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媚卿的話，如一記重錘，狠狠地在眾人耳邊砸開。

    馮玉蓮有些懵，聲音不由抬高。

    “媚卿，你說什么，那個十字架明明是之前茶話會你送給我的，怎么變成安德烈所贈？”

    聽出她聲音中的質(zhì)問，葉媚卿也不高興了。

    “馮夫人你好生奇怪。為何一定要把一件不是我贈的東西咬定是我送的呢？不說我是華夏人，向來都信佛教；再說，我和你雖有私交，可關(guān)系了了，左右也沒有見過幾次面。試問我為何一定要給你送東西呢？”

    這句話就有些無情了，不但否定了和馮玉蓮的交情，還把馮玉蓮置于一個更難堪的局面。

    馮玉蓮握著話筒的手在抖，她性子冷清，特別是丈夫獨子沒了，更是輕易不和人親近。一年前與葉媚卿成為朋友，自是用心對待，不想在這個時候竟遭到了背叛。

    她雖對葉媚卿的意外變臉迷茫，卻也不至于糊涂。

    當(dāng)下冷笑。

    “好，是我天真了，錯把萍水相逢當(dāng)成知音流水。打擾了，葉夫人?！?/br>
    說完咚地一聲掛了電話，對著偏廳中神色各異的人露出了一個譏誚的笑。

    “就這么一回事，諸位想怎么處置，就請自便吧?！?/br>
    這般大無畏的無所謂態(tài)度，讓在場人大吃一驚，一時之間還不知應(yīng)該怎么反應(yīng)。

    陸太爺怒不可遏，他不好直接指責(zé)和自己一輩之隔的兒媳，逐把所有的不快都發(fā)泄在馮五身上。

    “馮五！你現(xiàn)在還有什么話說！是因為老二媳婦早就和那洋鬼子有了首尾，你才出口讓她回家遮掩丑事嗎？你養(yǎng)的好女兒，到底把我陸家，把承憲當(dāng)成了什么！”

    馮五百口莫辯，心中也是理虧。把女兒接回家重新改嫁是一回事，可女兒不守婦道和人不干不凈，那便是天理不容了！

    “我……老哥……這些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啊……”

    “剛剛才知道？你們父女二人聯(lián)手欺我陸家，辱我門風(fēng)，你以為老子還會相信嗎？”

    陸太爺?shù)脑挘岏T五也怒了。

    “老哥，話不能這樣說。你我多少年的交情，玉蓮是什么性子，你從小看著長大，怎會不清楚，可不能隨便污蔑??！”

    “還說我污蔑？”陸太爺暴跳如雷，撈起身畔的煙灰缸重重砸在地上，若非年紀(jì)大了，只恨不得和馮五干上一架。

    “剛剛那通電話，可不是我一個人聽見！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么話說！”

    馮五臉紅脖子粗，瞪著陸太爺看了半晌，終是xiele氣。

    偏廳中氣氛凝重，誰也不說話，嚴(yán)曼青瞥了一眼面容冷漠馮玉蓮，出來打圓場。

    “好好的一件喜事，怎么鬧得大家都不高興了呢？”

    她拿起小幾上的茶盞，把陸太爺和馮五面前冷了的茶水重新?lián)Q了。

    “都是親戚，搞成這樣讓人看了笑話。不如兩位坐下來，先聽兒媳一言?！?/br>
    知道嚴(yán)曼青要說的是馮玉蓮的安頓，陸太爺略一沉吟，終是沉著臉坐了。

    “阿欽、云卿，你們先出去?！?/br>
    陸太爺冷靜下來，馮玉蓮到底是二人的長輩，就算她行為欠妥，可也對陸府有貢獻，理應(yīng)給她保留最后的顏面。

    相比溪草一臉失望，陸欽尷尬不已，早就巴不得趕緊離開，聞言喜不自禁。

    正想轉(zhuǎn)身，卻聽馮玉蓮從鼻子中哼出一聲笑。

    “事已至此，父親何須還遮遮掩掩。不如就把事情索性說清楚，讓侄子侄女做個見證，大嫂對我安排?！?/br>
    馮五聽女兒發(fā)話了，也出聲力挺。

    “是啊，前面都沒有忌諱，現(xiàn)在才想起讓人避嫌，反而惹人猜忌，一次說清楚反而更好?！?/br>
    這話中就是怪陸太爺把溪草牽扯進來了。既然是丑事，自是知道的越少越好，陸欽身為當(dāng)事人不可避免，可剛剛溪草放進來是怎么回事？

    陸太爺從座上跳起來。

    “你管教不好女兒，還有臉說！”

