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本來他打獵給家里添些進(jìn)項(xiàng)的舉動從一開始他主動去，到最后變成了他娘他大哥大嫂的要求和催促，一直到最后他心里厭煩不愿意去，他娘使著手段逼他去……

    雖然老獵戶當(dāng)時教了他不少打獵的本事，但那時候他還小，老獵戶從來沒讓他動過手，都是一種經(jīng)驗(yàn)的傳授還有教他怎么在山里認(rèn)地形不迷路。他第一次真正的獨(dú)自一人上山打獵是他剛回來的不久——

    那個時候他也會怕，害怕野獸饑渴望著他的眼神……每次碰到大型的獵物，他也有想轉(zhuǎn)身就跑的沖動……但是他忍住了，他想到家里的破茅草房子，還有瘦的皮包骨頭的侄兒，還有爹娘為了老四束脩發(fā)愁的樣子……一次次的搏斗，一次次的受傷，那時候老黑太老，下的小崽子還太小，他只能孤身一人在大山里奮戰(zhàn)著……幸好他天生力氣就大運(yùn)氣也不錯，每次受傷也都是些小傷……然后他經(jīng)驗(yàn)越來越豐富，身手也越來越敏捷，再加上大黑二黑后來長大后的幫助更是讓他如虎添翼，漸漸入山就像如履平地……

    家里的日子也越來越好過，但是有些東西卻慢慢的變了……也許那些東西從來沒有變，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正視罷了……

    楊鐵柱緩緩地給林青婉講著他的故事……

    從他是怎么去被拉壯丁，還有服兵役的那幾年又是怎樣好運(yùn)氣的被人選成火頭兵沒有上戰(zhàn)場，怎么在戰(zhàn)場上擔(dān)驚受怕的渡過了幾年，然后回到家鄉(xiāng)，怎么不忍家里困窘的日子……他第一次上山打獵的心路歷程……還有家里很多很多的事情……

    楊鐵柱的口氣很淡然，無悲也無喜。

    屋里很安靜，林青婉眼神飄忽。

    可是林青婉卻從這個如鐵般的漢子的述說中看到當(dāng)初的那個還小的楊鐵柱，看到他因?yàn)椴槐缓问系拇婍斄藭甯改傅臈铊F栓上了戰(zhàn)場……看到他在去戰(zhàn)場路上的忐忑與害怕……看到了他因?yàn)槟昙o(jì)小力氣大被選了給火頭兵背做飯的大鐵鍋……背著鐵鍋跟著部隊(duì)到處走……第一次在戰(zhàn)場上受傷毀了臉……九死一生回到家鄉(xiāng)那種激動的心情……看到家里日子過得不好的酸澀……想要改變家里生活的決心……大山里面與野獸搏斗的艱辛……何氏剝削他掙的銀子的嘴臉……

    不知道什么時候，林青婉的眼睛濕了。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滴落，哽咽出聲。

    心疼這個如鐵般的漢子，心疼他的坎坷命運(yùn)，心疼他的堅(jiān)韌不拔，心疼他實(shí)誠為什么從來不懂得不反抗……心疼……真的很心疼，這一刻，林青婉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痛裂了……

    可是她卻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只能埋在他的懷里，淚如雨下。

    楊鐵柱笑了一下，笑容卻是那種形容不出來的蒼涼感。

    “……我記得我那次頂大哥去戰(zhàn)場上的時候，也是今天這樣的情形，我爹也是為難的瞬間老了好幾歲，娘說讓我頂了大哥，我當(dāng)時好害怕緊緊的看著爹，希望他不要同意?？墒撬詈筮€是把祈求的眼睛轉(zhuǎn)向了我……”

    林青婉終于痛哭出聲，在楊鐵柱懷里使勁擺著頭。

    她直起身來撫摸著這個漢子的臉，皮膚干燥而粗礪，上面還有那么長一道疤痕。其實(shí)當(dāng)初他也是很疼很疼的吧，只是沒有人訴說；其實(shí)他也會害怕的吧，只是沒有人與他分擔(dān)……

    “別說了……別說了……以后你還有我……”她抖著嘴唇，將他的頭抱入懷里，不停的親吻著他的頭，眼淚止不住的流。

    “媳婦兒別哭，這是最后一次了……”

    楊鐵柱臉悶在媳婦兒懷里，嗅著鼻尖的馨香，不知怎的，從來流血不流淚的他，竟然也濕了眼……

    ……

    最后這場互相撫慰心靈的舉動是怎么變成一場獨(dú)屬男女之間的戰(zhàn)斗，林青婉不得而知。她只知道他們那天夜里鬧的很晚，一直到外面天麻麻亮，楊鐵柱才終于心滿意足的停下來。

    等她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楊鐵柱已經(jīng)走了。她只模模糊糊記得楊鐵柱臨走之前親了親她，告訴她他上山去了，讓她別擔(dān)心，他過兩日就回來。

