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這時一旁的連棋卻有點氣餒,愁眉苦臉地嘆了一口氣:“可是公子,若貴妃不肯襄助,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呢?” “你不用擔心,”齊雁錦冷冷地看著密信在火盆中化為灰燼,云淡風輕道,“她不是不肯沾手嗎?我會將她拖下水的?!?/br> 這天傍晚,趙之琦和齊雁錦領著一干仆從前往勾欄胡同時,半道上剛巧路過城隍廟市。趙之琦嘴里正叼著糖葫蘆,望著熱鬧的廟市忽然勒住馬,回頭對齊雁錦說:“我要買點東西。” 齊雁錦瞥了一眼那人山人海的陣勢,心頭便有些不耐煩,忍不住皺著眉問:“什么東西非要挑這個時候買?” “向人賠禮的東西?!壁w之琦有些怔忡地回答,隨后自顧自地跳下馬,鉆進了人頭攢動的人群。 齊雁錦不好丟下他一個人,只得舍命陪君子,在盛夏的傍晚冒著熱汗擠進了廟市。 只見廟市里羅列四海奇珍、網盡天下異寶,趙之琦很快便相中了一家珠寶鋪子,在那滿盤的珠翠首飾里仔細挑揀起來。 跟在他身旁的齊雁錦見狀,便不懷好意地問:“你是要向姑娘賠禮嗎?” “嗯,”趙之琦一邊點頭一邊拈起了一支點翠珊瑚簪子,毫無扭捏之態(tài),“這個好,你瞧,上面還鑲著一個指南針呢。” “好在何處?難道那姑娘見了你,就會找不著北嗎?”齊雁錦忍著笑意道,“你若真心想對那姑娘賠禮,還是挑鑲著寶石的才好?!?/br> 齊雁錦只顧笑話別人,卻忘了自己當初也巴巴地送三棱鏡給朱蘊嬈做定情信物,他與趙之琦兩個,根本就是物以類聚。 一時琳瑯滿目的首飾讓齊雁錦也頗為心動,于是趁著趙之琦付銀子時,他自己也挑了一對累絲石榴金簪,讓一旁的趙之琦頓時心生好奇:“你也要拿這個送姑娘?” “嗯,就怕她不稀罕這個。”齊雁錦笑了笑,付過錢,將裝著金簪的錦盒納入袖中。 “唷,你怎么看上心氣這么高的姑娘?”趙之琦肆意嘲笑道,“金簪都看不上,那她眼里還能看上什么?” 大概,只有羊吧……齊雁錦苦笑著心想。 待到一行人出了廟市趕到勾欄胡同時,不夜宮里已是華燈初上。正在招呼生意的老鴇一看見趙之琦就眉花眼笑,等走到他面前時才發(fā)現(xiàn)他身后跟著一位道士,不由詫異地多瞅了齊雁錦兩眼。 “這是我朋友。今晚我們不點姑娘陪酒,你去叫幾個小唱就行,然后給我在蘭廳里擺一桌酒席,記得烤鴨一定要上便宜坊的。”趙之琦笑著吩咐過老鴇,在往樓上雅間走的時候,忽然又回過頭將她叫住,“對了,呂姑娘若是沒客,你就叫她過來吧。為上次的事,我還沒跟她道歉呢?!?/br> 他這一番話說得極為認真,卻把老鴇給逗笑了,沒好氣地甩了一下手里的帕子:“我說趙官人,您可真是好久沒來了,連呂姑娘已經去了南京都不知道?!?/br> “她去南京了?”趙之琦聞言吃了一驚,怔怔地問,“那她什么時候回來?” “咳咳,”老鴇像是被什么給嗆到了似的,慌忙用帕子掩住嘴,“趙官人,您想想?yún)喂媚镞€是個清倌兒,當日被你一句話損得無地自容,整個勾欄胡同里都傳遍了,她哪還有臉繼續(xù)待在這里?這不后來我一個老姊妹正好要去南京開張,就順便把她給帶走了?!?/br> 趙之琦被老鴇一通數(shù)落,臉色頓時有些難看:“我當時……我當時只顧著對下聯(lián),真的是無心的。” “噗,我知道,趙官人您對得那一句下聯(lián),確實是千古絕對?!崩哮d一想到這件事就笑個不停,因為驚采絕艷,對趙之琦滅掉自己一株搖錢樹的事,反倒看得淡了。 齊雁錦在一旁暗暗觀察著趙之琦青一陣白一陣的臉,這時候故意幸災樂禍地問:“你什么時候也擅長對對聯(lián)了?” 