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他站在那里端詳著我畫出的樹形圖,我打開了前門,陽光照在我臉上,溫暖了我的脖頸和裸露的胳膊。我朝耀眼的太陽瞇縫著眼睛,深深吸入金燦燦的陽光。我從來沒有這么早起過,從未見識過太陽在這里升起。 真是奇跡。 “關于這幅畫,不知道我理解的是否正確……”瘟疫醫(yī)生的聲音里帶著緊迫的期待。 “你是怎么理解的?” “邁克爾·哈德卡斯爾想要謀殺他的親jiejie。” “是的,畫里是這么表現(xiàn)的?!?/br> 鳥兒在歌唱,三只兔子在屋外的小花園里蹦來跳去,陽光給它們的身體染上了一層鐵銹色。早知道日出時是這樣天堂般的圖景,我就不會舍得浪費一個夜晚來睡覺。 “畢肖普先生,你已經(jīng)解開了謀殺之謎,你是第一個成功解謎的人,”他興奮地提高了聲音,“你自由了!這么長時間以來,你終于自由了!”他從袍子下面拿出一個銀質(zhì)酒壺,塞到我手里。 我不知道壺里裝的是什么,但一口喝下,骨頭仿佛燃起火來,登時受到震撼而清醒。 “‘銀淚’的擔心是對的,”我還在望著那些兔子,“沒有安娜,我是不會走的?!?/br>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彼f著,向后退了一步,好能看清這幅圖。 “你要干什么,把我拽到湖邊去嗎?”我問他。 “我不需要那樣做,”他說,“那個湖不過是個會面場所,重要的是謎底。你已經(jīng)解開了伊芙琳的謀殺之謎,這個謎底令我信服。既然我接受了這個解釋,布萊克希思就不能留下你。你再睡著時,便可以獲得自由!” 我想要生氣,卻無法激起自己的怒氣。一雙溫柔的手正將我拉入夢鄉(xiāng),每一次合上眼睛,便覺得越來越難再睜開眼睛。我又回到打開的門邊,背倚著門慢慢溜下來,直到最后坐到了地板上,我一半的身體隱沒在陰影中,另一半身體沉浸在陽光里。我沒法舍棄這些溫暖和鳥鳴,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享受到世間的幸福。 我又從酒壺里喝了一口酒,使自己清醒過來。 我還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做。 那些事情需要悄悄去做。 “這場競爭不公平,”我說,“我有八位宿主,可安娜和丹尼爾只有一個。我可以記得整個星期的事情,而他們不能?!?/br> 他停下來,打量著我。 “你有這些優(yōu)勢,是因為你自愿來到布萊克希思,”他輕聲說,像是怕別人偷聽,“他們別無選擇,這件事我只能說這么多?!?/br> “如果我選擇來這里一次,我就可以選擇再來一次,”我說,“我不會丟下安娜不管?!?/br> 他開始踱步,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墻上的畫。 “你在害怕。”我大吃一驚。 “沒錯,我在害怕,”他干脆承認,“我的那些上級,他們不……你不應該挑釁他們。我保證,你離開之后,我會盡可能地全力協(xié)助安娜?!?/br> “一天,一個宿主。她永遠不可能逃出布萊克希思,你知道她沒法做到?!蔽艺f,“如果沒有雷文古的聰明,沒有丹斯的狡猾,我也做不到。多虧了拉什頓,我才開始將各種線索串聯(lián)成證據(jù)。見鬼,甚至德比和貝爾都貢獻出了力量。她像我一樣,需要所有這些能力?!?/br> “你的宿主還都在布萊克希思。” “但是我沒法再控制他們了!”我強調(diào),“他們不會去幫一個女仆。我會把她拋在這樣一個地方?!?