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雄辯地證明了，一種制度、一種精神和一種文明，只要符合人類的共同人性和共同價值，就總有一天會產(chǎn)生出來，哪怕當時只是意外。

    問題僅僅在于：意外是怎么發(fā)生的，特例又為什么會變成通例？

    這得先讓希臘人來回答。

    山那邊是海

    柏拉圖說，希臘人是“圍著池塘的螞蟻和青蛙”。

    這個池塘叫愛琴海。

    愛琴海是希臘人的母親。她就像從海水的泡沫里創(chuàng)造阿芙洛狄忒（維納斯）一樣，把希臘人創(chuàng)造了出來。在歐洲，沒有哪個地區(qū)會像希臘那樣，擁有如此漫長而曲折的海岸線，以及如此眾多的島嶼。站在希臘任何一個山頂，你看到的都將是藍天白云下那浩瀚的大海，一望無際。

    這是一個海闊天空、無拘無束的自由世界。

    如此開放的視野，是讓人心胸開闊的。何況還有冬天和暖的陽光，夏天涼爽的信風，這至少保證了他們在露天廣場召開公民會議，將不成問題。

    只有一樣東西神沒給他們——肥沃的土壤。希臘的山坡是荒涼的，土壤是貧瘠的，許多地方寸草不生。適合生長的，主要是葡萄藤和橄欖樹；適合生產(chǎn)的，則是葡萄酒和橄欖油，還有盛放它們的陶罐。這些產(chǎn)品很容易就能變成商品，販運到埃及、波斯、馬其頓等地，換取自己需要的糧食、木材和日用品。

    于是希臘人說：好吧，我們航海去！

    航海是自由的旅行。在滑翔機和降落傘發(fā)明之前，航海無疑最能讓人體會到什么是自由，也最能讓人明白什么是責任和理性。在航海中，任何頭腦發(fā)熱的輕舉妄動和不負責任的胡作非為，都可能導致葬身魚腹的滅頂之災。希臘文明中一直有著自由和理性的精神，請不要忘記航海的作用。

    還有殖民和經(jīng)商。

    殖民和經(jīng)商也是希臘人的拿手好戲。據(jù)統(tǒng)計，公元前8世紀到前6世紀，參加殖民的城邦有四十多個，派生出來的城邦則有一百三十多個，跟愛琴海的島嶼一樣繁多。它們的共同特點是“小國寡民”，比如厄齊那城邦就只有100平方公里。但這些“小不點”卻不畏強權。公元前492年，波斯國王大流士要求希臘各邦臣服，外交辭令叫“貢獻水和土”。結果，帝國的使者在雅典被扔進了深淵，在斯巴達被扔進了水井。希臘人說：要水土，自己去??！

    接下來，便是希臘人在馬拉松和薩拉米以弱勝強，兩次大敗武裝到牙齒的波斯軍隊?？蓯鄣乃{精靈終于斗敗了格格巫，這就再次證明，自由的精神一旦被自由的人民所掌握，將會轉(zhuǎn)化成怎樣的力量。

    真正自由的，也一定是真正獨立的。希臘城邦制度和殖民事業(yè)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獨立”。不管這些大小城邦之間是什么關系，是“兄弟”，還是“朋友”，或者“母子”；也不管它們選擇什么樣的政治體制，是“民主政治”，還是“寡頭政治”，或者“貴族政治”，都各自為政、自行其是。沒有人能夠凌駕于這些城邦之上，哪怕只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

    希臘，是沒有“周天子”的。

    實際上，希臘人如此熱衷于殖民，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想獨立。也就是說，一個部落或城邦的大家族如果人口過剩，那些地位相對較低、又不甘心被邊緣化和底層化的“調(diào)皮搗蛋分子”，就會選擇遠走他鄉(xiāng)，自立門戶。他們的態(tài)度也很明朗：如果殖民成功，那就分庭抗禮；如果失敗，則寧肯到“蠻邦”（埃及和波斯）去當雇傭兵或打工仔，也不會回來做那“鳳尾”。

