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邵城從夢中醒來。他一抹脖子一把汗，起身坐在床沿，靜默如山，坐了會兒。外面天還黑著，才凌晨三點，卻怎么睡不著了。

    ……天氣好像也快要熱起來了。

    隔一周同學(xué)們回到學(xué)校，被教室里突然多出來的東西嚇了一跳。

    “怎么突然裝空調(diào)了？校長有怎么好！”

    “不是學(xué)校買的，我聽我爸說是個發(fā)跡的學(xué)長回來報效母校，出錢給整個學(xué)校裝空調(diào)。還是節(jié)能省電型的。而且還不留名?！?/br>
    “……多賜我們幾個有錢的學(xué)長吧。”

    這周末是謝坤的生日，陸斐然知道謝坤是不會辦生日請客的，他家境一般。陸斐然買了一本帶密碼鎖的日記本送他作生日禮物。他們現(xiàn)在關(guān)系好了許多，陸斐然還給謝坤取了個外號叫謝葫蘆。他說謝坤就是個悶嘴葫蘆，什么事都往心里憋。他就是擔(dān)心謝坤這樣下去遲早憂郁成病，可什么都問不出來，才送個日記本給謝坤，讓他把不開心的事都寫在日記本里。

    謝坤有點感動：“你也寫日記的嗎？”

    “我不寫。”陸斐然撓撓頭，“我沒有那么耿耿于懷的事情。”

    謝坤：“……”

    陸斐然問過謝坤以前為什么要找自己麻煩，謝坤搪塞說當(dāng)初不是故意的，幾次以后陸斐然知道問不出來就不多問了，只好自己在心里默默地琢磨。

    回憶之前，他第一次意識到謝坤找茬某天課間休息他找葉老師問題目，然后是有回葉老師帶他們打球謝坤拿球砸他，再然后是不高興他當(dāng)上數(shù)學(xué)課代表還有安全委員，接著是送作業(yè)本故意撞翻他……

    ——嗯？葉老師？

    正想著，胳膊被人用筆給輕輕戳了一下：“陸哥你在看什么？”

    “在看葉老師……”陸斐然下意識茫茫然回答，接著回過神，轉(zhuǎn)頭。

    袁楚楚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葉老師有什么特別的嗎？”

    “我就是在想他有什么特別的？”陸斐然皺起眉毛。

    “特別……特別干凈？葉老師很愛換衣服啊，夏天的時候能一天換三套，我還記得他那個粉色格子襯衫，嘖嘖?！痹Z氣揶揄地說。但陸斐然沒聽懂，他還沒開竅，一向聽不懂這些。

    陸斐然問：“你覺得班長和葉老師的關(guān)系怎么樣？班長討厭葉老師嗎？”

    “會嗎？葉老師挺喜歡班長的。我聽人說葉老師高一的時候周末還私下給班長開小灶呢。”

    陸斐然沉吟片刻，驀地想到了，他盯著袁楚楚：“我們是不是好朋友？”

    袁楚楚警惕起來，后退一步，“沒多要好?！?/br>
    陸斐然微笑了一下，“幫我個小忙而已?！?/br>
    第8章 贖罪

    邵城如坐針氈。

    他身邊是容光煥發(fā)的王大爺，對面坐著兩個女人，一個身形如犁年紀(jì)約莫四五十歲，另一個女人化了淡妝，三十歲上下，正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自己。

    沒錯，這是相親。

    老人家特別愛做媒，雖然之前王大爺幾次笑呵呵說要給他介紹對象，他都沒當(dāng)一回事，王大爺還以為是他害羞靦腆，邵城心里裝著別的事就沒在意這事，這回被王大爺約出來聚餐，到了地方才意識到是在做什么。

    邵城給王大爺點面子，沒立馬就走。

    媒人先笑著開口說：“小伙子長得很精神嘛。”