/br> “忘掉她吧!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了太久。”他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在空中揮著手。 “什么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好久?” 瘟疫醫(yī)生看著自己的手套,驚訝于自己一時失言。 “只有你才會讓我這么生氣,”他稍稍平靜片刻,然后接著說,“總是這個樣子。一次又一次的輪回,一個又一個宿主。我看見你背叛朋友,結(jié)交盟友,又死去,這全出于原則。我看見這么多版本的艾登·畢肖普,你也許從來沒有在他們身上認清你自己,但是始終不變的就是你的固執(zhí)。你選好一條路,就會一直走到底,無論一路上跌了多少跤,遭遇多少陷阱。這既讓我恨得牙根癢癢,又讓我欽佩?!?/br> “讓不讓你生氣無所謂,我必須知道為什么‘銀淚’大費周章要殺死安娜?!?/br> 他給了我意味深長的一瞥,接著嘆了口氣。 “畢肖普先生,你如何才能知道一個怪物是否適合重新回到世間?”他若有所思地說,“如何判斷這怪物只是說了你想聽到的話,還是真的得到了救贖?”他又從酒壺里喝了一口酒,“你就用一天來考察他們,沒有結(jié)果的一天,看他們是如何行事的。” 我身上泛起雞皮疙瘩,頓覺血液凝固。 “這全是考驗?”我慢慢地說。 “我們更愿意稱其為改造?!?/br> “改造……”我重復著這個字眼,醍醐灌頂,好似太陽慢慢升起,“這里是監(jiān)獄?” “是的,只不過我們不會讓囚犯坐穿牢房,而是給他們機會來證明自己可以被放出去。你能看出這種設計的美妙之處嗎?事實上,伊芙琳的死亡之謎沒有被解開,也許永遠不會被解開。把囚犯禁錮在這場謀殺案里,我們讓他們借助這個機會,趁解密別人的罪行來為自己贖罪。與其說這是種懲罰,不如說是種考驗?!?/br> “別的地方,還有沒有這樣的監(jiān)獄?”我說著,想弄明白這件事情。 “有成千上萬個這樣的監(jiān)獄?!彼f,“我見過一個村莊,每天早上醒來都能在廣場上看見三個無頭尸體,我還見過遠洋輪船上有好幾個兇手,要十五個囚犯努力解開謀殺之謎?!?/br> “那你是什么角色?典獄長嗎?” “陪審法官。我決定你是否值得被釋放。” “可你說過,我自愿來到布萊克希思。我為什么要自愿來一個監(jiān)獄呢?” “你是來找安娜的,可你陷在這里。一個又一個輪回,布萊克希思嚴厲地審查你,直到你忘記了自己,這都是設計好的?!彼穆曇糁袧M是怒氣,戴著手套的手握得緊緊的,“我的上級本就不該把你放進來,這樣不對。我一直在想,進入布萊克希思的這位無辜者迷失了方向,在瑣碎細節(jié)上獻祭了自己,可你又找到了出路。所以我要幫助你,我讓你控制不同的宿主,找那些最有可能解開謀殺謎局的人。今天是第八天,終于塵埃落定。我甚至安排將拉什頓先生藏在櫥柜里保命。我盡可能地通融來讓你最終逃脫。你現(xiàn)在明白了嗎?趁你還沒有變得糟糕,就趕緊離開?!?/br> “那安娜……”我猶豫著還要不要問那個討厭的問題。 我從不相信安娜屬于這里,而是更想將這里當成沉船,或是被閃電擊中的地方。把安娜當成受害者,我就不用考慮這一切努力是否值得。如果沒有那些想法,我會越來越害怕。 “安娜做了什么,要被送到布萊克希思來?”我問他。 他搖搖頭,又遞給我酒壺:“這不是我能說的,我只知道懲罰與所犯罪行成比例。我剛才告訴你的那個村子或是船上的囚徒,比安娜和丹尼爾所獲得的審判要輕。那些地方比這里的情況要好一些。布萊克希思是為了惡魔而建,懲罰的不是小賊?!?