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jié)
唯利是圖。 對此,蘇秦應該深有體會。當初,他外出謀生一無所獲回到家鄉(xiāng)時,所有人都看不起他,父母親甚至連話都不跟他說。后來,他佩六國相印衣錦還鄉(xiāng),家里人都不敢抬頭看他,嫂子更是像仆婦一樣伺候他吃飯。蘇秦笑著問嫂子:你們前倨后恭,是什么原因?嫂子匍匐上前,把臉貼在地面上說:因為您現(xiàn)在又有權勢又有錢??! 這真是赤裸裸的勢利。難怪蘇秦會感嘆說:一個人如果貧窮,父母都不拿他當兒子;如果富貴,親戚都會來拍馬屁。人生在世,難道可以不在乎金錢地位嗎?8 切膚之痛,經(jīng)驗之談呀! 的確,戰(zhàn)國是一個“真小人”的時代。在這二百多年中,社會也為各色人等提供了廣闊空間和無限可能。比如虞卿,原本是個連真名實姓都無人知曉的窮光蛋。但他穿著草鞋扛著雨傘去游說趙孝成王,一見即獲賞黃金百鎰白璧一雙,再見即拜為上卿,可謂青云直上一步登天。如此一夜成名一夜暴富,對士人豈能沒有誘惑?9 何況門檻極低,只要一張嘴;成本也極低,只要一席話。所以,張儀當年被人疑為竊賊遭到毒打,回家后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婆,你看我的舌頭還在不在? 老婆笑著說:舌頭倒是還在。 張儀便說:足矣!10 甚至沒有三寸不爛之舌,也不要緊。比如孟嘗君的食客中,就什么人都有。結(jié)果,會學狗叫的,幫他竊得狐白裘,買通秦王寵姬;會學雞叫的,幫他哄開函谷關,順利逃出秦國。雞鳴狗盜,不也換來富貴榮華?11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個人,如果原本一無所有,只要敢作敢為就可能大富大貴,誰不想賭他一把?能像馮那樣仗義,便是意外之喜。能像呂不韋那樣通過利人來利己,則要算聰明。呂不韋在邯鄲拜見異人時,話就說得非常清楚直白:在下當然要光大自己的門楣,但在下的門楣卻要靠公子的門楣才能光大,所以我們必須合作。 戰(zhàn)國,是趨利的時代。 這樣的時代是沒什么道德感可言的。蘇秦甚至公開對燕易王說,臣下我不講誠信,正是王上您的福分。那些講誠信的都死守道德,誰會為王上的利益而奔走呢? 蘇秦這樣說,還真不是強詞奪理,反倒應該看作透徹通曉。事實上戰(zhàn)國的王侯,不少就是賭棍出身,他們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為,其實難免賭徒心態(tài)。正所謂“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12于是上流社會,棄仁義而重權謀;諸侯各國,廢禮讓而重戰(zhàn)爭。結(jié)果,應運而生的,是謀臣策士;平步青云的,是地痞流氓。 這就是戰(zhàn)國──只講功利不講道義,只要目的不擇手段,成者王侯敗者寇,誰有權勢誰就是大爺。 戰(zhàn)國,是無德的時代。 沒錯,如果說春秋還只是禮樂崩壞,那么,戰(zhàn)國便已是道德淪喪。這對于華夏文明,無疑是一件極其嚴重的事情。因為華夏文明的制度支持,是井田、宗法、封建、禮樂;全民共識,則是以德治國,以禮維序,以樂致和。德治是“一個中心”,禮樂是“兩個基本點”。華夏民族的核心價值觀,就體現(xiàn)在這一整套系統(tǒng)中。 然而這一整套系統(tǒng),都在戰(zhàn)國分崩離析,而且不可能不崩潰。是啊,楚是南蠻,秦是西戎,燕是北狄,田齊和趙、魏、韓是盜篡,哪一個是姬周嫡傳、純種王族?何況就算華夏正宗,也無法抗拒三大變革:一、土地國有,按戶籍授予小農(nóng)并征收賦稅;二、諸侯兼并,國土和子民不再分封;三、中央集權,卿大夫和地方官由國王任命。也就是說,井田制廢,授田制立;封建制廢,郡縣制立;世卿制廢,官僚制立。從經(jīng)濟基礎到上層建筑,一切都變了。社會生活、文化心理和意識形態(tài),豈能不變?13 基礎動搖,支柱倒塌,中國向何處去? 誰來回答中國 能回答歷史之問的,是士,也只有士。 士,是戰(zhàn)國舞臺的主角,正如之前的時代主人,西周是王,東周是侯,春秋中后期是大夫。于是,讓我們印象深刻的風流人物,前有武王、周公,中有齊桓、晉文,后有子產(chǎn)、趙鞅,他們是那些時代的代表。 戰(zhàn)國的歷史,卻是由士來譜寫的。 什么是士? 士在春秋,是最低一等的貴族。前三等,是天子、諸侯、大夫。