趙之琦瞬間淚流滿面,沖齊雁錦不停抱怨:“你別再說了,我都后悔死了!” “既然你不讓我說,那就由你來說。你到底做了什么,能把人逼到連青樓都待不下去?”齊雁錦猜不出其中緣由,只覺得匪夷所思。 趙之琦沮喪地捂住臉,擺擺手拒絕回答:“你別再問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提起這件事……” 。。。 此時天際輕云蔽月,千里之外的毓鳳宮里紅燭高燒,朱蘊嬈一個人在殿中獨坐,身邊放著剛剛趕制好的鳳冠霞帔。 眼前的嫁衣刺繡盤金、五彩斑斕,在燭光下流光溢彩。朱蘊嬈看著看著,便下意識地伸手按住心口,感覺到胸前被硬物微微地硌疼。 也只有像此刻這般四下無人的時候,她才敢將藏在衣襟底下的三棱鏡悄悄掏出來,對著燭火緩緩轉動。 透明的棱鏡隨著角度變換,在燭光下不斷放出七彩的光芒,一時竟比鳳冠霞帔更加耀眼,讓朱蘊嬈不知不覺看入了迷。 這時一名宮女走進殿中添香,撥動珠簾的聲響驚動了朱蘊嬈,嚇得她慌忙將三棱鏡塞回衣服底下,又心有余悸地按住了胸口。 前來添香的宮女見到朱蘊嬈臉色蒼白、楚楚可憐的模樣,不由想起她前段時間的遭際,一時憐香惜玉,動起了惻隱之心——說到底,這位小姐除了言行鄙陋、冷傲寡言,倒也不曾真正苛待過下人,又何至于被女史那樣毫無尊嚴地懲罰呢? 于是那名宮女忍不住悄然上前,望著朱蘊嬈關切地問:“小姐,您近來心口經常發(fā)疼嗎?” “你說什么?”早在這名宮女靠近自己的時候,朱蘊嬈就已經開始緊張,此刻被她這么一問,心中瞬間更加地茫然。 “奴婢經??匆娦〗阆瘳F(xiàn)在這樣,愁眉苦臉地捂著心口呢,”那宮女指了指朱蘊嬈按住心口的手,怕她是因為前段時間的陰影落下了心病,“如今眼看大婚在即,奴婢有點擔心小姐的玉體呢?!?/br> 朱蘊嬈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慌忙放下擱在胸前的手,小臉卻依舊怔忡著,兀自心神不寧:是啊,那個臭道士,都已經成了她的心病了…… 作者有話要說: 指南針簪子可以在這幅圖里看到,不過圖中的款式有點像清朝的,姑且認為明代也會有吧。 ☆、第二十五章 花燭禮 轉眼到了朱蘊嬈大婚這天。 黎明時分,陳梅卿在內監(jiān)的伺候下?lián)Q上了一身蟒服,登上彩輿,隨著浩浩蕩蕩的儀仗前往楚王府正殿承運殿,拜見楚王和王妃,行子婿之禮。 陳梅卿本就生得俊俏,此刻渾身上下裝飾一新,看上去劍眉星目、面如冠玉,甚合楚王眼緣。他對自己這位俊美的女婿,除了生辰八字上稍稍還有些介意,其他方面都是極為滿意的。 于是楚王和王妃相視一笑,在賜酒之后,便令陳梅卿二次更衣,前往毓鳳宮行花燭之禮。 與此同時,毓鳳宮中的朱蘊嬈也已換上了鳳冠霞帔。 她站在大殿的朱漆門下,聽著從遠處傳來的禮樂聲,不禁惶惶地緊按著心口,覺得身上的嫁衣就像是一團朱紅色的火焰,正熊熊灼燒著她的身體。 她渾身不斷冒出冷汗,臉色卻越來越蒼白。 她的夫君,終于就要真正成為她的夫君了。 天知道這一天她在心里盼了多少年,可是當這個日子真正來臨,此刻在她內心翻騰的情緒卻讓朱蘊嬈始料未及。 她想嫁給夫君,她從小就想嫁給夫君……像是為了安撫自己一般,朱蘊嬈在心底不停地默念。 可是念著念著,淚珠就從她的眼角滑落了下來。透明的淚珠滑過艷妝的臉頰,染上了三分梨白、一點桃紅,像混進了種種說不清的心事。 負責梳妝的宮女立刻走上前,惶恐地警告她:“小姐,眼看吉時將至,儀賓就要進宮,您可千萬不能再掉眼淚了。” “嗯?!敝焯N嬈低低應了一聲,乖乖地坐下不動,任宮女在自己臉上補妝。 