/br> “你是說安娜是個惡魔嗎?” “我說的是每天都會有成千上萬樁罪行,但只有兩個人被送到這里,”他提高了聲音,心潮澎湃,“安娜是個罪人,而你不惜犧牲自己來幫她逃跑,簡直瘋了?!?/br> “能讓我如此忠誠的女人,一定值得我犧牲?!?/br> “你沒好好聽我的話?!彼站o了雙拳。 “我聽了,可我不會把她拋下。”我說,“即使你讓我今天走,我明天也會想法回來。我既然做過一次,還會再做第二次?!?/br> “別這么傻啦!”他重重地砸著門框,弄了我們倆一頭灰,“不是忠誠把你帶到布萊克希思的,是復仇。你不是來救安娜的,你是為了來索取你的‘一磅rou’(1)。她在布萊克希思是安全的,雖然被囚禁,但是很安全。你不想讓她被圈禁,而想讓她痛苦。外面很多人都想讓她遭受痛苦,但他們不愿意像你這樣去做,因為他們對安娜的仇恨遠遠比不上你。你跟著她來到布萊克希思,整整三十年,你都在盡力折磨她,就像今天侍從折磨你一樣?!?/br> 沉默將我們籠罩。 我想要張嘴回答,卻一陣陣反胃,頭也暈得厲害。世界好像顛倒了過來,即使我坐在地板上,也感到自己在墜落,不停地墜落。 “她做了什么?”我低語著。 “我的上級……” “向一個打算復仇殺人的無辜者打開布萊克希思的門,”我說,“你的上級和這里所有人一樣有罪?,F(xiàn)在告訴我她做了什么?!?/br> “我不能?!蔽烈哚t(yī)生虛弱地說,他抗拒著,但是已然疲憊不堪。 “你反正已經(jīng)幫了我這么多?!?/br> “沒錯,因為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是不對的?!彼謴木茐乩锖攘艘淮罂诰?,喉結(jié)動了幾下,“沒有人反對我?guī)湍闾映鋈?,因為你本來就不該來這里,但是如果我告訴了你不該知道的事情,就會危及我們兩個人?!?/br> “我不能就這么走了,我得知道來這里的原因,否則我也不能保證將來會不會卷土重來?!蔽艺f,“求求你,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結(jié)束這一切。” 鳥嘴面具緩緩地轉(zhuǎn)向我,整整一分鐘,他站在那里,陷入思考。我能感覺他在評判我,拿起我的品質(zhì)掂一掂放在一邊,然后又將我的缺點舉起來置于燈下細細評判。 他評判的并不是你。 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一個好人,在這一刻他發(fā)現(xiàn)了你有多么好。 瘟疫醫(yī)生低下頭,將自己的高帽子摘了下來,露出了固定鳥嘴面具的棕色皮帶子,這嚇了我一跳。他逐條解開這些皮帶,嘟囔著用粗手指費力地解扣。當最后一個帶子松開的時候,他摘下了面具,放下斗篷上的兜帽,露出了下面的禿頂。他比我想象的還要老,得有五十多歲,那種兢兢業(yè)業(yè)勞作的正人君子的面孔。他的眼睛布滿血絲,皮膚是舊紙的顏色。如果我的疲憊可以呈現(xiàn)出來,也會是這個樣子。 他不在意我的目光,仰起臉來迎接從窗戶透過來的晨光。 “很好,這么干得了?!蔽烈哚t(yī)生把面具扔到戈爾德的床上。沒有了瓷質(zhì)面具的束縛,他的聲音反倒讓我認不出來了。 “你這樣做不行吧?!蔽覜_面具示意一下。 “我違反了一堆禁令?!蔽烈哚t(yī)生一邊回答著,一邊坐在門外的臺階上,他調(diào)整位置,好讓整個身體都沐浴在陽光中。 “每天早上開工之前,我都會來這里,”他做了個深呼吸,“我喜歡這個時刻。一般會持續(xù)十七分鐘,然后天上就有了云彩,兩個男仆會繼續(xù)前天晚上的爭吵,最后會在馬廄那里大打出手?!