在秦漢和秦漢以后,是最高一級的平民。后三級,是農(nóng)、工、商。 那么,戰(zhàn)國的士,是什么? 精神貴族。 所謂精神貴族,就是僅僅在精神上或精神領域是貴族。根本原因,是士沒有不動產(chǎn),也沒有統(tǒng)治權。沒有物質(zhì),便只有精神。成為精神貴族,是遲早的事。 不過既然是貴族,就該有貴族的權利和義務,也要有標識,比如體現(xiàn)參政權的緇冠,體現(xiàn)參軍權的皮冠,體現(xiàn)祭祀權的爵冠(爵讀如雀)。這是權利的象征,也是身份的認同。因此,子路寧愿去死,也不肯免冠。 這就是貴族精神了。 有貴族精神,就有君子風度。所以,春秋雖然禮壞樂崩,卻還不至于道德淪喪。 然而進入戰(zhàn)國,士的權利和義務都沒有了,只剩下一柄劍。這是他們在舉行冠禮時獲得的,14也是貴族的身份認同和象征。所以,司馬遷在記錄秦始皇的成年禮時,特地寫了“帶劍”二字。15同樣,馮和韓信盡管一文不名,卻劍不離身。劍,是貴族之器,君子之器,王者之器。大俠多半用劍,道理也在這里。 劍,意味著身份,也意味著教養(yǎng)。一般地說,士都能接受比較良好的教育。他們的教育條件不一定最好,學習積極性卻可能最高。因為他們有身份無地位,有義務無職務,有事業(yè)無產(chǎn)業(yè)。唯一的出路,是為更高級的貴族服務,換取俸祿或食田(可以分得糧食和賦稅的田地)。 這就非有本事不可。 因此,士人的第一要務,是“修身”。身修好了,就可以出來工作。其中,幫助大夫打理采邑,叫“齊家”;協(xié)助諸侯治理邦國,叫“治國”;輔助天子安定四海,叫“平天下”。合起來,叫修、齊、治、平。 但,無論齊家還是治國,士人都是幫傭,諸侯和大夫則是老板。不過,春秋的老板和幫傭是有血緣關系的,士人也一般都有世襲職務和固定工作,或像管仲時代的齊國那樣由國家包養(yǎng)。戰(zhàn)國之士,則必須自己找工作。他們與諸侯和大夫,是雇傭關系。既然如此,士們是去幫忙,還是幫兇、幫腔、幫閑,便由不得自己。相反,為了保證有口飯吃,甚至能夠飛黃騰達,他們很可能放棄原則而投其所好,不顧長遠而只顧眼前。戰(zhàn)國之人急功近利,社會風氣急劇敗壞,這是原因之一。16 好在事情還有另一面。 另一面就是士在國際事務和政治生活中的作用,變得越來越重要。這也是戰(zhàn)國與春秋的區(qū)別。尤其是那些重量級士人,服務某國該國就興旺發(fā)達,離開某國該國就內(nèi)外交困,正所謂“入楚楚重,出齊齊輕,為趙趙完,叛魏魏傷”,17簡直就是核武器。 這就迫使各國的王侯和卿相,不得不卑躬屈節(jié),禮賢下士,以至于普天之下,尊賢成風。他們甚至不惜自己節(jié)衣縮食,也要供養(yǎng)士人。齊國執(zhí)政田成子每年的收入,大部分用于養(yǎng)士。18孟嘗君門下食客三千,每天都跟主人吃同樣的飯菜。如果食客表示懷疑,孟嘗君還得端著盤子去驗明正身。19權貴們對士人的謙恭,于斯為最。 相反,士人卻完全不必看權貴的臉色,甚至可以傲然視之。有一次,魏國士人田子方與太子擊(即后來的魏武侯)狹路相逢。太子連忙讓車回避,自己下車行禮,田子方卻昂然不答。田子方說:諸侯看不起人則失其國,大夫看不起人則失其家。我們士人,如果主張不被接受,言論不被采納,換個國家就是。拋棄不識好歹的權貴,就像扔掉一只草鞋,有什么了不起! 魏太子擊聽了,也只能唯唯諾諾。20 毫無疑問,王侯卿相們的這種態(tài)度,是被殘酷的國際競爭和權力斗爭逼出來的,卻在無意中解放了精神文明的生產(chǎn)力。我們知道,知識階層最希望的生活狀況和精神狀態(tài),一是衣食無憂,二是言論自由。有此兩條,思想的源泉就會充分涌流,文明的成果就會遍地開花。 戰(zhàn)國,就做到了這兩點。 事實上,戰(zhàn)國的知識階層雖然不少被國君或大夫供著養(yǎng)著,卻其實不必承擔責任,也不受任何制約。他們想著書立說就著書立說,想高談闊論就高談闊論,想出謀劃策就出謀劃策,想坐而論道就坐而論道,甚至想拂袖而去就一走了之。沒人失去自由,也沒人因言獲罪。 不被供養(yǎng)的,更如此。 于是戰(zhàn)國二百年,就成了充滿矛盾的時代:民眾水深火熱,士人備受尊崇;社會動蕩不安,學術空前繁榮;道德普遍滑坡,思想充分自由。中華史上最黑暗最痛苦的動亂年代,變成了思想文化的黃金時代,只不過這個黃金時代要從春秋晚期的孔子算起。 奇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