    馮五也不遑多讓，正要起身，嚴(yán)曼青忙上前又是一陣言勸，好不容易才讓二人再度恢復(fù)平靜。

    嚴(yán)曼青清了清嗓子，往溪草和陸欽方向看了一眼。

    陸欽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見溪草大大方方站著，也只好站好，盡量減少存在感。他正渾身不自在，突然捕捉到嚴(yán)曼青的眼神，本還猶疑的表情霎時變幻。

    沒有人留意到他的反應(yīng)，只聽陸太爺催促。

    “老大媳婦，你有什么話就說吧?！?/br>
    嚴(yán)曼青對二人行了一禮。

    “上次父親讓我去別苑詢問二弟妹關(guān)于回馮府一事，我思前想后一直不知如何開口，這事就耽誤到了現(xiàn)在，說來說去，是曼青失職了?！?/br>
    她語含抱歉。

    “不想今天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不過父親既然有了放二弟妹回府的心，不若就當(dāng)這件事從不知曉。左右事已至此，賭氣把人強留，反是不美，不若成全了二弟妹和安德烈先生，我想二弟和阿鎧在天之靈，也會同意的?！?/br>
    這一句可謂說到了馮五心上。

    馮玉蓮是他的愛女，就算她私德有虧，作為父親，拼了這條老命他也要保全女兒！何況他本就看好安德烈，如果馮玉蓮只是出于情面否認兩人關(guān)系，那這件事就好辦了。

    “是啊，老哥，時代不同了。別家有些女眷行為荒唐的多得是了！那雍州日報的主筆編輯史女士不是還和兩個男人公然同居，做三人行之事。再說華夏女子嫁洋人又不是什么驚世駭俗之事，涉外婚姻早就不稀奇了?！?/br>
    溪草搖頭，馮五也是關(guān)心則亂，全然沒有聽出嚴(yán)曼青話中的陷阱，竟還順著她的心意說出這等荒謬之言，陷女兒不義。

    果然，陸太爺氣得倒仰，重重拍桌！

    “別人是別人，陸府是陸府。馮五，難道你還要學(xué)別家，把那些傷風(fēng)敗俗的東西帶進來嗎？”

    “父親，馮五叔不是那個意思。”嚴(yán)曼青忙上前寬慰。

    “那他什么意思？！”

    馮五一掃方才的謙卑姿態(tài)，強硬道。

    “老哥，反正玉蓮我是帶定了！我明日，不，今日我就要把人接回去！”

    嚴(yán)曼青看目的已經(jīng)達到，逐一起規(guī)勸陸太爺。

    說這些話的時候，馮玉蓮都一言不發(fā)，好似一個置身事外的人偶。

    溪草不動聲色打量她。

    這是自己第一次親見馮玉蓮本人。她的樣貌和書房中夾雜的那張照片區(qū)別并不大，只是歲月的侵蝕，讓她的面容染了一層寒霜。而此時她昂著頭，目中無悲無喜，好似一個奔赴刑場的烈士。

    這番寵辱不驚的姿態(tài)打動了溪草。

    不過溪草也不明白，馮玉蓮一個孀寡之人，對陸承宗的大房完全沒有威脅，嚴(yán)曼青處心積慮要趕走她，到底又是什么意思？

    在幾番攻勢下，陸太爺也差不多被說服了。

    他氣馮玉蓮水性楊花，可也深知強扭的瓜不甜。既然她心不在陸府，與其讓她繼續(xù)留在這里烏煙瘴氣，還不如遠遠打發(fā)走，眼不見心不煩。

    “好，趕緊領(lǐng)著你的女兒滾！過幾日我會對外宣布老二媳婦憂思成疾死了！要嫁洋鬼子，自己改名換姓去！以后不準(zhǔn)再出現(xiàn)在雍州！”

    馮五喜不自禁。

    “謝謝陸老哥！”

    見女兒呆呆愣愣的，馮五有些不悅。

    “玉蓮，還不謝謝太爺！”

    陸太爺背過身去。

    “不用了！我陸正乾承受不起?！?/br>
    馮五面色一凝，嚴(yán)曼青抹著眼淚，走到馮玉蓮面前。

    “今日一別，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相見，二弟妹，保重！”

    馮玉蓮面色淡淡。

    “這就要趕我走了嗎？”

    馮五生生怕女兒胡說八道，惹怒了陸太爺，又改變主意。

    “玉蓮，你胡說什么？！”

    馮玉蓮露出了一個恍惚的笑，看向自己父親的眼神卻無半點溫度。

    “你從前就沒有問過我的意見！現(xiàn)在又不問我的意見！你可曾把我當(dāng)成女兒？左右安德烈是你招惹回來的，自己惹的麻煩自己去解決吧！而我，既入陸府，生是陸府的人，死是陸府的鬼，別處我是斷不會去的！”