    怎么可能不擔(dān)心呢？尤其是楊鐵柱跟她描述了大山里的情形之后——

    人無知才無懼，當(dāng)你知道那些恐懼后，恐慌總會忍不住從心底一絲一絲冒出來，纏繞你的心……越來越多，甚至讓你開始窒息起來……

    她和楊鐵柱認(rèn)識這么久以來，他就只去了兩趟山里。第一趟的時候，她在楊氏那里，雖然有點(diǎn)憂心但是畢竟兩人還沒有深到那種地步?？涩F(xiàn)在不一樣了，如果說那時候是憂心，這個時候就是焦心……

    就像把心架在火爐上烤似的，人無端的就暴躁起來。

    林青婉的臉上首次沒了笑容，一天到晚都陰著張臉，連第二天本該是她做的飯，她也撂攤子了。

    何氏幾次想訓(xùn)斥她，不過不知道想到什么，最后也沒說出口。

    姚氏嘴笨，也不會勸人，只能把該林青婉做的事，都接過來做了。

    林青婉也知道她這種狀態(tài)不對，可是她就是心里堵的晃，就想誰跟她大吵一架發(fā)泄發(fā)泄?？墒沁B何氏都不出頭了，更別提王氏和楊大姐了，幾個喜歡挑刺的都縮了起來，不敢掠其鋒芒。

    林青婉只能憤憤的一頭扎進(jìn)自己屋里，逮著荷包使勁繡。白天黑夜的繡，能坐在那里繡上一整天都不動一下，也不知道跟荷包使上什么勁兒了。

    姚氏不知道該怎么勸解她，只能在自己忙完之后，過來陪著她一起繡荷包。

    這日下午，姚氏坐在林青婉屋里做針線。這是楊鐵柱走的第四天。

    姚氏一邊低著頭繡著手里的荷包，一邊還三五不時抬頭看看低著頭聚精會神的繡荷包的林青婉。

    “二嫂，你也別太擔(dān)心了?！币κ献毂?，說來說去就會這一句。

    林青婉抬頭起來，扭動幾下自己的脖子。

    其實(shí)她這兩天也沒有剛開始那么焦心，只是總想讓自己忙起來點(diǎn)，好不去想楊鐵柱去山里的事情。

    何氏她們見她臉色難看，都躲著她不敢來招惹。她就想既然你們不讓我男人好過，那么我使個臉色還不行啦？于是就天天拉長一張臉，給何氏王氏楊大姐她們臉色看。

    難得在家里甩臉子給何氏她們看，她們又不敢找她碴，那她還不使勁甩臉子她們呀？！

    只是姚氏似乎也誤會了，覺得她心情不好——

    她的確是心情不好，但是也沒那么嚴(yán)重。既然她男人去了，她就該相信她家男人，一定會安全回來，不會有什么事兒的。

    林青婉給自己倒了杯水，潤潤嗓子?！叭苊?，你別擔(dān)心我了，沒你想的那么嚴(yán)重，我就是故意甩臉色給她們看的。”

    姚氏抬起頭來，有些茫然的看著她。

    這個三弟妹，看來心思還是有點(diǎn)太簡單了呀。

    “他們既然逼我男人上山，我不甩臉色給她們，我不是對不起我男人還有我自己？心里憋屈的慌，總要找個由頭發(fā)泄下。反正她們現(xiàn)在也不敢得罪我！”林青婉一提到那幾個人，就眼睛直翻。

    ☆、第41章

    林青婉一個骨碌從炕上爬起來，跳下去，急忙的套上鞋子，就朝外面跑。

    姚氏跟在后面，“二嫂，你別跑那么急，小心摔到?！?/br>
    林青婉一拉開屋門，就看見大黑在她門口叫。大黑的樣子有些狼狽，渾身臟乎乎的，但是林青婉沒有在意這些。

    楊鐵柱呢？

    她轉(zhuǎn)著頭四處看，院子里沒有楊鐵柱的身影，院子外面也沒有。

    大黑仍然不停的吠著，爪子還不停的在地上刨著，很是焦躁的樣子。

    林青婉心里一個咯噔，頓覺不妙。

    她蹲下身子，抱著大黑的脖子。

    “鐵柱呢？鐵柱呢？”她臉色一下子就白了，眼神也慌亂了起來。

    大黑掙開林青婉抱著它脖子的手，往外面跑，邊跑邊回頭。

    林青婉裙子一拎，就跟了上去。

    姚氏也覺得肯定出事了，但是她也不知道怎么辦。只能轉(zhuǎn)身回自己屋，叫了楊鐵根讓他在二嫂后面跟上。

    楊鐵根一聽姚氏這么一說，趕忙從炕上起來，套了鞋子，就追了過去。邊跑邊對姚氏說道，“快去叫爹和大哥。”

    姚氏又轉(zhuǎn)身去找楊老爺子和楊鐵栓。

    楊鐵根沒跑多大一會兒，就追上了林青婉。大黑仍然往前面跑著，林青婉在后面踉踉蹌蹌的跟著。

    “二嫂，你別著急——”楊鐵根也不知道說什么?，F(xiàn)在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林青婉沒有理他，悶著頭屏住氣跟在大黑后面不停的追。

    跑了好一會兒，一直跟到山腳下，林青婉眼見大黑仍然不停的往山上跑，她頓時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