這時陳梅卿肩披朱緞,鬢邊簪兩朵金花,新?lián)Q了一套嶄新的金龍冠、繡蟒服,配著白玉金腰帶和南京絨宮花,將他烘托得猶如景星鳳凰一般,越發(fā)姿容出眾。 他更衣之后,走出來再次拜過楚王與王妃,這時幾名內監(jiān)已捧著紅氈褥、碧玉碟、飲合巹酒用的白玉杯,以及香爐寶鼎、金樽美酒之類,在彩輿兩旁雁字排開,等候著陳梅卿登車。 陳梅卿被眾人簇擁著走下承運殿,登上彩輿,一路鼓樂喧天,浩浩蕩蕩地前往毓鳳宮…… 而此時此刻,齊雁錦的馬車剛剛抵達武昌城下。 盡管心中洋溢著快要見到佳人的喜悅,齊雁錦卻還沒有被相思沖昏頭腦。在過城門關卡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守城的士兵臉上滿是喜氣洋洋的笑容,城中的主街到處張燈結彩,門樓上披紅掛綠,心中便起了疑竇:“這位官爺,敢問城中有何喜事?” 守城的士兵此刻剛領了賞錢,心里正樂呵,自然知無不言:“今天楚王嫁女兒呢!” 齊雁錦聞言心中一驚,原本明朗愉快的眉宇之間,忽然浮起一片陰霾。 “楚王嫁的是哪一個女兒?”他啞著嗓子低聲問,音色里隱隱透出山雨欲來的戾氣。 “就是那個剛從山西認來的女兒,聽宮里的傳言,新郎新娘是青梅竹馬,比金童玉女還要般配……”守城的士兵興致勃勃地嘮叨著,卻奇怪地發(fā)現(xiàn)這個道士一臉平靜,竟然自顧自地趕著馬車進了城,似乎一點也沒有將他的話聽進去。 這時牽著馬的連棋卻興奮起來,因為壓根不知道自己公子和朱蘊嬈的jian情,猶自一臉艷羨地沖著齊雁錦感嘆:“公子您聽啊,朱小姐她今天成婚了!啊……陳儀賓他實在是太有艷福了……” 所以說自作孽不可活,瞞得滴水不漏,也有滴水不漏的壞處。 倘若此刻連棋能夠知道,自家公子已經被人始亂終棄,他一定會乖乖閉嘴,明哲保身的! 然而這時的齊雁錦始終面無表情,對書童的聒噪置若罔聞。只見他一臉從容地目視前方,緩緩走了幾十步,下一刻卻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飛快地動手將自己的馬從車軛里解下來,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被遠遠落在城門口的連棋簡直要瘋了,捶胸頓足地望著那一騎紅塵大喊道:“公子!沒系鞍韉的馬不能騎?。“““?,您把馬車丟在這里可要我怎么辦??!” 而此時毓鳳宮前,云板當當響過三聲,一隊內監(jiān)立刻從毓鳳宮中魚貫而出,接替了來自承運殿的儀仗。 陳梅卿仰頭望著宮門,心中一剎那不自覺地生出怯意,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是對是錯。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怎奈何貼身保護棗花的辦法,只有這么一個。 棗花是被他背著長大的meimei,所以今時今日,他就更不能在狼群里將她拋下。 想到此陳梅卿深吸了一口氣,隨著彩輿緩緩進入了宮門。 從此一入侯門深似海。 進了毓鳳宮后,宮內復有寢殿,只聽寢殿門前的金鐘響過三聲,最后一批內監(jiān)從寢殿里小跑出來迎接彩輿,替換了護駕的儀仗。 彩輿前行數(shù)步,最終停在毓鳳宮的寢殿門前,陳梅卿緩步下車,一名內監(jiān)在寢殿外敲了三聲金鐘,提醒寢殿里的宮女扶著朱蘊嬈出殿升坐。 這時一直頻頻出神的朱蘊嬈如夢方醒,無助地被宮女們扶上了大殿中的寶座,等候陳梅卿進殿向自己行君臣之禮。 一時四周笑靨如花、浮光似夢,她在等候夫君進殿的間隙,心神難免一陣恍惚。 換做半年前,她無論如何也料不到自己的婚禮會是這副模樣。