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或許會(huì)道柳雁冷血，一心只為升官，可桉郡主卻更覺心中沉甸。柳雁和宋安怡的情誼，她不能說是最清楚的那個(gè)，但絕對也不是最不清楚的人。

    坐在包廂里的她十分不安，已想了百遍要怎么說話方能不刺激她。

    等了小半會(huì)，才聽見門外有聲響。伴著門開的聲音，桉郡主已站起身來，往那看去。一見柳雁，已是愣住。

    柳雁的模樣艷絕英氣，是女子中少見的，可英姿颯爽，也可軟玉溫香，可如今卻憔悴無神，是她未曾見過的。桉郡主頓了頓，等她坐下，才隨之坐身。見她伸手便來拿酒，抬手?jǐn)r住，“先吃點(diǎn)菜墊墊底，暖酒空飲也傷胃?！?/br>
    柳雁也不抗拒，拿筷吃菜，可吃了兩口，就覺要吐了。她搖搖頭，放下筷子，又去拿酒。桉郡主遲疑稍許，這才給她。

    等她喝了兩杯，桉郡主說道，“要我?guī)褪裁疵Γ闭f吧?！毕肓饲Ь淙f句，到底還是免去了那些柳雁已聽過千次萬次的安慰話，直白問了。

    柳雁放下酒杯，神色漠然，說道，“宋宋當(dāng)日本可以活的，可易太師和易夫人讓她服用了兩粒催生丹，導(dǎo)致宋宋血崩……而死……”

    桉郡主這才知曉宋安怡的死因，已覺脊背寒涼，“唉……”

    “我要讓對不起宋宋的人，都得到報(bào)應(yīng)?！?/br>
    “你要我?guī)湍銓Ω兑准?。?/br>
    柳雁搖頭，“不必，我自有法子?！彼纳ぷ幽侨湛迒?，這幾日也少說話，如今自己聽來，也顯得憔悴滄桑，“你幫我去跟魯氏傳個(gè)話。”她又道，“我不愿欠你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給你?！?/br>
    桉郡主看了看她，“難不成我要你斷一只手給我，你也愿意么？”

    柳雁連想也沒想，俯身抽出隨身帶著的短刃，“你要哪只？”

    桉郡主驚詫，咬了咬唇道，“左手?！痹捖?，就見短刃揚(yáng)起，嚇得她雙手?jǐn)r住，用力將那銳器奪過，丟到一旁，怒聲，“你瘋了？！”

    柳雁默然。

    桉郡主也默然。

    良久，桉郡主才道，“我不要你的手，說吧?！?/br>
    從酒樓回來，已是申時(shí)過半。她還未進(jìn)家門，就見另一輛馬車也停下，見是四房的車，便停下腳步，不一會(huì)就見一個(gè)身形挺拔的男子俯身下車，“四叔?！?/br>
    柳定澤見她今日竟出門了，頗為意外，見她神色不佳，面色白如飛雪，頓了頓才道，“去了四夷館么？”

    柳雁搖頭，“去了酒樓，約見了桉郡主?！?/br>
    柳定澤微有停頓，柳家之中，他一直覺得雁雁最像自己，而在痛失好友后還會(huì)去酒樓見別人，換做自己的立場來想，只怕是另外有事了。

    兩人一起進(jìn)了柳家大宅，兩旁草木已枯，將入冬季，萬籟俱靜。

    “四叔?！绷汩_口問道，“對那恨不得奪了對方性命的人，你會(huì)讓他們活么？”

    柳定澤點(diǎn)頭，“會(huì)，一次死去于他們而言是解脫，讓他們生不如死，反倒更讓人快活?！?/br>
    柳雁心底像是有了什么支撐，“侄女也這么覺得?！?/br>
    柳定澤這回覺得自己沒有猜錯(cuò)，也知曉她要做什么，默了片刻，緩聲，“雁雁，做任何事，都不要留下破綻和把柄?！?/br>
    “嗯，雁雁明白?！?/br>
    兩人快走至大廳，才見那坐著有人。李墨荷正在那繡花，聽見腳步聲，她抬頭看去，見是柳雁，才站起來，將刺繡放在籃中，上前迎她，“回來了？可用過了飯？”

    聲音輕緩，柳雁聽得鼻子微酸，強(qiáng)笑道，“吃過了?！?/br>
    回家最好的感覺，便是有人一直在等著自己。

    李墨荷說道，“那就回屋歇歇吧，睡一覺，等用晚飯的時(shí)候，再起來。”

    柳雁應(yīng)了聲，又道，“娘……我若要接宋宋的孩子過來，你能幫我說服爹爹留下她么？”

    李墨荷皺眉，那女嬰是易家唯一血脈，哪怕是個(gè)姑娘，也是易太師的曾孫，怎會(huì)那樣輕易放手。更何況，即便沒了易家，還有女嬰的外祖宋家，哪怕女兒是宋安怡的結(jié)拜姐妹，也不合情合理。雖不知她為何這么一提，李墨荷還是說道，“你爹爹定會(huì)同意的，他若不肯，娘也會(huì)盡力說服。”