    王大爺熱情地推薦：“小劉身體很好的，干活也特別認(rèn)真，適合過日子?！?/br>
    “你們兩個年輕人聊著啊?！?/br>
    王大爺走前特地好心叮囑了邵城一番：“小劉啊，你不要覺得自己年紀(jì)小還早啊，當(dāng)心拖著拖著就老光棍了啊。那個姑娘雖然今年三十三了，她有房有車，還有店面，本來是看不上你一個當(dāng)保安了，看你英俊年輕又性格老實才肯來相親的。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用力拍拍邵城的肩膀，給了他一個期許的眼神，以一副“你不需要太感謝我”的姿態(tài)揚長而去。

    邵城：“……”

    女方倒是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紹起來，看來是經(jīng)歷慣相親了：“你好，我叫吳梅，今年三十二，爸媽都還在，下面還有個meimei。你家里有幾口人??？”

    邵城老實巴交地說：“我爸媽離婚了，我跟爸爸過。前幾年爸爸再婚了。我也有個meimei?！?/br>
    女方聽了直皺眉，“哦，這樣啊。你……你對工作有什么打算呢?！?/br>
    邵城繼續(xù)說：“攢點錢。要給meimei治病?！?/br>
    女方：“……”

    邵城期盼誠懇地凝望著對方說：“你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要是兩人一起的話，就能快點攢夠醫(yī)藥費了。我工作一般但也還算穩(wěn)定。我聽說你有房子啊，有幾個房間？我親媽一個人孤零零的，要是結(jié)婚了，我希望把她接過來一起住。我媽不容易，希望你能孝順?biāo)恍??！?/br>
    女方：“……”

    邵城說著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補充說：“希望你婚前好好檢查下身體。”

    女方：“為什么？”

    邵城：“我前妻是病死的，查出來的時候太晚了，沒治好?！?/br>
    女方：“……”

    沒過五分鐘，來了一通電話，女方表示有急事不得不先走一步，為表歉意，這頓飯她請了。

    邵城毫不羞愧地接受了妹子買單，還善解人意地寬慰了幾句，順口問手機號碼，女方裝成沒聽到，火燒屁股一樣跑了。

    邵城笑笑，臭不要臉地低頭繼續(xù)吃飯，吃飽了才走。

    回去的路上，經(jīng)過超市邵城順道采購，沒想到正好又遇上了謝坤。

    邵城只有自己一個人，這段時間來索性一直盯著葉志慶，只要他沒動靜孩子們就不會出事。

    隔著兩個貨架，邵城看到謝坤站在一個掛滿了各種餐具的貨架前發(fā)愣，謝坤的樣子看上去很不對勁。

    謝坤伸手，取下了一把水果刀放在購物籃里。

    邵城總覺得謝坤這古怪的模樣似曾相識，他回想了好一會兒，猛地想起來——謝坤的神情像極了當(dāng)初陸斐然厭惡自己之極時絕望痛苦恨不得同歸于盡時的樣子。

    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事，葉志慶的模樣，謝坤和陸斐然走在一塊兒的身影，種種這般在邵城的腦海里翻覆旋轉(zhuǎn)著。

    不會吧？

    謝坤會做這樣的傻事嗎？

    可他現(xiàn)在還是個孩子啊！

    邵城越想越心驚膽戰(zhàn)，嚇得他一路跟蹤謝坤回家，看著他進了家門。守在門外緊盯著。

    暮色四合。

    謝坤從家里出來，斜挎了個包，手總下意識地按在包上，像護著什么，又像是害怕包里的什么東西被發(fā)現(xiàn)。

    邵城一路悄悄跟著，走了一段，發(fā)現(xiàn)果然是去葉志慶的住處。

    四天前——

    周二那天，袁楚楚告訴謝坤八卦，說葉老師讓陸斐然周日去他家補課。

    袁楚楚還說葉老師還說為了不讓別的學(xué)生怪他偏心，不準(zhǔn)陸斐然告訴別的同學(xué)。

    “你可別告訴別人。我偷偷發(fā)現(xiàn)的，總覺得怪怪的?！痹@了口氣，“我憋在心里怪難受的，唉，我就告訴你，你真的別告訴別人了啊?！?/br>
    謝坤只覺得遍體生寒，又惡心，惡心到想吐。