沒有噴香的羊rou和醉人的烈酒,沒有陳老爹和山頭上的親朋好友,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有了出嫁的羞澀和喜悅。 她不再是那個需要纏著老爹,為自己打一套鎏金銀首飾做嫁妝的棗花了。她變成了楚王府的朱蘊嬈,竟然頭頂著鳳冠,端坐在寶座上,冷冷清清地接受夫君向自己行君臣之禮。 人生如寄、世事無常,莫過于此…… 這時殿外一名年長的宮女已將陳梅卿領到一架金鐘之前,在接到殿中宮女報信后,恭敬地遞了金槌給他,示意道:“請儀賓將架上金鐘輕敲三聲?!?/br> 陳梅卿依言接過金槌,輕輕敲響了金鐘。第一記鐘聲,寢殿左廊下開始奏樂;第二記鐘聲,右廊下開始奏樂;第三記鐘聲,殿中的宮女卷起珠簾,露出了端坐在寶座上的朱蘊嬈。 陳梅卿緩步入殿,向朱蘊嬈行禮拜謁,在抬起頭望向寶座上的meimei時,饒是平素無心風月,此刻也動了驚艷之念。 也許將來的某一天,他會嘲笑自己今日的淺薄,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要對自己說:他的meimei,真是海內無雙的美人。 此時此刻,明藍色的點翠鳳冠遮住了朱蘊嬈的娟娟雙眉,珍珠做成的垂絳壓住她的雙鬢,讓她精致的臉龐看上去越發(fā)小巧。 她的剪水雙瞳里似乎漾著輕愁,又像籠著一層淡淡的霧,讓她比往日多了幾分冷漠和疏離,就像把最美麗的花恰到好處地移上了高嶺,讓人只是遠遠看著,便生出可望而不可即的思慕來。 陳梅卿不覺微微一笑,從容不迫地與朱蘊嬈見過禮,接下來就到了夫妻交拜的時候。 朱蘊嬈被宮女扶著走下寶座,緩緩走向陳梅卿。隨著距離越來越近,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這時陳梅卿的眼神里充滿了鼓勵,一直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傳遞著最能安慰人心的密語:別怕,不是還有我在嗎? 朱蘊嬈果然漸漸平靜下來,順利地與陳梅卿完成了夫妻交拜。 最后到了洞房花燭之時,又有宮女上來祝福,往二人掌心各放了一枚蓮子和紅棗,唱禮官便在一旁唱道:“北渚有蓮,南山有棗。碩人其頎,君子偕老?!?/br> 宮女接著又往陳梅卿和朱蘊嬈掌心各放了一枚榛子和柏子,唱禮官便又揚聲唱道:“鳳凰于飛,楚邦所瞻。榛楛濟濟,則百斯男。” 隨著唱禮結束,繁冗的儀式終于大功告成。 宮女開始絡繹送上酒菜為新人充饑,殿中原本緊張的氣氛也已緩和了下來。朱蘊嬈一直在陳梅卿面前垂著頭,這時陳梅卿怕她疲累,便動手替她卸下了鳳冠霞帔,而自己也脫掉了龍冠蟒服。 一旁宮女又送上茶來,二人寂然飲畢,朱蘊嬈便由宮女扶著,先去了后殿的臥房。 老宮女待到朱蘊嬈走遠,才對陳梅卿開口道:“一會兒小姐準備好了,便請儀賓進去安歇,進去之前還請先敲三聲金鐘?!?/br> 陳梅卿只得依言而行,三敲金鐘之后,便緩緩走進了朱蘊嬈的臥房。這時殿中的宮女都已悄然隱去,只有朱蘊嬈獨坐帳內,依舊低著頭悶不吭聲。 陳梅卿輕輕走到她身旁坐下,默然等待了片刻,在彼此的沉默中越來越尷尬,到最后只好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你累了嗎?” 朱蘊嬈咬著唇沒有回答,烏漆般的青絲半遮住她緊張的面龐,直到許久之后,她才撐不住嗚咽了一聲,轉身伏進錦被里大哭,秀美的肩背因為抽噎不停地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