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土醫(yī)就是鄉(xiāng)村土醫(yī)生，若是在古代是叫赤腳郎中，講究的是一根針一把草治百病，我爺爺早年靠著自學(xué)的小半本《本草綱目》走天下，看好過不少疑難雜癥，也學(xué)了不少偏方土法，給村里人看些小病小災(zāi)的從來都分文不取，比如誰家孩子夜里啼哭不止，誰家孩子一天到晚眨巴眼，或者誰家孩子掉了魂之類的。

    爺爺背著我一路小跑，還沒到村口就看見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梧桐樹下邊已經(jīng)站滿了人，一邊是城里來的拆遷隊，一邊是王家村的村民，年事已高的村長站在兩撥人馬中間苦勸不下，見爺爺背著我過來，連忙喚道：“王書記，你可算是來了，趕緊勸勸他們吧，這樹砍不得！”

    “怎么不能砍？無論是縣里的文件還是施工的圖紙，這棵樹都必須要砍掉，你們跟我講這是棵有靈性的樹，靈在哪里？要是真有靈的話現(xiàn)在讓它跟我談?wù)劊钦f不能砍，我立馬掉頭就走！”

    說話的人正是拆遷隊的隊長，陳三天。陳三天只是他的別名，真名我并不知道，他之所以叫陳三天是因為他接的活向來都是三天內(nèi)完成，那時候拆遷隊比現(xiàn)在的城管要狠得多，為了拔絕釘子戶他們沒少鬧出人命，這陳三天攬王家村的活的時候就聽說了王家村民風(fēng)彪悍，因此他特異多帶了幾個狠人，縣領(lǐng)導(dǎo)特意叮囑他一定要把王家村村頭的老樹給伐了，陳三天并沒有在意，心想一棵樹能有什么稀奇的？先把樹砍了就是了。

    王家村的這棵老梧桐樹十里八村都有名，但是還沒有名到整個縣城都知道，當(dāng)年破四舊時期不知多少紅衛(wèi)兵想要把這棵樹砍了邀功，最后只能不了了之，那么多年過去，一幫即將退休的老干部急紅了眼，點(diǎn)了名非要把這棵傳得神乎其神的樹給砍倒不可。

    爺爺把我從背上放下來，對陳三天說：“陳隊長，這要拆遷的事情一周前就有通知，我也召集鄉(xiāng)親們開了會，大家也都響應(yīng)國家的號召，畢竟還能住上新房嘛，但是你非要點(diǎn)名把這棵樹給伐嘍，這才是大家不配合的原因。”

    陳三天仰著臉，一副看不起人的樣子說：“王書記，你可是公家的人，帶頭搞封建迷信，你就不怕上面派人查你的作風(fēng)？”

    爺爺聽到陳三天的話后默不作聲，把煙桿伸進(jìn)煙袋里舀滿一撮煙葉，慢慢吞吞地點(diǎn)燃。

    陳三天以為爺爺是怕了，臉上更加囂張，他看了一眼只有爺爺大腿那么高的我，居高臨下地說：“都已經(jīng)是20世紀(jì)90年代了，你跟我講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一個村干部整天不想著為國為民干點(diǎn)實(shí)事兒，竟想一些歪七八糟的迷信玩意跟政府對抗，你就不為你這個小孫子想一想？！”

    陳三天使慣了在人前擺譜，一面打著官腔，一面拿人家小威脅，爺爺聽到陳三天的話，臉色忽然變得難看起來，他呷了兩口他的大煙桿兒，猛地掐住陳三天的脖子，把他拎了起來！

    是的，爺爺當(dāng)著大伙的面兒一只手把二百多斤的陳三天拎了起來，就像拎一只小雞一樣。

    不僅是陳三天嚇了一跳，陳三天帶來的一幫人嚇了一跳，就連王家村的村民們也嚇了一跳，雖然爺爺身材魁梧，年輕時候也是出了名的力氣大，但是誰都沒想到他力氣能大到這般地步。

