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我掙脫了宿主的記憶,收回那只不由自主伸向胸口傷疤的手。 但更糟了。 貝爾的個性很少浮現(xiàn)出來,可是德比的欲望、丹斯的禮節(jié)與童年的創(chuàng)傷卻一直在撕扯著我。 馬群中有幾匹馬碰了旁邊的馬,它們棕色的肌體開始躁動。這使得我不明智地踏到了主路上,恰好踩到一團馬糞。 我正試著甩掉腳上的馬糞,這時一雙握韁繩的手停了下來。 “丹斯先生,我能為您做些什么嗎?”他邊說邊稍稍摘帽示意。 “你認識我?”我很驚訝有人認識我。 “對不起,先生,我叫奧斯瓦爾德。先生,您昨天騎的那匹馬就是我裝的馬鞍。先生,看著您這樣的紳士騎在馬背上真是一種享受,現(xiàn)在沒有多少人知道如何像您那樣騎馬了?!?/br> 他笑了,露出兩排牙齒,牙縫很大,牙齒因為抽煙而發(fā)黃。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蔽艺f道,行進的馬匹在后面推著他,“奧斯瓦爾德,實際上我正在找哈德卡斯爾夫人。她應(yīng)該是去見馬廄主管阿爾夫·米勒了?!?/br> “我不敢肯定勛爵夫人在哪里,先生,但是您剛剛與阿爾夫擦肩而過。他和一個人走了。我只能猜到他們是朝著湖邊走了,走的是小牧場旁邊的那條路,就是您穿過拱門時右邊的那條路。先生,如果您快一點,也許能趕上他們。” “謝謝你,奧斯瓦爾德?!?/br> “沒什么,先生?!?/br> 他又微微摘帽示意,去趕上馬群。 我繼續(xù)沿著這條路向馬廄走去,那些松掉了的鵝卵石讓我慢了不少。在其他宿主體內(nèi)的時候,如果腳下某塊鵝卵石松動的話,我只要跳到一邊就可以了。丹斯的老腿可沒法這么敏捷,每次踩到這樣晃動的鵝卵石,我都會扭傷腳踝、膝蓋,差一點摔個跟頭。 我氣惱地穿過拱門,發(fā)現(xiàn)庭院里散落著燕麥、干草和摔碎的水果,一個小男孩正竭力將碎渣掃到角落里。他個頭太小了,還不到掃把的一半那么高,所以干不好。我經(jīng)過時,他害羞地偷偷瞧了我一眼,想脫帽致意,帽子卻被風(fēng)吹跑了。接著他就穿過庭院去追帽子了,仿佛他的全部夢想都在那個帽子里面,最后只留給我一個背影。 牧場旁邊只有一條泥濘的小路,到處都是水洼,我只走了一半,褲子就已經(jīng)污濁不堪了。細枝斷裂下來,雨水從植物上滴落。我感覺有人在偷窺,雖然其實沒什么東西,我不過是疑神疑鬼,但我還是感覺有人躲藏在林間,一雙眼睛追隨著我的腳步。我倒希望自己弄錯了,因為如果侍從跳到了小路上,我手無縛雞之力,既打不過他,也跑不快,休想逃掉。那我這一天還能剩下多久就取決于侍從會怎樣殺死我了。 我既看不見馬廄主管,也看不見哈德卡斯爾夫人,只能全然不顧自己的儀態(tài),干脆慢跑起來,結(jié)果甩了一后背的泥點。 不久,這條小路就從牧場方向轉(zhuǎn)到了林子里。我離馬廄越遠,越感覺被人窺視。穿林而過的時候,荊棘掛住了我的衣服,我聽到低語聲越來越近,還有水拍擊湖岸的聲音。我這才稍稍解脫,意識到自己屏住了呼吸。我與兩個人迎面相遇。同馬廄主管在一起的不是哈德卡斯爾夫人,而是雷文古的男仆坎寧安。他穿著厚厚的大衣,系著紫色的圍巾,當他打斷雷文古和丹尼爾的談話時,拽開的正是這條圍巾。 此時,銀行家雷文古應(yīng)該是在藏書室睡覺呢。他們撞見我時神色慌張,這說明他們在一起并不只是閑聊家常。 坎寧安先恢復(fù)了神色,他沖我和藹地笑著。 “丹斯先生,真是個驚喜,”他說,“早上天氣這樣壞,您怎么還出來了?” “我正在找海倫娜·哈德卡斯爾,”我說著,眼神從坎寧安身上飄到了馬廄主管那里,“我還以為她會在這里和米勒先生散步呢?!?/br> “并沒有,先生?!泵桌障壬f著,用兩只手揉搓著帽子,“我們應(yīng)該會在我的小屋那里會面,先生。我現(xiàn)在正要回那里去。” “那我們?nèi)齻€人可是殊途同歸,”坎寧安說,“我也希望能找到夫人。也許我們仨可以同行。我的事情不會占用太多時間,實際上我也愿意先等您忙完再說?!?/br> “你有什么事情???”我說,我們開始往回走向馬廄,“據(jù)我了解,你和哈德卡斯爾夫人在早餐前就已經(jīng)見過面了?!?/br> 這個直率的問題將他的好心情一掃而光,他臉上掠過慍怒之色。 “是為了哈德卡斯爾勛爵的事情。”他說,“您知道的,事情總是這樣,一事未了,一事又起?!?/br> “你今天已經(jīng)見過女主人了?”我問。 “沒錯,一早先辦的這事?!?/br> “她看上去狀態(tài)如何?” 他聳聳肩,沖我皺著眉:“我也說不準,我們只說了一會兒話。丹斯先生,我想問一下,您為何要問我這些?。课腋杏X自己是在被您審問。” “今天,沒有別人見過哈德卡斯爾夫人。我覺得很奇怪?!?/br> “也許她擔(dān)心被人糾纏,被問來問去。”他莫名有些生氣。 到馬廄主管的小屋時,我們都有些不快,被米勒先生邀請進去時,都渾身不自在。這里還和我上次來時一樣整潔有序,盡管對于三個各懷心事的男人來說,這空間有些局促。 我在桌子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坎寧安盯著書架看,馬廄主管很是局促不安,盡力在打掃這個已經(jīng)非常干凈的小屋。 我們等了十分鐘,但是哈德卡斯爾夫人沒有來。 坎寧安打破了沉默。 “哦,看來夫人另有安排,”他看了看表,“我最好先離開,有人在藏書室等我。丹斯先生,米勒先生,再見。”他說著,點了點頭,開門走了。 米勒先生緊張地抬頭看著我。 “丹斯先生,您呢?”他問我,“您還要在這里再等會兒嗎?” 我未置可否,和他一起站在爐子前面。 “你和坎寧安聊的是什么?”我問他。 他盯著窗戶,仿佛正在等待信使送來答案。我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他水汪汪的眼睛轉(zhuǎn)向了我。 “米勒先生,這一刻,我只是好奇,”我低聲說,聲音里面隱隱透著不快,“再耽誤一兩分鐘,我就生氣了。告訴我你們在談什么?!?/br> “他想讓人帶他轉(zhuǎn)轉(zhuǎn),”他說著,支出了下唇,露出了里面的粉rou,“他想去湖邊看看?!?/br> 米勒先生最不擅長的就是撒謊。這張蒼老的臉上堆滿了皺紋,肥rou橫生,倒是足以為他面部情感的表演提供舞臺。每一次皺眉就是一場悲劇演出,每一絲微笑便是一出滑稽劇。而謊言,既不像哭,又不像笑,足以毀掉整場演出。 我把手搭在他肩頭,低頭湊近了他的臉,盯著他,他慌忙看向別處。 “查爾斯·坎寧安在這個宅子里長大,米勒先生,你肯定也知道,他不需要導(dǎo)游??煺f,你們在說些什么?” 他搖搖頭:“我發(fā)過誓……” “我也可以發(fā)誓,米勒先生,可你不會喜歡我發(fā)誓。” 我的手指壓向他的鎖骨,漸漸收緊,足以讓他面目扭曲。 “他在問那個被殺死的男孩?!彼銖姅D出來幾個字。 “托馬斯·哈德卡斯爾嗎?” “不,先生,另一個?!?