,所謂的恤是指慎重,不濫用刑罰,而非寬恤人犯。 “又曰:今之法家多惑于報應禍福之說,故多出人罪以求福報,夫使無罪者不得直而有罪者反得釋,乃所以為惡耳,何福報之有?!?/br> 這話的意思也十分簡單明了了。 ……就應該讓現代那些廢死派好好聽聽。 頓了頓,張幼雙繼續(xù)道:“漢孝文帝禁網疏闊,選釋之為廷尉,罪疑者寄予民,是以刑罰太省,至于斷獄四百,有刑措之風焉。” 這句話的意思是:漢孝文帝選用張釋之為廷尉,(證據不足的)疑犯被釋放,因此(全國的)刑罰(事件)大減,使得斷案才四百宗,大有善用法規(guī)之風尚。 “罪疑者寄予民”這個概念很有那么點“疑罪從無”的意思。 于是張幼雙就略提了提。 “善!”一眾少年們聞言,眼睛一亮,又忍不住擊掌贊嘆。 博古通今,引經據典,大善! 至于“疑罪從無”這個新奇的概念,先是令眾人面面相覷,緊跟著又大為激賞。 王希禮忍不住看了張幼雙一眼又一眼。 眉毛一動,又忍不住看了眼張衍,張衍面容沉靜,琉璃似的眼眸專心致志地盯著自家娘親,嘴角不知不覺牽起了個柔和的弧度。 孟敬仲心中嘆了口氣,已然是嘆服了。 收斂了神色,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娘子大才,不知娘子可愿指點我等如何去讀《禮記》?” 這一次與其說是在發(fā)問,倒不如說是在請教。 那雙黝黑的眼睛眨了眨,反問道:“那就要先分清楚是以治學為目的,還是以修養(yǎng)身心為目的了?!?/br> 王希禮忍不住插嘴道:“若以治學為目的呢?” 他面色略微蒼白,可能是剛剛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 張幼雙:“若以治學為目的。一,讀《禮記》必須要與《儀禮》合讀,因為《禮記》就是用來解釋《儀禮》的?!?/br> 這不是她說的,這是梁啟超巨巨寶貴的讀《禮記》的經驗,她就是照這個來讀的,深以為然。 張幼雙想了想,干脆分享了出來。 “二是,萬不能引《周禮》以解《禮記》,《周禮》晚出不可信?!?/br> “三是,《禮記》其說浩繁,書義繁多,最好讀的時候,分類纂抄,比較研究。如唐魏征《類禮》,元吳澄《禮記纂言》之例。” “四是,《禮記》非出自一人一時代之作,其中各述所聞見所主張,自然不免矛盾。故只宜隨文研索,有異同者則并存之,不可強為會通,轉生轇轕?!?/br> 王希禮若有所悟,曲水前已經有少年拿出了隨身攜帶的紙筆,暗自奮筆疾書。 孟敬仲追問道:“那若以修身養(yǎng)性為目的呢?” 張幼雙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那就不用全讀了。應該取其精華去其糟粕?!?/br> 取其精華,去其槽粕? 眾人面面相覷,咀嚼了兩三遍,深以為然。 覺得這句話也是妙極。 “第一等:《學記》《樂記》《禮運》《王制》 第二等:《經解》《坊記》《表記》《緇衣》《儒行》《大傳》《禮器》之一部分《祭義》之一部分 第三等:《曲禮》之一部分《月令》《檀弓》之一部分 第四等:其他 第一等精讀,第二、三等摘讀,第四等不讀也沒問題?!?/br> “精讀?”此時,有人忍不住站起身,眼神明亮地問道,“敢問娘子,精讀又如何去讀呢?” 關于精讀,葉圣陶和朱自清巨巨有一篇《精讀指導舉隅》,張幼雙想了想,大致拎出來講了講。 這一通下來,講得她口干舌燥, 剛閉上嘴,卻突然發(fā)覺身邊左右鴉雀無聲,要不在心中默記,要不在紙上奮筆疾書,要不就是去問借紙筆的。 好不容易講完了,又有人緊跟著站起身作揖發(fā)問。 春暉樓內。 將樓下這一幕盡收眼底,原本還在激烈駁斥的夫子們,頓時沉默了下來。 