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jié)
所以,仁愛不是好東西。 仁愛不好,禮樂更加要不得,因為禮樂是用來給仁愛遮丑的。這樣虛假騙人的玩意,怎么會是好東西?何況仁愛越是需要禮樂來裝飾,豈非越是證明仁愛有問題?禮樂越是漂亮,則仁愛豈非越是丑陋? 虛假的美掩飾著真實的丑,這就是韓非眼中的禮樂與仁愛。于是,韓非就這樣用他內(nèi)容與形式的矛盾論,邏輯地同時否定了仁愛與禮樂。 可惜這個邏輯前提是韓非的,不是孔子的??鬃邮莾?nèi)容與形式的統(tǒng)一論者。在他看來,沒有內(nèi)容,形式就沒有必要;沒有形式,內(nèi)容也無法表現(xiàn)。子貢就說,內(nèi)容好比皮,形式好比毛,哪個可以不要?如果去掉毛,虎皮豹皮與狗皮羊皮,又有什么區(qū)別?31 儒家與法家,簡直雞同鴨講。 不過,如果墨子再世,卻會同意韓非。事實上墨法兩家雖然根本對立,卻相互同情,因為他們都是功利主義者和實用主義者。只不過,墨子講“天下之利”,韓非講“軍國之利”;墨子講“庶民之用”,韓非講“君主之用”。但主張講功利,講實用,則是一樣的。32 那么,墨子為什么主張兼愛? 因為墨子認為兼愛管用。墨子說,只要做到“兼相愛,交相利”,諸侯之間就不戰(zhàn)爭,大夫之間就不掠奪,庶民之間就不殘害,天下也就太平。33 所以,兼愛是必需的,禮樂則沒有用。 韓非則認為,兼愛、仁愛、禮樂,都沒有用。韓非說,儒家和墨家都鼓吹先王愛民如子。然而怎么樣呢?人民照樣犯罪,君王也照樣殺人。這就怪了。那些人不是已經(jīng)得到了慈父慈母般的疼愛嗎?為什么還要犯罪?可見愛不管用。你愛他也好,不愛他也罷,他該犯罪,還犯罪。既然如此,那你愛他干什么? 愛不但沒用,還誤國。 韓非說,楚國有個良民,父親偷了羊,他去官府舉報,結(jié)果被官員殺死,罪名是“不孝”。魯國有個孝子,因為家有老父,每次打仗都貪生怕死,結(jié)果孔子推薦他做官,理由是“仁孝”。楚國那個人,是忠于國家的,卻背叛了父親。魯國那個人,是孝順父親的,卻背叛了國家。這說明什么呢?說明國之忠臣,卻為父之逆子;父之孝子,卻為國之叛徒。仁愛孝悌,能要嗎?不能! 何況仁愛也未必能夠培養(yǎng)孝子。韓非說,一個浪子不成器,父母、鄉(xiāng)親、師長,愛他也好,訓(xùn)他也罷,他都置若罔聞。只有官府來抓他,他才乖了。為什么?害怕。讓人害怕,比兼愛和仁愛都管用。34 還有一個故事,也能證明這一點。 這故事說,伍子胥逃出楚國,被守關(guān)的官吏捕獲。子胥說,大王通緝我,是想要我一顆寶貴的珍珠,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丟了。你要是把我送回國,大王問起來,我只好說珍珠被你私吞,你看著辦吧! 結(jié)果,那守關(guān)之吏把伍子胥放了。35 由此可見,管用的不是什么愛,而是威脅利誘,嚴刑峻法。這就是韓非的劍。 毫無疑問,這是庶人劍。 韓非舉起庶人劍,是一點都不奇怪的。因為韓非之所處,已是戰(zhàn)國晚期。這時,歷史已經(jīng)從貴族和君子的時代,變成了平民和小人的時代。理想主義成為絕響,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才是主旋律。從商鞅到韓非,法家后來居上成為新時代的代言人,正是時代精神所使然。 然而理想主義從來就不可或缺。事實上,正是這些未必能夠?qū)崿F(xiàn)的理想,保證了中華文明不至于像亞述文明和羅馬文明那樣,隨著帝國的崩潰而消亡。更有趣的是,孔子和孟子代表的儒家,墨子代表的墨家,楊朱、老子和莊子代表的道家,社會理想又各不相同。也正是這些不同的理想,包括韓非代表的法家主張,凝聚了華夏民族的集體智慧,體現(xiàn)出中華文明中的共同價值。這是極其寶貴的思想文化遺產(chǎn),非常值得我們?nèi)プ穼?,去探討?/br> 那么,怎樣的社會才是好的? 第二章 哪個社會好 幾個回合下來,公輸盤技窮,墨子的招數(shù)還綽綽有余。 公輸盤說:我還有辦法對付你,但是我不說。 墨子說:我知道先生打算怎樣對付我,我也不說。 為了正義,為了公平 十天十夜后,墨子到了郢都。1 郢,在今湖北省荊州市,是楚國的國都。墨子千里迢迢趕到郢都,是為了救宋國。當(dāng)時,魯國著名的工匠公輸盤(也叫公輸般、公輸班、魯班),為楚國制造了一種攻城的器械──云梯,楚人準備用來攻打宋國。墨子聽說后立即動身,來見公輸盤。 公輸盤問:先生有何指教? 墨子說:北方有人侮辱了在下,想請先生做了他。 公輸盤不高興。 墨子說:在下愿付黃金二百兩。2 公輸盤更不高興了。他拉下臉來義正詞嚴地說:鄙人恪守正義,從不胡亂殺人。 墨子說:先生既然從不殺人,那就好說了。在下聽說先生發(fā)明了云梯,要幫助楚國攻打宋國,請問宋國有什么罪過?楚國多的是土地,少的是人民。犧牲不足的,去爭奪多余的,不能算是聰明。攻打無罪之國,不能算是仁慈。懂得這個道理,卻不據(jù)理力爭,不能算是忠誠。爭辯了不能達到目的,不能算是堅強。不殺個別人卻殺很多人,不能算是明白事理。 公輸盤沒有話說。 于是,墨子又請公輸盤帶他去見楚王。 墨子說:如今有一個人,自家有豪華轎車,卻想去偷鄰居家的破車子;自家有綾羅綢緞,卻想去偷鄰居家的破衣服;自家有美味佳肴,卻想去偷鄰居家的米糠酒糟。請問,這是什么人? 楚王說:病人。這人有盜竊??! 墨子說:現(xiàn)在,楚國應(yīng)有盡有,宋國貧窮弱小,你們卻要去進攻人家,這跟那病人有什么兩樣? 楚王也沒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