    獨立自由，比榮華富貴更重要。

    這就是海的兒子希臘人。航海讓他們體會到自由，殖民讓他們懂得了獨立。那么，經(jīng)商的意義又是什么？

    學會平等。

    一刀兩斷

    平等是商業(yè)活動的基本前提。[3]

    人類為什么要有商業(yè)？因為需要交換。為什么能有商業(yè)？因為可以商量。因此，真正的商品經(jīng)濟，一定是公買公賣、平等互利的，也一定是成交自由、可以講價的。這就必須獨立。獨立才平等，平等才自由。

    誰必須獨立？從哪里獨立？

    每個個人，都從氏族血緣組織中獨立出來。

    為什么要獨立出來？氏族內(nèi)部不平等嗎？平等。但這種平等是靠不住的，因為每個成員都不能脫離組織而單獨存在。絕大多數(shù)原始民族或者有圖騰，或者要文身，就是為了保證自己安全地生活在族的羽翼之下。

    這其實是一種“人身依附關系”。因此，當氏族從部落變成國家，族民們就會從“對組織的依附”，變成“對個人的依附”。起先是依附于酋長，然后是依附于國君。君主制，就這樣產(chǎn)生。

    顯然，必須跟所有的，依附對象都一刀兩斷。

    而且首當其沖的就是氏族組織。

    這是需要“刀子”的。

    刀子就是契機。沒有契機的其他古老民族，都走向了君主制。只有希臘人，還有后來的羅馬人，是個例外。

    跟中國農(nóng)民的進城趕集不同，希臘人的商業(yè)貿(mào)易是專業(yè)化和遠距離的，也是跨氏族、跨地域，甚至跨國界的。他們很可能會跑到北非，跑到西西里，跑到小亞細亞，面對素不相識的異族討價還價。這就提出了三個要求：一、產(chǎn)權明晰；二、獨立自主；三、使用貨幣。也就是說，他們必須是獨立的民事責任人，有權自作主張買賣商品、處分財產(chǎn)、敲定價格。事實上，在沒有電報、電話和伊妹兒的時代，要求漂洋過海的商人每筆買賣都向氏族部落請示匯報，簡直搞笑！

    何況，他們還很可能在異邦娶妻生子安家落戶再不回來。

    那好，我們分家。

    分家也不是“包產(chǎn)到戶”。戶是沒有的，分到財產(chǎn)的是個人。這是歷史上最徹底的私有制——財產(chǎn)歸每個個人所有，而且神圣不可侵犯。

    希臘人，經(jīng)濟獨立了。

    經(jīng)濟獨立的結果，是人格的獨立；人格獨立的結果，則是意志的自由。事實上，一個人只要不必依靠別人的施舍和恩賜過日子，他就不必看別人的眼色，聽別人的擺布。同樣，如果他能自由地處分自己的財產(chǎn)，他也就能夠自由地處分自己的一切，包括處分自己的身體，處分自己的思想，處分自己的言論，處分自己的政治立場和社會態(tài)度。比方說，愛上誰就跟誰zuoai，支持誰就投誰一票，喜歡誰就做誰的粉絲，反對誰就罵他個狗血噴頭。

    相反，如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人都沒有徹底的產(chǎn)權，沒有完全屬于自己的財產(chǎn)，必定“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誰都不獨立，誰都不自由。包括天子，也得向皇天上帝俯首稱臣。

    獨立人格，自由意志，真是何其重要乃爾！

    希臘文明的內(nèi)核和精髓，也就在這里了。難怪馬克思要把希臘的這段歷史，稱之為人類童年時代“發(fā)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也難怪恩格斯在說到希臘人的革命時，使用了“炸毀”兩個字。[4]是的，由于航海、殖民和經(jīng)商這三個炸藥包，氏族血緣組織被炸得粉碎，人身依附關系被炸得粉碎，史前文明的所有優(yōu)點和缺點也被炸得粉碎。希臘人，直接從族民變成了公民。

    再見了爹媽，咱們從此平起平坐，咱們從此各自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