/br> “另一個?” “基斯·帕克,是個馬童。” “什么馬童?老家伙,你在說什么呢?” “先生,沒有人記得他,他無足輕重?!彼Ьo了牙關(guān),“這孩子以前是我的手下,很討人喜歡,大約十四歲。他失蹤了大約一個星期,然后托馬斯少爺就死了。兩個警察來林子里查看,但是找不到他的尸體,就說他逃走了。我跟您說,先生,他絕不會逃走。他愛他mama,喜歡他的工作,他不會那樣做的。我那時一直這樣說,可沒有人聽我的?!?/br> “他們找到他了嗎?” “沒有,先生,一直沒有找到?!?/br> “你也是這么告訴坎寧安的嗎?” “是的,先生?!?/br> “你和他說別的事情了嗎?” 他的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 “還有別的事,對不對?”我問他。 “沒有了,先生?!?/br> “米勒,別和我撒謊。”我冷冷地說,怒氣上升。丹斯討厭別人騙他,覺得那樣暗示著他愚蠢好騙。那些想要撒謊的人,都覺得自己比被騙的人聰明,所以丹斯覺得這是對他的侮辱。 “我沒有撒謊,先生?!边@個可憐的馬廄主管抗辯著,額頭青筋暴起。 “你在撒謊!你知道什么快告訴我!”我命令他。 “我不能說。” “你必須得說,米勒先生,否則我會毀了你?!蔽曳湃巫约旱乃拗靼亚榫w發(fā)泄出來,“我會奪走你的一切,你小心積攢起來的一針一線、一分一厘?!?/br> 丹斯的話從我口中源源不斷地涌出,每句話都充滿了怨毒。這位律師一向如此行事——威脅和恐嚇對手。丹斯可以像德比一樣邪惡,只是方式不同。 “我會挖出每一個……” “整件事就是個謊言?!泵桌彰摽诙?。 他面色發(fā)灰,心神不寧。 “什么意思?快說!”我催促他。 “他們說是查理·卡佛殺死了托馬斯少爺,先生?!?/br> “怎么回事?” “哦,他不可能殺人,先生。查理和我是好哥們兒,他那天早上和哈德卡斯爾勛爵吵了一架,被解雇了,所以他決定拿點補償走人?!?/br> “補償?” “幾瓶白蘭地,先生,就是從哈德卡斯爾勛爵的書房里順走的。他進了書房,拿了幾瓶酒?!?/br> “所以說他偷了幾瓶白蘭地,”我說,“那又怎么能證明他無辜?” “我剛送伊芙琳小姐騎上小馬,他就來找我,他說想和我這個朋友最后再喝一杯。我不能拒絕,對吧?我們倆,我和查理喝了那幾瓶白蘭地,大約在謀殺發(fā)生前半個小時,他說他得走了?!?/br> “走?干嗎去?” “他說有人來看他?!?/br> “誰?” “我不知道,先生,他沒有說,他只是……” 他支支吾吾,好像那答案是條大裂縫,他在邊上摸索著,害怕掉進去。 “只是什么?”我追問道。 可憐的家伙兩只手擰在一起,左腳在地毯上鉆,弄皺了地毯。 “他說一切都安排好了,說他們幫他在別的地方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我想也許……” “什么?” “他那說話的方式,先生……我想……”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快說吧,米勒?!?/br> “哈德卡斯爾夫人,先生,”他第一次直視我的眼睛,“我想他可能去見海倫娜·哈德卡斯爾夫人了。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非比尋常。” 我的手松開了他的肩膀。 “但是你沒看見她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