    他當(dāng)然不會再去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他想，陸斐然肯定和他當(dāng)初一樣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可他該怎么開口，陸斐然問他為什么，他又能怎樣回答？

    “我周日去你家寫作業(yè)吧？”謝坤提起勇氣試探著陸斐然。

    陸斐然神態(tài)自然地回答：“我有事情?！?/br>
    果然是！謝坤張了張嘴，覺得自己像一條擱淺的魚，被扼住喉嚨，無法呼吸。他含糊地應(yīng)了聲。

    陸斐然沒想到謝坤居然哦了聲就完了，只得主動問：“……你有什么事嗎？”

    謝坤退步縮進墻角的陰影里，直到退無可退，貼著墻，“沒有?！被袒烫娱_。

    他這一猶豫，時間快速晃過，眨眼就到了周六。謝坤看著快活地整理著書包毫無自覺的陸斐然捏緊了拳頭，像看到當(dāng)初的自己，骨頭縫都仿佛隱隱作疼起來，冷汗直流。

    “謝坤。”陸斐然抬起頭，微笑著喊了他一聲，臉龐干凈單純的像是晨曦朝露。

    謝坤心里某根繃緊了好久的弦便突然崩斷了。他面無表情像是冷冰冰的，不理睬陸斐然，直接走出教室。

    小伙伴們又一次驚呆了，圍上去問陸斐然：“你們吵架了？”

    陸斐然陡然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沒有……”難道是發(fā)現(xiàn)自己騙他了？

    沒一會兒，袁楚楚從外邊苦著臉進來，把陸斐然拉走，“謝坤讓我告訴你，周日因為班務(wù)葉老師和他有事，葉老師說要他轉(zhuǎn)告沒辦法給你補習(xí)了?！?/br>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黑了臉。

    陸斐然：“你沒攔著他？！”

    袁楚楚：“臥槽，我怎么說??？跟他說是我和陸斐然編故事逗你嗎？我一下子哪說的出口！”

    沉默。

    這事其實破綻百出，多想想就會發(fā)現(xiàn)不對了，只是謝坤太倔強了，他既不去和葉老師求證，又不和自己吐露真相。

    陸斐然猜測著說：“你覺得……葉老師他會不會……”

    袁楚楚顫巍巍地說：“不會吧……那也太可怕了……”

    陸斐然沉著臉：“這事是我的錯，我來解決，你回去吧，我現(xiàn)在就去找謝葫蘆?！?/br>
    *

    邵城跟了謝坤一段路，走著走著，謝坤突然停下腳步。

    邵城當(dāng)時心下就咯噔一聲。

    謝坤走走停停，拐過一道彎，往一條小巷子里撒腿狂奔起來。邵城顧不得暴露，趕緊追上。這片晚清老街各種四通八達的小徑，稍慢幾步，人就不知道鉆哪去了。

    追的邵城也急躁起來，好不容易把人一把拎住，劈手就去搶謝坤手上的包。

    謝坤紅著眼睛和邵城爭奪，嘴里發(fā)出啞然的嘶聲，像只陷入絕境的困獸，惡狠狠瞪向邵城，待認(rèn)出邵城的臉，嚇了一條，“你干什么！”

    邵城看到他絕望而倔強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另一張臉，聽到了陸斐然氣急敗壞的聲音：——“你怎么能這樣做！”

    ——“邵城，你王八蛋！”

    ——“對老人家這樣，你還是個人嗎？”

    邵城啞聲說：“我只是想勸你別做傻事?！?/br>
    “你、你知道！”謝坤害怕的聲音尖利極了，顫巍巍飄高，還叉了音，他僵硬繃緊的像石頭的身體微微顫栗起來，他痛恨地看著邵城，想到自己的丑事被人發(fā)現(xiàn)，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崩塌，他牙齒都打著顫兒，“……你想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