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帝的這句話，沒有明確的指向，在先提了趙氏又再提起珉兒后，君臣之間顯然有所誤會。

    項曄是指趙氏的性命在誰的手里，秋振宇應該很明白，自然他并不指望拿趙氏來威脅秋振宇，想必這老家伙絕不會因此妥協(xié)，而是想讓他知道，連他自己的性命都握在珉兒的手里?？汕镎裼顓s以為，皇帝的“她”，是指他的女兒。

    至少在最初，皇帝選他的女兒做皇后，不是為了捧秋振宇更不是為了與他拉近關(guān)系，皇后在后宮地位，預示著秋振宇在朝堂上的存亡，所以皇帝才說一切發(fā)展得出乎意料，不就是指珉兒嗎？

    那個十八年來，他從未對她盡過一天父親責任的女兒，憑借自身的魅力贏得了一個君王的心。從趙國先代老皇帝，到建光小皇帝，以及至今無數(shù)的大臣還有家中的妻妾兒女，秋珉兒是第一個擺脫了自己的束縛，逃離他掌控的人，曾幾何時，這天下都是秋振宇的。

    正當盛年的帝王，看著已垂垂老矣的大臣，他們早在趙氏皇朝的時代就有過交往，只是那會兒見面客氣的幾句寒暄時，誰也不會想到有今天?？v然到了今天，秋振宇幾乎是皇帝兩倍的年紀，就是比壽命短長，皇帝也不會輸給他，但是項曄不能忍，三年多了，他每天在朝堂上看到這張道貌岸然的臉，就覺得自己好像當初趙氏的昏君一樣，在被他cao控著。

    三年前，沒有揮向秋振宇的劍，始終還架在他的脖子上，項曄要用這個人的血，顛覆整個朝堂上的權(quán)勢，真正將兵權(quán)與皇權(quán)結(jié)合在一起。

    然而如此枯燥沉重的事，太后聽不懂，也沒有妃嬪能夠解憂，皇帝從來是與沈哲和其他幾位親信的大臣商議后，就再不能提起，帝王之路是他孤軍奮戰(zhàn)，身后的人，只能被他保護，而不能真正地支持他。

    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有一個會直言不諱做皇帝不能如何如何的珉兒，她會溫柔又正經(jīng)地說：“皇上，喜怒不形于色?！?/br>
    放下家國大事，項曄就只想去上陽殿，去見他心里的人。

    可是今日屏退了秋振宇，還有麻煩的事，書房里的太傅們都來請罪，說他們實在教不了大皇子，若是過些日子連同周覺也要再回書房，他們就要告老還鄉(xiāng)，辭官離京。

    當年，在獲得一場久攻不破的勝利后，項曄與將士同樂，一時放縱多喝了幾杯酒，他什么都沒意識到，第二天醒來，王氏就衣不蔽體地在自己的懷里。當時項曄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把她丟在一旁，可是一個月后，王氏告訴他，自己懷孕了。

    從沒想過自己的骨rou，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到人世，可項曄不能不負擔起責任，于是立刻派人把王氏送回紀州，一年后，他的長子就出世了?？身棔蠜]見過王氏大腹便便的樣子，也沒抱過剛出生的嬰兒，之后幾年他幾乎沒有回過紀州，一直到了京城，母親領(lǐng)著一個孩子對他說：“這是你的兒子。”

    可皇帝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成為一個父親，便以國務繁忙為由，把孩子丟在了后宮。直到后來，看著淑妃大腹便便，看著她分娩的辛苦，才明白骨rou的意義和珍貴，但這個時候，能彌補給王氏和那個孩子的，只有錦衣玉食的生活。

    做皇帝是一時熱血的事，做父親是完全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的事，這個用絕對的武力和權(quán)威問鼎天下的男人，背過人去，一切都很脆弱和彷徨，所以他的人生信條里，就是不能輸，以至于他根本不想感激秦莊的救命之恩。

    此刻，皇帝只能放下架子，好言勸說幾位太傅留在書房，并親自到了書房，將項泓找來，讓他向先生們賠罪。項泓本以為父親又會打他，可是項曄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留下兒子讓他好生念書，再離開書房時，見到王氏唯唯諾諾地等在一旁。

    皇帝只是輕輕地掃了她一眼，什么話都沒說就走了。

    上陽殿里，珉兒正在給祖母寫信，皇帝凱旋歸來，她就要重新和祖母通信，而皇帝未命人通報，徑自就走了進來，珉兒一抬頭就看到項曄站在跟前，便含笑問：“皇上稍等片刻，臣妾這就寫完了?！?/br>
    然而轉(zhuǎn)身離開的人，帶著無奈的氣息，珉兒想了想，還是撂下了手里的筆，將沒寫完的信收了起來。

    已是秋風蕭瑟的時節(jié)，從水榭望出去的景色也有了很大的不同，皇帝扶著欄桿臨水而立，地上鋪著厚厚的絨毯，可是這個人穿著鞋子就走上去了。珉兒看在眼里，便也不脫鞋，隨他一起踩上了自己一直好好珍惜著的絨毯。