陶汝衡眼里掠過了一抹顯而易見的激賞之意,轉過身,指著那窗外的景色,捋須笑道:“如此一來,想必大家都無異議了罷。” 又是一片沉默。 畢竟這張娘子的能耐他們都已經見識過了,的確是有做夫子的這資本。 雖然這性別…… 唉! 剛剛反駁得最激烈的幾個老者,捶胸長長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俞先生說得不無道理,只有先后之風,無有男女之別?!?/br> “只不過,你陶有常若想聘她來教書,這個中如何去做,需得你我好好商量?!?/br> 陶汝衡得了便宜就賣乖,呵呵笑道:“這是自然。” “嗯……還有一點,這張氏還需考察些時日,我看她這經義玩得熟,不如就從這經長先做起吧?!?/br> “這……”陶汝衡面露遲疑之色。 所謂經長多主批閱文字,辨析疑義,多是從學生里面選取精熟經籍者充任,其作用有點兒類似于助教,還算不上夫子。 深吸了一口氣,端起荷葉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在眾人的注目下,張幼雙終于撐不住了,五體投地主動認輸。 眾人這才如夢初醒,臉色略有點兒紅。 “是我等孟浪了?!?/br> “前輩請坐!” “前輩坐!” 剛一坐定,忽地不遠處有個人走了過來。 那人走近了,高聲道:“張娘子可在?” 張幼雙懵逼地站起身:“我就是,怎么了?” 那人細細地看了她一眼,深深作揖:“山長請娘子往春暉樓一敘?!?/br> 嗡——地一聲 曲水前的少年們交頭接耳,幾乎炸開了鍋。 山長……那個陶巨巨?張幼雙雖然不明所以,還是老老實實跟著去了。 一踏入閣中,張幼雙懵了一下。 只見閣內竟然有不少人,幾雙眼睛“刷刷”地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還有幾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頭兒并不正眼看她。 陶汝衡站起身,莞爾往前走了幾步,以示迎接:“張娘子,好久不見?!?/br> “陶前輩?!睆堄纂p恭敬行禮,抬起眼,詫異地問,“前輩這是——” 陶汝衡不答反笑道:“方才娘子這一席話,聽得老夫是振聾發(fā)聵吶?!?/br> 曲水流觴的動靜被聽見了? 張幼雙臉色有點兒紅:“前輩見笑了?!?/br> 目光一瞥間,卻發(fā)現那位俞巨巨也正在春暉閣內,他只靜靜地站在一邊,便好似疏疏的林下殘雪冷月。 她一走進來,他便下意識想要走開,卻又覺得太過失禮與莽撞。只好沉默地站在原地。 陶汝衡主動邀她坐下,一頓寒暄之后,這才說明來意。 他微微笑道:“前些日子與娘子就‘教育’這一番夜談,令老夫感觸頗深?!?/br> “事情是這樣的?!碧杖旰馓ь^看了一眼身邊幾位夫子,“老夫想聘請娘子來書院任經長一職,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張幼雙有點兒懵。 “不好意思?!闭遄玫貑?,“那個,經長是指?” …… 張衍目光忍不住望向了春暉樓的方向。 陶山長叫娘這是去做什么? “張衍。”胳膊冷不防地被撞了一下。 身旁的少年好奇地問:“山長認識你娘嗎?” 張衍回過神來:“有過一面之緣?!?/br> “山長叫你娘做什么?”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n目相對中,終于有幾個少年按捺不住了,在眾人的慫恿之下,拽著張衍,悄悄地摸到了春暉樓下,貓著腰偷聽。 一墻之隔,傳來那道熟悉的,脆生生的嗓音。 “所以,是請我來當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