    有母親這話柳雁頗覺安心。

    等她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就將宋宋的孩子接到身邊。她不想宋宋唯一的孩子被易家教成第二個(gè)易天揚(yáng)，而易家……也不要再留了。

    翌日，柳雁早早起身去四夷館，出門是看看時(shí)辰，她和桉郡主約好了，等她放衙時(shí)，便去酒樓。桉郡主約見魯氏，她約見宋保康。

    到了四夷館，剛進(jìn)門就有人同她道賀，恭賀她在考核中奪得頭籌，升官在即，言語中有意外的，有羨慕的，也有嫉妒的，柳雁都沒有放在心上。

    進(jìn)了共事的屋子，去同趙通事問早，趙通事抬頭看了她一眼，說道，“恭喜晉升，往后也繼續(xù)這般努力，為朝廷效力吧。”

    這還是她在四夷館第一次聽見趙通事不冷言對待，作揖道謝，就出去了。

    宋晴已在那，她坐到一旁，宋晴便笑道，“雁雁你果真聰慧，技?jí)喝盒?。?/br>
    柳雁問道，“宋jiejie考得如何？”

    宋晴稍有停頓，才笑道，“得了第三?！?/br>
    柳雁心頭咯噔，第三……十三人中只取兩人，那便意味著落榜了。

    宋晴笑笑，“不礙事，我們兩人中，你能考上也好。只是不能并肩同行，可惜了?！?/br>
    這語調(diào)在她方才進(jìn)來時(shí)，在一片恭賀聲中，也聽見了……

    柳雁想著，不像是全心恭賀，也不像是羨慕，隱約透著……一絲嫉妒？

    ☆、第91章 祭奠（二）

    第九十一章祭奠（二）

    傍晚的皇城被晚霞籠罩，桉郡主下車時(shí)只看了一眼，便覺天穹像有大火燒灼。霞光映在她俏麗臉上，更顯得紅如桃花。

    魯氏已經(jīng)在包廂恭候多時(shí)，雖然不知她突然約見自己所為何事，可對方是郡主，信上特地強(qiáng)調(diào)要私下見面，不可讓旁人知道，否則將惹來殺身之禍。瞧見語句兇煞，還是乖乖來了。

    見她進(jìn)來，忙起身問安，桉郡主淡聲，“免禮吧?！?/br>
    魯氏見她神色不佳，驀地想到她同宋安怡是朋友，該不會(huì)是來尋自己晦氣吧？

    桉郡主坐下身，魯氏敬了茶水，等她說可坐下，才坐回位置上，小心問道，“郡主今日尋我來，可是為了什么事？”

    桉郡主雙唇微抿，一會(huì)才道，“我本不該和你說這些，只是安怡是我的朋友，她尸骨未寒，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娘家人遭此劫難?！?/br>
    魯氏心頭咯噔，“郡主可否詳說？”

    “我從我父王那里聽說，圣上要清剿在天祐年間勾結(jié)的黨羽勢力，為首的就是右丞相。”

    魯氏自然知道，先皇在世時(shí)，許多朝廷命官結(jié)黨營私，圣上登基后，便陸續(xù)清剿，右相為惡過多，首當(dāng)其沖的就是他，頓了頓說道，“右相不是已除么？”

    “他是沒了，但是他的羽翼還在，夫人覺得圣上能安心？你又能安心？”

    魯氏抬了抬眉，“這跟妾身有何關(guān)系？”

    桉郡主輕笑，“沒關(guān)系？你可知道，在天祐七年時(shí)，宋大人曾暗中幫右丞相篡改濱州水災(zāi)時(shí)所發(fā)放的米糧，又將那多出的米糧私自販賣，將錢中飽私囊？你又可知，天祐十二年，宋大人私下送了右丞相一尊金佛，而后宋大人便官升兩級(jí)？諸如此類的事，本郡主也不多說了?！?/br>
    魯氏臉色急變，“郡主是從何知曉這些事的？這是有人誣賴我夫君吧？”

    桉郡主冷笑，“我父王此次暗中調(diào)查出許多朝廷命官的齷蹉事，宋大人的事算不上重，可是牢獄之災(zāi)，連坐之罪是免不了的了?！?/br>
    魯氏面如死灰，“連、連坐？”

    “對，連坐?！辫窨ぶ髀攘艘豢诓?，“安怡是我的朋友，她剛過頭七，我不愿見宋家又遭此難，所以前來告知宋夫人?！?/br>
    魯氏微微一頓，倒有個(gè)地方想不通，眉眼微挑，“卻不知郡主為何要告訴妾身，而非直接告訴我家老爺?！?/br>
    桉郡主緩緩放下茶杯，暗嘆柳雁連魯氏這樣狡猾的一問都想到了，這隱隱的自愧不如讓她十分不舒服，淡聲，“宋夫人是傻子么？”

    魯氏忍氣，“什么？”

    桉郡主語氣盡是嘲諷，“本郡主問你，你是傻子么？這件事外露本就是死罪，我再明目張膽去找宋大人說，是自己找死么？我告訴你，是因?yàn)槟闶撬钠拮?，難不成要我找那些妾侍？本郡主說與你聽，你要告訴宋大人也好，不說也罷，我對安怡的情義，也止于此。既然宋夫人懷疑本郡主，那也不必再說了?！?/br>
    說罷起身要走，魯氏慌了，攔住她，“桉郡主方才說的連坐罪名可是真的？”

