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又是不是他呢？

    是不是那個會在春日的踏青宴上埋下一壇子桃花酒的人？是不是會在夏天的風(fēng)里踏著五月花瓣來?看她的人？又是不是會在秋日里暢意作詩、在冬日里提壺看雪的許儒城呢？

    如果你是他，你為什么不說話？

    如果你不是他，又為何會知道獨屬于?他的秘密小行星？

    “許儒城，我確定是你。”他久久不開口，她的語氣如同百蟻撓心般急促。

    路鳴從未感覺自己的情緒會如此波動，前世、今生?，她都未曾有過。可無論她如何說，許醉就是不開口，他隱忍著、緊閉著，然而那雙誠摯的眼神卻從未離開過他面前的姑娘。

    他恨他的魯莽，卻又在此刻無比希望，希望她能識破他的偽裝。

    “我見過你這幅模樣，我見過！”路鳴提著他的雙肩，二人一同站起，她將他的后背摁在了?陽臺的玻璃門上，房內(nèi)暗黃的燈光透過玻璃，映出了?她泛紅的眼尾。

    她的眼神，比他今晚看到過的所有星星都要亮。

    “我知道你現(xiàn)在不方便說話，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她語無倫次、紅著眼睛搖了?搖頭，“不只是你懂我，我也很懂你的啊許儒城……”

    “1979年6月1日，你當(dāng)?時已經(jīng)在駐疆研究所待了?將近三個月，組織休假，你秘密回北京探親?！?/br>
    路鳴的語氣帶著哭腔，臉上卻是笑?著的模樣。

    “當(dāng)?時我在買菜，忽然感覺有個人站在我身邊，我回過頭去看，一眼就看到了?你。我還記得你當(dāng)?時戴著個白色粗紡布口罩，穿著件的確良純白色襯衫，就那么直勾勾地站著?！?/br>
    “我剛想?跟你打招呼，你就大步往前走，好?像根本就不認識我，我提著菜匆匆忙忙地跟在你身后，只覺得你比三個月前高了?些、瘦了?些……”

    “我當(dāng)?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你簽了?保密協(xié)議，只是在想?，你為什么裝作不認識我？是真的沒認出我嗎？”

    “你走的好?快，我追了?你好?久，無論我問?你多少遍‘你是不是許儒城’，你都是頭也不回地搖頭?！?/br>
    路鳴看著他，試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面前這人卻依舊不為所動，仿佛她剛才所說的，于?他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

    “許儒城！”她怒吼出聲?，“你到底在怕什么?。?！”

    “當(dāng)?初有保密協(xié)議我還能理解，可現(xiàn)在又沒有什么東西禁錮著你，你為什么就不能說呢！”

    她的淚水盈滿眼眶，聲?聲?質(zhì)問?，一字一句地釘在了?他的心上。

    她痛心不已，他又何嘗不是？

    這是他精心呵護了?一輩子的心上人，從十七歲到七十歲，他都沒讓她掉過一滴眼淚，可如今她就這么站在自己面前，雙目通紅地要他承認自己的身份。

    “對?不起，你認錯人了?。”他推開了?她的手，手背卻驀然多了?兩?滴冰涼。

    那是她的眼淚。

    第91章 是我呀

    “不，我不可能認錯。”她一?把握住了他推開自己的手?，一?臉確信。

    “我跟你十七歲就認識了，一?直到?七十歲，我敢確定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你……”她含著淚搖頭，眼中布滿了紅血絲，似乎是?費了很大的勁在說話。

    “你出門總帶著保溫杯，包里總有?數(shù)不清的藥，你是?天文愛好者，你發(fā)現(xiàn)并命名?了l0038號路鳴星，你說過你要找一?顆星星送給你心愛的姑娘……”

    “可是?可是?……”她的語氣越來?越含糊，盡管心中無比確認這就是?自己相伴了幾十年的知己、大夢初醒后的愛人，可面對著他故作的沉默，路鳴一?時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咳咳……”她猛的咳嗽了起來?，眼角的淚水順勢滑下，她原先攥著他的手?終于松開，就如同一?條失去了生命的藤蔓，捂著肚子緩緩地蹲了下來?，刺猬一?般的，將自己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

    許醉見?狀臉色一?變，連忙摟著她的雙肩隨她一?同蹲了下去，“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醫(yī)院？！”

    路鳴依舊是?揉著肚子，十月初的帝都?，按理來?說算不得悶熱，可她卻是?出了一?身的汗，仿佛剛剛被人從水里撈上來?了一?般。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此刻很難受。

    “肚子……疼……”她忍著痛抬頭，鬢間的發(fā)絲正濕噠噠地黏在她的臉上，整個?人看上去狼狽不堪。

    “是?胃疼嗎？”許醉二話不說就打算進?去為她端水拿藥，不想?yún)s被她一?把扯住了衣角。“好像……好像是?胃疼……”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可又好像不是?……我感覺有?點像我們當(dāng)初回國的時候，在船上，我暈船的那種感覺……想吐，又有?點頭暈……”

    “什么暈船！那次你是?急性腸胃炎??！”許醉一?把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她這副身子算不得單薄，可在他的懷里卻顯得十分嬌小。

    “許儒城……”她忽然?叫他。

    “欸！”他正在用?側(cè)身開陽臺的玻璃門，一?聽路鳴叫他，立馬下意識地就應(yīng)了。

    “許儒城！”她忽然?升了一?個?調(diào)，在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之時，就只見?路鳴已經(jīng)?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他懷里跳了出來?，并且還一?把將他的腦袋摁在了陽臺的玻璃門上。