    一個是累的，另一個就是她知道，肯定是出事兒了。

    出事兒了，她男人出事兒了……

    楊鐵根想去攙她，又不敢下手。

    大黑看兩人沒有跟來，轉(zhuǎn)頭跑回去，對著他們使勁的吠。

    “出事了，鐵柱出事了……”林青婉喘著粗，氣慌亂的對楊鐵根喃喃道。眼神沒有焦距，手也不停得抖著。她這會兒大腦完全空白，卻能清晰的看到自己白皙的手不停得抖著，像是抽了羊癲瘋似的。

    她男人出事了……

    楊鐵根看二嫂那驚魂失措的樣子，也不知道該怎么勸解她不要慌。他抹了一把臉，平時一慣沉默寡言的他首次果斷起來。

    “二嫂，你在這兒呆著，你腳程不行，也沒體力，跟不上的。我先跟大黑去找二哥。”楊鐵根話一說完，就揮著手讓大黑在前面帶路。

    大黑也是認(rèn)得楊鐵根的，知道他是楊鐵柱的家里人。它一扭頭，就往山里繼續(xù)竄去。楊鐵根隨手在地上撿了根樹枝，就跑著在后面跟上。

    沒一會兒，一人一狗就不見了身影。

    林青婉坐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感覺自己的心砰砰砰的跳，大腦此時一片空白。

    一直到身后傳來姚氏的叫聲，還有稀稀拉拉的腳步聲，她才恍恍惚惚反應(yīng)過來。

    扭頭一看，姚氏、楊老爺子、楊鐵栓、王氏還有何氏楊大妹楊二妹都來了。楊學(xué)章沒有來，但是林青婉知道楊學(xué)章在家里，因?yàn)樗裉煲惶於紱]有出門。

    不過這一會兒她也顧不上其他的了，一看到楊老爺子和楊鐵柱就非常激動，指著楊鐵根和黑子走的那個方向就說，“爹，大哥，三弟跟大黑往那里去了，我跟不上。你們快去看看……鐵柱可能出事兒了……”邊說，眼淚忍不住就滑落了下來。

    此時她頭發(fā)凌亂，臉色蒼白，看起來狼狽極了。

    楊老爺子一聽林青婉這么說，就準(zhǔn)備抬腿往那邊追去，卻被何氏從后面一把給拉住。

    “你跟著去摻和啥？老胳膊老腿的……”

    楊老爺子一想也是，他年老氣短，腳程根本跟不上。

    他望了楊鐵栓一眼，“老大，你快跟去追上老三，跟他一起做個伴去找老二。大黑通靈性，肯定知道老二在哪兒。”

    楊鐵栓看著那密密的山林，頓時膽怯了。

    他嘿嘿干笑一聲，“爹，老三都走了那么久了，我哪里跟的上。再說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找呀，山里那么大，別沒找到老二老三，把自己給走丟了?！?/br>
    林青婉聽到這些話，頓時心中一冷。

    她坐在地上轉(zhuǎn)頭看向那群人，就是那群人，跟群蛀蟲似的蛀著楊鐵柱，現(xiàn)在還害他出了事兒……

    林青婉長這么大，從來沒有恨過什么人，上輩子哪怕命運(yùn)再坎坷，她也沒有怪過什么，還有這輩子一穿過來就被對牲口似的賣，她也沒有恨過命運(yùn)的不公?？墒撬F(xiàn)在卻是由衷的恨著這群人，非常恨，狠得咬牙切齒……她腦海里甚至瘋狂的想著，如果楊鐵柱真的出了什么事，她要不要拉著這群人去陪葬。以她遍覽21世紀(jì)各種電視劇推理偵探小說，她有很多種方法弄死這群人，然后讓官府抓不著……

    可是即使弄死他們又有什么用？楊鐵柱如果真的回不來了，她又該怎么辦？直到此時林青婉才發(fā)現(xiàn)那個粗糙漢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哪怕只是假設(shè)，她都不敢去想象……

    身后突然傳來?xiàng)钍系母吆袈?，大老遠(yuǎn)的就在叫著林青婉的名字。

    “青婉，聽說鐵柱出事了？”

    林青婉僵硬的轉(zhuǎn)過頭，眼神茫然的看著氣喘吁吁跑過來的楊氏，過了一秒鐘的時間，眼淚才又滑落出來。

    “大姑，鐵柱出事兒了，大黑帶著三弟去找鐵柱去了……”

    楊氏一把把林青婉從地上拉起來，給她擦著眼淚。

    “好孩子，別哭呀……別哭……”說著，自己眼淚也忍不住出來?！按蠊谜埩巳藥兔θフ摇フ遥F柱那么好的孩子……不會出事的……”

    楊氏抹了一把眼淚，轉(zhuǎn)頭對跟她一起來的幾個后生說了起來。這幾個后生都是楊氏臨時喊來幫忙的。

    那幾個壯小伙聽了楊氏和林青婉的述說，也沒推辭。拿著手里的鐮刀、棍子啥的就準(zhǔn)備進(jìn)林子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