    “皇上，說一件有趣的事給您聽可好？”珉兒歪過腦袋看他，皇帝那克制著的愁容，叫她覺得心疼。

    “什么事？”

    “但是說了不能惱，生氣了就沒意思了。”珉兒笑悠悠的，眼底劃過一絲狡黠。

    項曄皺眉，不耐煩地說：“怎么又是要生氣的事，朕就不能有幾件高興的事？”

    珉兒轉(zhuǎn)身道：“那就不說了，幾時皇上高興的時候，再翻出來講。”

    項曄惱道：“連你也要叫朕心里憋著氣？”

    可是看到眼前的人，轉(zhuǎn)過一張笑意燦爛的臉，項曄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許多，人生在世怎么能沒有煩惱，更何況他還是皇帝，這才剛剛開始。

    “說吧，朕好奇著?！?/br>
    “呶……”珉兒指了指太液池的水，帶了些些怯意，“皇上還記得那把墨玉扇嗎？”

    項曄微微蹙眉，見珉兒小心翼翼地說：“很久之前的那個晚上，它也不小心從我手里飛出去，飛到太液池里了?！?/br>
    “原來那把扇子是被你扔下去的？果然朕記得是來過上陽殿后，那把扇子就不見了”皇帝面色冷峻，看起來很生氣，“你可知道，那是太后送給朕的禮物?！?/br>
    珉兒一時分辨不出皇帝的真的生氣還是假的怒意，勉強為自己辯解：“是從手里滑……”可她到底不愿撒謊，似乎這樣的氣氛也不該撒謊，低低垂著腦袋，輕聲囁嚅，“是，是臣妾扔的?！?/br>
    面前的人霍然轉(zhuǎn)身，怒氣沖沖地就朝外走去，珉兒心里一冷，那種被自以為是狠狠扇了一巴掌的羞恥和痛苦，叫她的心也停了一拍。她以為自己和皇帝之間，已經(jīng)開得起這種玩笑了。

    皇帝的身影從水榭消失，珉兒定在原地沒動，更是覺得身子一沉，華麗的裙擺鋪展開，她結(jié)結(jié)實實地坐了下去。

    可是，還沒等她開始反省或后悔，皇帝不知幾時回來的，笑意nongnong的腦袋出現(xiàn)在了面前，得意地問：“怕了？”

    珉兒一愣，皇帝卻指一指她的身體：“朕說過天涼了，不許你坐在水榭里，你看扇子是一件事，這會兒不聽朕的話又是一件事，該怎么罰？”

    但見珉兒一臉倔強的委屈，項曄嘆了聲，順勢坐在她身旁，摟過珉兒道：“朕心里悶得慌，想逗你玩兒的。對了，你把朕的扇子丟哪兒了？”

    珉兒小聲說著那晚的事，說皇帝一走，她就踩到了那把扇子，想也沒想拿起來就往太液池里丟，此刻再提起那些話，意味和心情完全不同：“不喜歡皇上總是拿扇子挑起我的下巴，特別討厭?！?/br>
    項曄道：“朕都要忘了，曾經(jīng)對你做過那樣的事?！?/br>
    珉兒說道：“這原本是我和清雅之間的玩笑話，特別是那之后看著周懷團團轉(zhuǎn)地找不到，看著您總是摸不到扇子不安心，心里總是偷著樂的。本以為現(xiàn)在提起來，皇上也會覺得有趣，何況昨兒您才扔了臣妾的扇子。”

    項曄道：“朕看見你就高興了，可是外頭有太多的煩惱，今早你也聽見了，項泓的事?！被实蹎枺澳呛⒆觼磉^上陽殿?！?/br>
    珉兒頷首，不以為意地說：“臣妾在長橋上和他玩了一會兒，孩子還小?！?/br>
    項曄煩惱地說：“朕該把這個孩子怎么辦？”

    身為中宮，身為正室，珉兒有責任為自己的丈夫教養(yǎng)其他女人所生的兒子，可珉兒根本不愿承擔這樣的責任，她搖了搖頭，一如之前回答皇帝的，她不會教養(yǎng)孩子。

    項曄自己都做不好一個父親，如何會要求珉兒做好一個母親，只是他不知道身邊的人心里正在想什么，他眼中的珉兒善良且大度，完全沒有意識到，珉兒的大度，是因為根本不把那些女人放在眼里。

    珉兒眼中的母儀天下，是對這個國家和百姓負責，而不是皇帝的其他女人，她從一開始就沒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不打算將來會看重她們。

    她決心做好皇后的時候，還打算和她們和睦相處，但是她明白自己愛上這個男人的時候，她就不希望這些人，繼續(xù)存在于皇帝的身邊。

    珉兒微微含笑看著項曄，心里有著打算，來日方長，她要慢慢地讓她們一個一個都離開這里離開皇帝，她的丈夫身邊，只能有她一個人。但這個心愿，要實現(xiàn)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