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雅間中發(fā)生的一切，溪草渾然不知。

    她按照大茶壺的指引，很容易便找到梅鳳官的化妝間外。

    那是一間古舊的廂房，外墻上掛著梅鳳官的戲裝照片，地上放滿了花籃，棕黑色木質(zhì)軒窗上雕刻著喜上眉梢的傳統(tǒng)紋飾……

    溪草定定看了一會，被這個帶著吉祥寓意的花紋弄得心潮澎湃，因為興奮，臉頰飄紅。

    聽到一門之隔的腳步聲，更是心如擂鼓。

    他在里面！

    她定了定神，盡管已經(jīng)在心中排演了數(shù)遍，可那近鄉(xiāng)情怯的壓力，迫使溪草久久無法敲開那扇虛掩的房門。

    呆會見到他要說什么呢？

    自報家門亮明身份？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記不記得燕京舊王府的潤齡格格？那找他要回兔子玉佩？可那本身就是屬于他的東西！詢問這些年他是如何過的？會不會顯得奇怪唐突……

    溪草思緒飛快，潛意識中已經(jīng)把對方當(dāng)成了記憶中的小小少年。然而還不等她鼓起勇氣，鄭重其事向前一步，忽然聽到一陣奇奇怪怪的窸窣聲響。

    隨著一聲若有似無的呻@吟，低似呢喃的碎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與此同時，幾句變調(diào)的輕呼猝不及防地闖入了溪草的耳中。

    “不要……如果被人看到……”

    “晚點(diǎn)我再去找你不行嗎……”

    “你……”

    ……

    溪草腳底生寒，渾身發(fā)抖。

    盡管只在嘈雜喧嘩的六國飯店和那人說過幾句話，不過她能確定，這個聲音——分明是他！

    這個認(rèn)識讓溪草大腦一片空白，慶園春六年的光陰，讓她即刻就明白里面發(fā)生著什么。

    可是那樣一個人，怎么會……

    溪草無法接受。

    不受控制的，紙糊的軒窗被她戳開了一個洞，透著軒室內(nèi)斑駁的光線，長桌上兩道緊密貼合的身影刺得溪草不由倒退了一步。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會是這樣……

    似乎上面男人的動作有些粗暴弄痛了他，梅鳳官的聲音有些不悅。

    溪草不忍再看，迷迷瞪瞪跑了出去。

    她想哭。

    失望，傷心，難過……種種情緒似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大網(wǎng)，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想起被強(qiáng)壓在桌上那人魅人心魄的眼神，溪草的心就很痛很痛……

    為什么會這樣？

    為什么？

    數(shù)年光陰，改變了她，也改變了他！

    再次相見，彼此竟是這幅模樣。

    她跑了幾步，只覺得渾身的力氣好似抽離，干脆抱著膝木然地坐在樓梯上發(fā)呆，直到身邊有人經(jīng)過，溪草條件反射抬起臉，入目竟是一身華裝的雍貴貴妃。

    傾國傾城的貴妃，眼神依舊倨傲清貴，可是那嫣紅鬢角的胭脂，卻無法遮住眉梢眼角未褪的媚意。

    注意到少女一臉怔忪地看著自己，梅鳳官蹲下@身子，與溪草平行的視線滿是顛倒眾生的芳華。

    “剛才門外的人，原來是你啊?！?/br>
    揶揄的調(diào)笑，說不出的輕浮浪蕩，完全沒有事情敗露的懊惱和羞愧，仿佛愧疚的本應(yīng)就是旁人，看得溪草一陣窒息，卻還是難掩心中不斷上涌的痛意。

    袖下的手越握越緊，溪草聽到自己干巴巴道。

    “剛剛那個人……為什么……”

    “為什么？”

    梅鳳官笑得玩味。

    “小姐，你以為名角是這樣好當(dāng)?shù)?？我和他，不過是各取所需?！?/br>
    發(fā)現(xiàn)溪草臉色一白，梅鳳官臉上的笑意越濃。

    “捧戲子，自然要付出代價；不然拿那么多白花花的銀元，只為了在臺上聽你一聲咿咿呀呀？”

    “可是你是男人！”

    溪草有些恨鐵不成鋼，被他樂在其中的墮落姿態(tài)逼得止不住發(fā)抖。

    “男人又怎么樣，不能出賣自己的身體？”

    梅鳳官靠近她，似乎想進(jìn)一步欣賞她無措茫然的可笑模樣。

    “怎么？嚇到了，天真無邪的可愛小姐？”

    溪草受夠了他輕佻浪蕩的形容！這種接近腐蝕的麻木，讓她又是痛心，又是難受。

    “夠了！”

    她胸口劇烈起伏。

    “我有金條，我可以……”