    她的眼神在偏廳中環(huán)顧，最后定在了嚴(yán)曼青臉上，狠聲。

    “我馮玉蓮一生行端坐直，自問從沒有對不起陸府的地方！雖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可是我馮玉蓮的，我不會否認；不是我的，我也堅決不會承認！”

    既不申辯，也不認錯，一句簡單的陳述卻恍若千斤。

    溪草心驚，她在馮玉蓮的眼中仿佛看到了哀默心死的決絕……

    眾人還未消化她這句話，馮玉蓮已是一個俯沖朝著柱子撞過去。溪草不料她竟這般剛烈，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擋在她前面，陸欽也眼疾手快跑過去拉人。

    胸腹部大痛，溪草脊背撞到柱上，只覺得心肺都要吐出來了，她身子下滑整個人癱在了地上，額上冷汗連連，竟是好半天都起不來。

    她抬起臉，看到馮玉蓮已被陸欽雙手環(huán)胸抱住，這才松了一口氣。

    其他人這才似有了反應(yīng)。

    馮五上前對著一臉怔愣的女兒就是一巴掌。

    “你，你，你就是心中有怨，也不能尋死??！你若是死在爹面前，你讓爹以后怎么活！以后下去，怎么對得起你娘！你這個不孝的女兒，盡讓我和你娘cao心，我只恨當(dāng)年生了你！”

    說道后面馮五聲音顫抖，已是帶了哽咽。

    嚴(yán)曼青上前。

    “是啊，二弟妹，做什么傻事。”

    陸太爺也是震撼。

    “動不動就尋死，這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嗎？”

    馮玉蓮呆呆地看著替她承受了重重一擊的少女，目中眸光變幻，她渾身的力氣好似抽離，終于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嗚嗚嗚哭出聲來。

    到底男女有別，陸欽不好再扶，沖嚇傻了的香芹大吼。

    “還不過來侍候?！?/br>
    見馮玉蓮有人關(guān)照，他忙跑到溪草面前。

    “云卿，你怎么了？”

    “后面……好疼……”

    溪草艱難地說完這幾句話，其他人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不對，陸太爺正要上前查看，被陸欽一把攔住。

    “爺爺，別亂動，我看云卿這是傷到骨頭了，得趕緊打電話讓醫(yī)生來看，不可輕易搬動！”

    偏廳的門被推開，來來回回有人走動，大概過了大半個時辰，溪草總算被人小心翼翼地抬到了擔(dān)架上。

    “云卿小姐大抵是傷到骨頭了，還需要到醫(yī)院做進一步治療。”

    馮玉蓮的情緒已經(jīng)漸漸緩和，擔(dān)架就要和她擦肩而過時，溪草忍著痛突然道。

    “二伯母，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有沉冤昭雪的一日！好死不如賴活著，您可千萬不能干傻事啊……”

    馮玉蓮渾身大震。

    她看著擔(dān)架上面無血色的少女，眸中情緒千變?nèi)f化。

    終于，她深深閉眼，心中重嘆。

    是啊，她都這把年紀(jì)了，竟還不如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女孩看得透徹！人這一生，最懦弱的舉動無外乎尋死；在她最孤立無援的時候，陌生的少女對她施以了援手，她怎能還繼續(xù)龜縮？

    “云卿受傷是因我而起，四弟身邊也沒有合適的女眷，這些天，就由我前去照料吧?！?/br>
    眾人有些跟不上馮玉蓮的腦回路，馮五想阻止，陸太爺已是搖了搖頭。

    “由她去吧。”

    “那關(guān)于二弟妹回家一事……”

    嚴(yán)曼青心有不甘。

    “這事有蹊蹺，老二媳婦都已經(jīng)以死明志了，這件事以后不準(zhǔn)再提了！”

    陸太爺一臉疲憊。雖然很多線索不明不白，不過馮玉蓮連死都不怕，他們再咄咄逼人，也實在無情！

    嚴(yán)曼青心中的怨毒幾乎要溢出來，她勉強攢出一個笑。

    “父親說的是，云卿突然受傷，我親自去陸公館和四弟說一聲，也順便讓人送點換洗衣服過去?！?/br>
    她憤憤往外走，不料院中榕樹下，一道素白身影在陽光下站著，灼目得令人生厭。馮玉蓮身邊竟無一人，看到嚴(yán)曼青，那雙冷漠的眸子幽沉似井，唇角浮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明顯在等著她。

    “二弟妹，這又是何苦呢？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行，你是要鐵了心和我作對嗎？”

    馮玉蓮的聲音一掃方才的黯啞，竟帶了一絲不諳世事的明媚，那是嚴(yán)曼青最厭惡的！

    “若非大嫂逼得我走投無路，我何必如此？今后還請大嫂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