    爺爺?shù)倪@個動作讓陳三天身后的一群人兔躥狗跳地要沖過來，而站在爺爺身后的幾個村里的哥哥們也圍上去，手里都拿著鐵鍬和菜刀。

    正在此時，還被爺爺拎在空中的陳三天忽然把手伸向腰后，摸出來一把黑乎乎的東西，誰都看得出來，那是一把手槍！

    只是陳三天還沒來得及把槍握穩(wěn)，槍就到了爺爺?shù)氖掷铮惾焐砗蟮囊蝗喝梭@退，眼看著陳三天已經(jīng)被爺爺掐得直翻白眼，爺爺卻把陳三天放了下來。

    “陳隊長，有些話不是跟誰都能說的?！睜敔敾謴?fù)他的和顏悅色，把正蹲在地上劇烈咳嗽的陳三天駕起來，幫他整理了一下衣襟領(lǐng)子說：“拆房還是砍樹都好說，別嚇著小孩子是不？”

    陳三天嚇懵了，顫顫巍巍地立在爺爺面前，眼角的余光撇了撇還在爺爺手里的槍，點(diǎn)了點(diǎn)頭。

    “哦，你不提醒我倒是給忘了！”爺爺說著就把槍交到陳三天手里?！瓣愱犻L，槍您拿好，小心別走了火，都是混口飯吃，沒必要傷了和氣，是吧？”

    陳三天再次點(diǎn)了點(diǎn)頭，臉色很難看，爺爺在陳三天的肩膀上拍了兩下，說：“這樹啊，你想砍就砍吧?！?/br>
    爺爺說完話后，王家村的人一片嘈雜聲傳來：“王書記，老祖宗說了這樹不能砍?。　?/br>
    “人家手里拿著縣里的紅頭文件，沒看到還帶黑社會過來？不砍樹砍你們？”

    爺爺說著把我領(lǐng)到一旁，陳三天緩過神來，怨毒地看了爺爺一眼，然后往身后打了個手勢。

    施工隊立馬忙活起來，各有十多個人把兩臺奇怪的大型機(jī)器擺在老樹的兩邊，其中一個伐木工人吆喝聲說：“鄉(xiāng)親們都讓讓道，樹高砸著人！”

    大伙聽到那工人的話趕忙向后退，村長嘆了口氣說：“王書記，這就讓他們把樹砍了？怕是要出事啊！”

    爺爺面無表情地說：“這是他的命?！?/br>
    隨著一聲長而響的“嗡嗡”聲，那兩臺巨大的機(jī)器之間，高速轉(zhuǎn)動的齒輪沒有任何停頓地從一端機(jī)身傳送到另一端機(jī)身里面。

    “拉！”伐木工人大喊一聲，遠(yuǎn)處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拖車一踩油門，綁在老樹枝干上的粗繩頃刻間被繃得筆直。

    這棵屹立了千百年的古老的梧桐樹，終于還是倒了下去。

    但是，當(dāng)梧桐樹倒塌的時候，所有人都驚呼出聲，急步后退，包括剛剛緩過來的陳三天。

    因為在老梧桐樹巨大的樹墩里，正蹲著一只有老鷹這么大的黑鳥，那只黑鳥的頭和身子已經(jīng)分家，脖頸上汩汩冒血，兩只翅膀竟然還撲扇了幾下，過了好一會才停下來。

    在黑鳥巨大的翅膀下面，幾只黑色的東西蠕動，發(fā)出沉悶的咕咕聲，它們身上的毛發(fā)細(xì)長而發(fā)黑，沾滿血漿，忽然，一只黑色的東西從樹墩里滾了出來，它的眼珠從毛發(fā)間向前凸起，布滿血絲，咕咕叫了一聲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在它倒地的一剎那，我在它那細(xì)長發(fā)黑的毛發(fā)下面，看到了一張慘白的，人臉。