彼粋€手指一個手指地摘下了手套,“畢肖普先生,真遺憾,這是你第一次能真正地享受這個時刻?!?/br> “喊我艾登吧?!蔽艺f著,伸出手。 “奧利弗。”瘟疫醫(yī)生說著自己的名字,握了握我的手。 “奧利弗,”我若有所思地重復著,“我從來沒有想過你還有名字?!?/br> “也許我在路上遇到唐納德·戴維斯時,就應該告訴他我叫什么,”他的唇邊泛起一絲微笑,“他那時非常生氣,這能讓他平靜下來?!?/br> “你還會出去嗎?為什么?你不是有謎底了嗎?” “你逃出去之前,我還有義務保護那些追隨你的人,給予他們你所擁有的機會?!?/br> “可你現(xiàn)在知道是誰殺死了伊芙琳·哈德卡斯爾了呀。”我說,“這能改變什么嗎?” “你是在說,因為我比他們知道得多,所以我會覺得自己的任務困難嗎?”他搖搖頭,“我總是比他們知道得多,我也比你知道得多。知識從來不是問題,無知才是我苦惱的根源?!?/br> 瘟疫醫(yī)生的面孔又嚴肅起來,聲音里的那些輕快也消失了:“艾登,這就是為什么我要摘掉自己的面具。我需要你看看我的面容,聽聽我的聲音,你就知道我對你說的絕對是真話。我們倆之間不能再有猜疑?!?/br> “我明白。”我勉力應承,感覺自己像是在等待真相。 “安娜貝拉·考爾克,就是你所說的安娜,這個名字說出來就像是一種詛咒。”他盯著我,好像將我釘在原處,“她是一個犯罪組織的頭目,這個組織在全世界幾乎一半的國家里播種著毀滅和死亡的種子,如果三十年前她逍遙法外,肯定還在行兇作惡。這就是你想要放走的人。” 我應該驚訝、震驚,或是憤怒。我應該抗議,可是我現(xiàn)在心如止水。這感覺不像是解密,更像是說出了我早已熟悉的事實。安娜可以在必要時,變得兇狠、大膽甚至殘暴。在門房里我見過她的這種表情,那時她持槍走向丹斯,沒有認出來是我。她當時完全可能扣動扳機,沒有一絲悔意。她殺死了丹尼爾,我卻做不到;她還無意流露出讓我們自己殺死伊芙琳的想法,那樣就可以去解答瘟疫醫(yī)生的謎題。她說那是句玩笑話,可我直到此刻也沒法分辨她話中的真假。 然而,安娜殺人只是為了保護我,為我贏得時間來揭開謎底。她強壯而善良,當我援救伊芙琳的意愿威脅到對謀殺謎局的調(diào)查時,安娜還保持著忠誠。 在這個宅子的所有人當中,安娜是唯一一個從不偽裝自己的人。 “安娜已經(jīng)改頭換面?!蔽肄q解道,“你說布萊克希思本意是改造人,是要抹去他們本來的特征,考察他們新的品行。那好,我在過去的一周里已經(jīng)仔細審視了安娜。她幫助過我,不止一次地救過我,她是我的朋友?!?/br> “她殺死了你jiejie?!蔽烈哚t(yī)生脫口而出。 我的世界霎時一片空白。 “她在世人面前虐待她、羞辱她?!彼又f,“安娜就是那樣一個人,艾登,那種人是不會變的?!?/br> 我跪下來,緊緊捂住太陽xue,塵封的回憶紛至沓來,好像要噴發(fā)出來。 我的jiejie叫朱麗葉,她有棕色的頭發(fā),笑容明朗。她負命去抓捕安娜貝拉·考爾克,這讓我驕傲。 每一段回憶都像一塊玻璃碎片,穿透了我的大腦。 朱麗葉干勁十足,又很聰明。在她眼里,我們不能只是簡單地期盼正義,還必須去維護正義。她總能讓我會心大笑,在她心中,維護正義要全身心付出。 淚水從我的臉頰流下。 安娜貝拉·考爾克的手下夜晚出動,將朱麗葉從家里擄走。她丈夫被匪徒一槍爆頭,這還算幸運的。朱麗葉被折磨了七天后才被殺死,他們在所有人面前折磨她。 他們將其對朱麗葉的迫害稱作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