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淮城詭譎_第440章 厚顏無恥
梅鳳官所說的這家羅莎咖啡館,在一棟老式建筑里,窗戶全是明式木制雕花窗,只不過把窗紙換成了玻璃,內部卻是西式裝潢,酒紅格子沙發(fā),留聲機里放著羅曼蒂克的音樂。 倆人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坐定,溪草不渴,兩人也并非真的為了喝東西而來,她便隨意點了杯侍者推薦的濃縮咖啡,誰知梅鳳官眉頭微皺,拉過菜單,對溪草道。 “換成蜂蜜牛奶吧,你懷著孩子,咖啡不喝為好?!?/br> 梅鳳官知道孕婦的禁忌,會替她考慮,這讓溪草有幾分感動。 他會下意識保護她,說明那些執(zhí)念消散之后,他對她,仍舊是恨不起來的。 這讓溪草安心,如果有可能,她更希望彼此依然是親人和朋友。 當然,這念頭或許有些貪婪了。 溪草嘆了口氣,等侍者走后,她直接掠過敘舊的話,切入主題。 “鳳哥,你知道董憐嗎?” 梅鳳官一直關注著謝洛白官邸的一舉一動,又怎么會不知道董憐,他眉心微蹙,不明白溪草突然提起這個女人是什么用意。 對于董憐,梅鳳官并不感興趣,謝洛白的風流韻事,他更不想知道。 “如果你指的是被謝洛白遺棄的那位書寓先生,自然是知道的,不僅知道,還有過一面之緣?!?/br> 聽他的語氣,溪草就知道他仍舊對謝洛白充滿敵意,可如今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 “洛白將她納做姨太太,其實是有原因的,她掌握著一個重要的秘密,所以我們一直在拉攏她、保護她,企圖從她口中問出什么?!?/br> 梅鳳官突然抬頭。 他曾經深恨溪草寧可委曲求全,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也不肯離開謝洛白回到自己身邊,可后來冷靜下來想想,以他對溪草的了解,這實在是太不正常了,其中或許有貓膩。 以致于后來監(jiān)視謝宅的探子傳回消息,說謝洛白夫妻不合,他也并不太相信,總感覺其中有詐,如今溪草說出真相,他并沒怎么糾結,就相信了。 “我想也是,那樣的女人,還不至于能迷住活閻王。” 梅鳳官雖然對政治不感興趣,但他同樣是個聰明人,有些話,一點就透,讓他接受真相,或許沒有想象中那么難。 溪草斟酌著,緩緩將董憐設局認親,卻意外發(fā)現(xiàn)樓奉彰并非本人的事和盤托出,可她話還沒說完,梅鳳官卻倏然站了起來。 “這不可能!” 梅鳳官是個身手極好的練家子,難得控制不住情緒,被他雙手猛地撐住桌面,不由一震,桌面上玻璃瓶里的滿天星也跟著打抖。 恰巧侍者捧著托盤前來送咖啡,一看梅鳳官臉色,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己動作慢了,連忙道歉。 “先生,您的鐵觀音剛巧茶葉沒有了,我們現(xiàn)派人跑去采買,所以才遲了,絕不是故意,實在抱歉。” 梅鳳官這才捏緊了拳頭,平復了一下情緒,重新坐下來。 等侍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上了飲品離開,他才冷聲開口。 “溪草,你知道你剛才那番話有多么荒唐嗎?就算是為了離間我們父子,也犯不著想如此荒唐的理由。” 溪草誠摯地望著他。 “鳳哥,正如你所說,我若要離間你們父子,何不想個更好的理由,總統(tǒng)是冒牌貨這種話,只怕八歲小孩都不會相信,可我不想瞞著你。你仔細想想,如今這位總統(tǒng)和當初那個備受尊敬的樓先生之間,難道一點出入都沒有嗎?樓先生年輕的時候,和謝家一樣,也是革新派,當初西太后打壓異己,聽說他還冒死送過許多有志之士前往海外,和鐘夫人也是伉儷情深,夫人在世時,他連半個姨太太都沒娶過,你覺得如今樓先生的所作所為,還是那個胸懷大義的樓先生嗎?” 不等梅鳳官說話,她緊接著道。 “還有鐘家,其實本還有一息尚存,為何樓總統(tǒng)登位后,卻完全銷聲匿跡,我知道董憐的一面之詞,你自然是不信的,那你不如回去問問樓總統(tǒng),你那位鐘姓表哥如今在何處求學?幾時能歸?如何聯(lián)系,看總統(tǒng)怎 (本章未完,請翻頁) 么回答?” 梅鳳官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此刻目光極為混亂,溪草的話,猶如一塊巨石砸進他的心湖,激起千層浪。 一方面,他本能地拒絕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另一方面,心中早已埋下的疑點又在此刻不斷地冒頭,令他方寸大亂。 他雖然和父母從未相處過,但也通過別的途徑了解過他們,如溪草所說,曾經的樓奉彰,威望甚高,是個被革命政府推舉出來的總統(tǒng),多年前,行政院的邵兆年、孟青和還很擁護他,報紙許多時評也對其頗有贊譽…… 而如今,孟青和被暗害,邵兆年不屑與總統(tǒng)黨為伍,連一些硬骨頭的時評家,都諷刺他得勢之后,撕掉了偽善假面,露出了獨攬大權的野心…… 還有他的母親鐘夫人,無論出于什么原因,樓奉彰用如此惡毒的方式對待亡妻,怎么看都不像是曾深愛過她。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梅鳳官知道,樓奉彰曾派人去醫(yī)院暗殺過董憐,這是他無意間得知的,可他從不過問父親的公事,只猜測這女人可能不簡單,并沒有想到這一層上。 梅鳳官握起的拳頭微微發(fā)顫,溪草注視著他無比陰沉的臉,輕聲道。 “我們懷疑這件事,只有總統(tǒng)身邊的史姨太知情,便派人去查了她的底細,而就在昨天,已有了回音,更肯定了我的猜測,你若不信,可以親自去查一查她的娘家人?!?/br> 良久的沉默之后,梅鳳官站了起來。 “我送你回去吧?!?/br> 關于樓奉彰的身份,他始終沒有任何表態(tài),但溪草看得出,他已經動搖了,她敢肯定,梅鳳官回去后定會立刻開始調查這件事。 她點點頭,又改口道。 “還是送我到霍家好了,我和霍夫人約好,要到她家里吃晚飯的。” 這一點,溪草撒了謊,雖然是為了正事,但要是被謝洛白看見梅鳳官送她回家,多半又要吃飛醋的,與其如此,不如轉道去霍家拜訪,反正霍家母女如今對她猶如親人,對她的來訪應是十分歡迎的。 梅鳳官知道她在撒謊,心中有點失落,可既然她想避嫌,他也不拆穿,只是點頭應下。 下樓梯的時候,他見溪草扶著欄桿,小心翼翼又很吃力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扶住她的腰身和右手。 老式的木制有些陡峭,上樓還好,可下樓時,這高聳的肚子確實影響視線,所以溪草倒也沒有拒絕。 梅鳳官攙扶著她下樓出了咖啡廳,并沒發(fā)現(xiàn)角落處的座位上,那兩個相談甚歡的男人。 龍硯平今日本是約了友人敘舊的,對方正說到興濃時,卻見龍硯平目光越過他,投向不知哪一處,友人疑惑回頭,卻見一個出眾男子,扶著個孕婦出了咖啡廳,不由伸手在龍硯平眼前揮了揮,打趣道。 “怎么?你這柳下惠見了人家恩愛夫妻,也動了凡心,開始思美人了?” 龍硯平收回目光,端起咖啡杯淺噙一口,微微一笑。 “恩愛夫妻?你又怎知不是露水鴛鴦?” 龍硯平待人謙和,這般犀利毒舌實在和本尊難以牽扯。 友人一時不知怎么接下他這句話,猶在瞠目結舌,龍硯平已拿起桌上的巴拿馬帽,對其道了聲“抱歉,突然有事”,便起身付了賬。 盡管面上不顯,可腳下生風的步伐出賣了主人此刻的心緒。追出來的當口,龍硯平望著那道人影上了小轎車,她身邊那個氣質詭異的鄭大夫駐足機警地望著,顯是為紅杏出墻的女主人把風,見周遭并無異狀,這才打開副駕的位置坐了上去。 有意思! 見小汽車駛動,龍硯平正要抬手招一輛黃包車,轉眼撞見附近淮城大學下課的大學生。他從懷中摸出五塊大洋,硬生生塞到一個把車騎得跌跌撞撞的女學生手中。 “小姐,你的車我買下了。多有得罪,日后若有機會,一定當面賠罪!” 說完長腿一伸,方才女孩子完全無法駕馭的自行車,恍若找到了魂靈契合的主人,似一道風消失在淮城漸生的熱浪中。 “喂,你這人怎么……” (本章未完,請翻頁) 女孩子反應過來,沖了上去,才跑了幾步,身后兩個聽差沖了過來,見自家小姐無事,俱都松了一口氣,也不問自行車哪去了,只躬身行禮。 “六小姐,咱們上車吧?!?/br> 翁美芹撅著嘴,本來想下學后避開家中司機聽差去玩一玩,偷偷請同學幫買了一輛自行車,不想學了那么久,初次行動就失敗了。 她不甘地往回走,手心中的五塊大洋和男人騎車掉下的巴拿馬草帽,提醒著她方才的一切不是幻覺。自行車不值錢,對方給了五塊大洋也沒有占她便宜。 只是想起剛剛那來去如風的身影,翁美芹耳尖莫名一熱。她這般家教甚嚴的乖巧閨秀,即便到了叛逆的年紀,也斷不敢有什么出格的舉動。 然方才那個年輕的男子,恍若一道流光,無聲地牽引出少女心中羅曼蒂克的幻想,讓其一瞬間有些不明白自己此刻漸亂的心跳。 “可惡!我的書包……” 聽差見她一會微笑,一會生氣,正不知所以,聞言還以為她忘在教室,正表示幫她去取,翁美芹已揚手制止。 “反正明天也要上學,我的功課早在學校就做完了,先回家吧?!?/br> 這一切,專注拿捏溪草出軌證據(jù)的龍硯平自是不知道的。 他騎得飛快,眼看就要被總統(tǒng)府的小汽車甩脫,剛巧前面馬路幾張黃包車橫貫而過,小汽車不得不停下來,這一下又給龍硯平爭取了時間。 他下意識要壓低帽檐,甫一抬手,才發(fā)現(xiàn)早上出門帶著的巴拿馬帽已在不知什么時候無影無蹤。 龍硯平只得盡量往偏塞之處靠,然到底是臨時起意,準備不豐;且堂堂總統(tǒng)府的侍衛(wèi)也非常人,很快這個小尾巴就被梅鳳官發(fā)現(xiàn)了。 陳副官正打算停車吩咐后門車子的護兵把來人拿下,溪草唇角一勾。 “是個誤會,鳳哥,你在這里放我下車吧?!?/br> “不去霍家了?” 梅鳳官打趣,見溪草露出些微尷尬神色,也不忍心繼續(xù)為難她。 小汽車一個猛然掉頭,讓龍硯平有些猝不及防。 他急急捏住剎車,準備隨機應對,卻見下一秒車子在路邊停下,鄭金花開了車門扶溪草下了車,主仆二人站定的位置,和龍硯平之間的距離不過三米。 “閆先生,不解釋一下嗎?” 被當場抓包,龍硯平莫名有些心虛,他性格耿直,不削這些背后使陰的手段;可想起對這女人一往情深的摯友,那點點情緒頃刻煙消云散。 “少夫人好興致,竟避人耳目和人幽會。若我沒有記錯,你今天本應該去醫(yī)院產檢吧?” “幽會?” 本以為這家伙自自己出門就跟在身后,現(xiàn)下看來也是碰巧撞見。 “這件事我自會向二爺說明,就不勞閆先生費心了?!?/br> 龍硯平牽了牽嘴角,和煦的面上盡是嘲諷。 “怎么說明?把一場處心積慮村約會,說成偶遇?” 彼此之間互不順眼溪草心知肚明,可現(xiàn)在看來這個男人真是難纏啊! 而這般無禮也態(tài)度也激怒了鄭金花,她道了聲“放肆”,還要說些什么,溪草已經抬手制止,幽湛的眸光頃刻沉靜。 “你想怎樣?” “若是少夫人問心無愧,就該當著洛白的面和我當面對質!” 他說得分外認真,儼然不是開玩笑。龍硯平本以為溪草會拒絕,哪知那女人竟輕飄飄地道了一聲“好啊”,這般坦蕩,若非親見她和梅鳳官舉止親昵,龍硯平都以為她是無辜的。 他在心中罵了聲厚顏無恥。 卻見溪草飛快湊過來,從自行車籃筐中抓出什么,他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系著墨綠色蝴蝶結的深褐色皮質牛津包,應該是自行車原主人的東西,只怪他急著追這女人,竟忽略了其他物事的存在。 尤在思索,女人已經打開了緊閉的銅扣,抓出一本牛皮紙封皮的薄冊,喃喃念出上面的字句。 “淮城大學醫(yī)學科翁美芹……嗯……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