    桉郡主冷笑，“是假的?！?/br>
    魯氏急了，“剛才是妾身的不對，還請桉郡主指條明路?！?/br>
    桉郡主稍稍遲疑，低聲，“就看圣上怎么個(gè)意思，若是大怒，宋家全剿。要逃，今夜就同宋大人一起逃吧。”

    見魯氏面有猶豫，桉郡主也不急。父王確實(shí)奉命暗查朝廷可還有余孽勾結(jié)，只是宋?？挡贿^是漁網(wǎng)里的小魚，犯不上什么大錯(cuò)，是可以放過的。

    “只是宋大人哪怕是逃了，也是戴罪之身，朝廷一旦讓官兵追趕，怕也難逃。只是宋夫人和宋大人伉儷情深，定是愿意和他共患難的。若是走水路，倒還有一線生機(jī)，而且夜間逃離，更是易事。”

    “夜里有船夫？”

    “別的船埠沒有，我倒知曉東郊船埠有的。”

    魯氏臉色泛白，“若、若是……與我夫君兵分兩路呢？”

    “官兵必定是往他那追，追到了宋大人，其他宋家人抓不抓都無妨了?！?/br>
    魯氏下意識(shí)點(diǎn)頭，桉郡主又道，“不知夫人可記得那連大人，還有郭大人？白日里上了早朝，夜里回到家安睡一晚，第二日卻被官兵堵住了大門，全家送入大牢。男的為奴，女的為婢?！彼咽瞧鹕恚把员M于此，我也不便多留，宋夫人自個(gè)想吧?！?/br>
    聽她說了這些，魯氏才真的心驚膽戰(zhàn)起來，半晌腿上才有氣力，往外走去，同樓下等候的下人一起回了宋宅。

    隔壁廂房窗戶旁站了一人，待看見窗下的人上了馬車，這才從窗戶背陰處走出來。轉(zhuǎn)而走過去將那被綁在椅子上中年男子嘴里的布團(tuán)拿掉，給他解了繩子。

    宋保康前來應(yīng)約，進(jìn)門就被人敲暈了腦袋，等醒來就發(fā)現(xiàn)被人綁了，嘴里還塞了布團(tuán)，眼也被罩住。稍稍掙扎，脖子上便有冰涼利器頂住，再不敢多言。聽得隔壁廂房的對話，很明顯這是污蔑，他跟右相確實(shí)走得稍近，可那清剿風(fēng)波早就過去了，只是讓他聽這話的用意，卻也明了?？墒窃谠囂紧斒蠈λ闹艺\？

    那自是不必說的，他們夫妻二人鶼鰈情深，哪里用得著試探。

    正想著，眼罩終于扯開，晚霞紅光刺眼，當(dāng)即抬手?jǐn)r住，半會(huì)從指縫隱隱看向前面，見了立在前頭的妙齡少女，已是詫異，“是你？”

    柳雁面色淡淡，“宋大人好歹是翰林出身，腦子不至于愚鈍到不知方才郡主同你夫人說的那些話是什么意思。我打賭，她定會(huì)卷走家財(cái)，棄你而去。那你也可以看看她的真面目?！?/br>
    宋?？道湫?，“挾持朝廷命官，好大的膽子，哪怕你是柳將軍的女兒，本官也定不會(huì)放過你。”

    柳雁看了他一眼，只覺生厭，“隨你便?！?/br>
    她不怕不驚，宋?？捣炊缓煤浅?。柳雁又道，“若非她，宋宋不會(huì)吃那么多苦。若非她不愿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易天揚(yáng)，宋宋也不必做了替死鬼。若非她蛇蝎心腸要將宋宋送回易家，宋宋也不會(huì)死……”說到死字，嗓中已是哽咽，強(qiáng)壓心頭痛楚，才繼續(xù)說道，“你也是個(gè)糊涂爹，可你到底是宋宋的父親，我不愿你下手。可這個(gè)女人待你真心與否，今晚便能知曉。”

    宋?？瞪裆H有嘲諷，“不必了?！?/br>
    柳雁唇角微帶譏笑，“宋大人不想想為何她要問郡主兵分兩路可安全的事？”

    宋?？殿D了頓。

    “宋大人也不想想為何她要問若你被擒，宋家其他人可能脫罪的事？宋大人想知曉結(jié)果，可以晚些再回去，好給尊夫人收拾錢財(cái)逃走的時(shí)間?！?/br>
    宋?？的樕咽蛛y看，可不愿點(diǎn)頭，“不必你cao心！”他幾乎惱羞成怒，“明日早朝定要參你一本！”

    柳雁看他氣憤離開，眸光頗冷，等到明早，他若還有心思參她，那就奇怪了。

    宋保康憤然離開，坐上馬車后，車夫問道，“老爺可是直接回去？”

    他正要開口，卻鬼使神差道，“去林大人家中喝酒?！?/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