    第003章王家村集體死亡事件

    “真是造孽啊，這樹里咋還活著東西哪！”一個伐木工人當(dāng)場崩潰大哭。

    “瞎了狗眼，哪個看見它還活著？”陳三天破口大罵，強(qiáng)裝鎮(zhèn)定。

    “這樹里住著的東西肯定是成了精，就算不是鳳”那名伐木工人繼續(xù)說道。

    “少他娘跟老子神神叨叨的，就算它是鳳凰又怎樣？死了就是死了，翻不了天！”陳三天打斷了這名伐木工人的話，但是誰都聽得出他的聲音開始顫抖，面色發(fā)白。

    “砍樹的又不是你，說大話嘴咧到褲衩也沒人管得著，我們都一把年紀(jì)上有老下有小，沾了這邪乎事兒，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家里的老小可怎么活”

    之后他們說的什么我就再也沒聽清楚，我盯那只從樹墩里跳出來的黑乎乎的怪物一動也不敢動，只感覺那只怪物直正溜溜地瞪著我，我甚至能看見它的極具人性化的臉上，顴骨突出，嘴巴微微張開，像是餓了很多年，又像是有什么話要說。

    我膽怯地躲在爺爺?shù)纳砗螅涯樎裨谒耐壬?，不敢再看?/br>
    爺爺感覺到了我的恐懼，他摸著我的頭，然后把我提到了他的肩膀上，就像提著一只猴子一樣。

    “怕什么，又不是咱砍得樹，這是他的命?！?/br>
    爺爺說完就讓鄉(xiāng)親們都散了，免得惹禍上身，爺爺扛著我走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被嚇得臉色發(fā)青的陳三天，陳三天似乎是感覺到了我的目光似的，也抬起頭看向我，他張了張嘴，像是有什么話要說，他就這樣一直目送我的離開，最終什么都沒說出來。

    后來，我聽玩伴們說，爺爺和我走后，陳三天讓人找來些干樹枝撲在樹墩上燒了半天，然后又用挖土機(jī)把樹墩給撅了一遍，才敢將那地方用土蓋上。

    樹中鳳尸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二天就上了當(dāng)?shù)氐膱蠹垼鴪蠹埳系膬?nèi)容卻是陳三天破除封建迷信殘余，報紙上說，這老梧桐樹里面的確住著東西，但卻是打洞鉆進(jìn)去做窩的野鵝，并不像村民們所說的那樣，說這棵梧桐樹里面住的是鳳凰，也沒有村民們傳言的那樣砍了樹的人會死。

    于是老樹上落過鳳凰的傳聞和日本人砍樹被屠的傳聞不攻自破，至于紅衛(wèi)兵當(dāng)年之所以沒有砍掉這棵樹，也有人跳出來證明，說是當(dāng)年的革命領(lǐng)導(dǎo)不讓砍，因為那棵樹是他的祖母種的，留個紀(jì)念而已。

    陳三天不僅砍了樹，而且還把樹里面的東西弄死了，他不僅沒有死，反而更加活蹦亂跳地活著，他破除封建殘余的壯舉被評為先進(jìn)文化標(biāo)兵，整張臉幾乎占據(jù)了地方版塊的半邊天，旁邊記述他多年來的事跡用以歌頌他的豐功偉績，陳三天一躍成為縣里的名人。

    在陳三天的臉下面，有一個特別的版塊，這個版塊專門用來記述陳三天是怎樣與王家村的村民們文明溝通與和解的傳奇故事，在這篇報道里，王家村的村民被刻畫地?zé)o比野蠻和無知，就像是生活在亞馬遜森林的土著。

    而那幾天，王家村家家戶戶入夜就鎖門，就連白天都足不出戶，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像是等待著什么日子的到來。

    那些天，母親每天夜里都會叫醒我一次，領(lǐng)著我到大院子里撒尿，我撒尿的時候母親都攥著我的手不放，哪怕院子里月光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