    話語被一聲嗤笑生生截斷，梅鳳官的目中滿是譏誚。

    “可以像他們一樣包下我？也好，侍候女人可比男人容易得多，小姐什么時候來接小的？”

    腦中轟然，什么東西已經(jīng)支離破碎，毫無預(yù)兆間忽然轟一聲——倒塌了！

    溪草明白，那是她一廂情愿用心珍藏的夢……

    這盼了數(shù)年的相逢，被梅鳳官滿不在乎游戲人間的態(tài)度撕成了兩半。她再也無法強(qiáng)撐，猛地從樓梯上站起，幾乎是慌不擇路，狼狽地選擇了逃離。

    只聽到后面梅鳳官若有似無一句，聲線慵懶散漫。

    “記住，好人家的小姐，不該來這種地方?！?/br>
    溪草一秒鐘也不想再待在正隆祠戲樓，疾步往大門跑去，可才下了樓梯，繞過幾個人，右手竟被人猛地截住，緊接著后腰一緊，溪草嚇得正欲驚叫，對方動作比她更快，隨著一只大掌捂住了她的嘴，耳畔已是傳來一陣熟悉的溫?zé)帷?/br>
    “是我……”

    溪草一愣，整個人也放松下來。

    注意到懷中的人兒不再掙扎，謝洛白松開手，正想好好質(zhì)問這丫頭明明見了自己干嘛跑，忽然發(fā)現(xiàn)少女眼中竟蓄滿了淚。

    偏生因為倔強(qiáng)，昂著頭硬是不讓其掉落，氣鼓鼓似一只土撥鼠。

    謝洛白有點(diǎn)想笑，但想想似乎不大地道，終是牽了牽嘴角，道。

    “怎么？生死面前都不掉眼淚，是誰怎么有面子，惹香蘭小姐傷心了？”

    溪草別過臉，惡聲惡氣道。

    “和你無關(guān)！”

    話才出口就發(fā)現(xiàn)不妥。她簡直是活膩了，怎么能把壞心情發(fā)泄在活閻王身上？

    膽戰(zhàn)心驚間只見謝洛白眸光一凝，卻是噗嗤一笑。

    “怎么，被戲子冷遇就這么沒出息，以后怎么替我辦事！走，二爺帶你去找回場子?！?/br>
    找回場子？

    “你，你剛剛……”

    意識到什么，溪草漲紅了臉，舌頭打結(jié)，怎么每次丟人的事都被他撞上！他們是八字不合嗎？！

    不過——

    溪草頓住腳步。

    “你，你別為難他！”

    “我會這么無聊?”謝洛白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

    “走！”

    溪草只覺得腦回路有些不夠用，怔愣間已經(jīng)被謝洛白牽起了手，上了二樓的雅間。

    比起她的吃癟，謝洛白卻心情很好。

    緊閉的房門甫一推開，守在里面的小四行了個禮便走了出去，還體貼地給二人帶上了門。

    正在此時，軒窗外鑼鼓聲起，隨著一陣悠揚(yáng)的琴聲，一聲婉轉(zhuǎn)清麗的歌聲瀉入耳膜。

    溪草渾身一震、等意識過來，謝洛白已經(jīng)牽著她，站在了窗前。

    舞臺上，梅鳳官扮演的貴妃雍貴嫵媚，一顰一笑皆是萬種風(fēng)情，他歌喉曼妙，聲音圓潤，唱詞熟稔，溪草只覺得自己醉了，隨歌聲思緒飛遠(yuǎn)，她癡癡地看著舞臺上的身影，雙目再難移開。

    不愧是雍州城的名角，梅鳳官的表演引得眾人紛紛叫好！

    終于，在聲聲喝彩中，貴妃回眸轉(zhuǎn)身，悠悠倒地。

    此起彼伏看賞聲響，溪草還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突然噼里啪啦一陣銀元落地，如此闊綽豪氣，把前番的小打小鬧砸得措不及防，惹得眾人張大嘴巴去看。

    溪草卻是心中一揪，想起梅鳳官自暴自棄那句“捧戲子，自然要付出代價”更是心如刀絞。

    是方才在化妝間梅鳳官拼命想討好的那個人嗎？

    溪草咬唇，矛盾忐忑間竟有些好奇那位拉梅鳳官下地獄的金主到底是誰！

    然才探出窗戶，卻聽下面一聲嘹亮的唱喝。

    “陸云卿小姐賞?。?！”

    等等，陸云卿？說的是她?！

    目瞪口呆間，有雙手按上她的雙肩，隨著耳廓處微熱的呼吸，謝司令的聲音滿是笑意。

    “如何，要不要他上來跪在你腳邊謝你打賞？”

    瞬間，溪草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由有些石化。

    謝司令，這是……在幫她……嫖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