    許醉:qaq∥完蛋，暴露了！

    “一?定要逼我用?苦rou計嗎？許儒城同志？”她早已恢復(fù)了精氣神，臉上不僅沒了剛才那副病容不說，反而格外的紅光滿面，看起來?能徒手?打死一?頭牛，倒拔兩株垂楊柳。

    “你聽我狡辯……”此刻他的臉被她壓在玻璃上，哪里還有?半分英俊瀟灑的模樣，有?的只有?窘迫和委屈巴巴。

    路鳴抬手?看了下手?表里的時間，“給你一?分鐘，一?分鐘之內(nèi)說不清前因后果的話，你就給我去見?馬克思吧！”

    許醉（委屈）:“能再多給點時間嗎……”

    路鳴（暴怒）:“馬！克！思！”

    許醉（舉起雙手?）:“我這就說！”

    “比起你的重生，我更像是?撿了一?條命。”盡管臉部還在與玻璃親密接觸，但他的眼神卻依舊明亮。

    “我明明記得我已經(jīng)?閉上了眼，也?在閉眼前幻想過來?接我的會是?西方的天使，還是?咱們傳說里的牛頭馬面。”

    “可等我再次有?意識地睜開眼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一?趟行?駛著的列車廁所里，我的手?腕上全是?血，鏡子里映出的是?一?個?十八歲少年的臉?！?/br>
    路鳴手?部的力氣逐漸減少，怒氣值也?開始降低，許醉見?狀這才松了一?口氣。

    “然?后我就匆匆忙忙用?紙巾止住了血，一?看包里的證件，才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是?‘許醉’，年齡只有?十八歲，乘坐的是?保定前往北京的列車，包里的診斷書上寫?著，‘我’患有?重度抑郁癥?！?/br>
    “所以原身是?自殺？”路鳴推測。

    既然?是?抑郁癥，密閉空間，手?腕處又有?傷痕，那就只有?自殺這一?種可能。

    “不知道?。”許醉坦言，“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我才不敢直接告訴你，萬一?這個?中有?什么天命機關(guān)，什么因果報應(yīng)沾染到?了你身上，那我寧愿身殞?！?/br>
    “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你了?！甭辐Q嘆了一?口氣。

    “不過他的名?字倒是?跟你有?緣分，許醉君同志?！甭辐Q松開了手?，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饒有?趣味的看著眼前的許醉。

    不，應(yīng)該說是?許儒城。

    許儒城把臉從玻璃上拔了下來?，此刻的他無比確信，就以路鳴這個?把他拍在墻上扣都?扣不下來?的力氣，她現(xiàn)在的身體絕對健康。

    “你學(xué)壞了，還會用?苦rou計了。”他揉著臉說。

    “不及你萬分之一??！甭辐Q笑了笑，“所以你別告訴我，剛剛你不承認你的身份，是?因為你怕那所謂的‘報應(yīng)’？”

    “嗯?！痹S儒城誠實地點了點頭。

    路鳴差點就笑出了聲，“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許儒城同志，你不是?如假包換的唯物主義者嗎？當(dāng)初我們一?群人看《午夜兇鈴》，可就只有?你敢不捂眼睛啊！”

    “可是?唯獨對你，我不就總想著謹慎些嘛……”他如同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一?般，低著頭嘟囔道?。

    路鳴的雙眼忽然?有?淚意上涌。

    當(dāng)初她的父親說過，“人這一?輩子，只有?有?了心，才會開始理解唯心主義者”，當(dāng)初她還尚不理解，如今才幡然?醒悟，當(dāng)你真真切切地愛著一?個?人的時候，總疑心凡事都?有?因果。

    如果沒有?因果，何來?你我？如果沒有?因果，何來?相遇？

    不可否認，這世間總有?一?個?人的出現(xiàn)，會讓你對萬物的看法都?從唯物主義，而轉(zhuǎn)變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想當(dāng)年許儒城對自己說，“智者不墜愛河，可總有?人甘心情?愿，當(dāng)愛情?的愚人”。

    如此看來?，他倒是?真做到?了，試想一?個?飽讀詩書，又收過先進?文化思想教?育、沐浴民主科學(xué)春風(fēng)長大的書香世家子弟，如今竟然?會因為她，就去相信什么所謂的因果報應(yīng)，倒真讓人感動之余又有?些想笑。

    “許儒城同志?！彼兴?字。

    “怎么了？”他抬頭，卻正對上了她那一?雙蘊滿淚水而又笑意盈盈的雙眼。

    “你記得我當(dāng)初跟你說過，我找到?我那位摯友后的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嗎？”

    “什么？”他一?時還沒反應(yīng)過來?，恍惚之間，卻發(fā)覺自己的腰身已然?被人緊緊摟住。

    “我說過的，等我再次見?到?他，我會緊緊地抱住他?！甭辐Q將頭埋進?了他的胸膛，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的皂香。

    我愛你的樸素，就像我愛你的靈魂一?樣。

    許儒城聞聲，只覺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只因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與她之間的距離從未如此之近。

    他以她知己的身份默默地守護在她的身邊，距離最近的時候，也?莫過于五月花開之際，她穿著碎花長裙在他面前轉(zhuǎn)圈，裙擺帶起一?陣花香，他吹著口琴遠遠地望著她。

    他曾經(jīng)?以為那樣就好，那樣就足夠，只需要看著她笑，他的暗戀就不算無疾而終，可如今被她緊緊地抱著，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本就是?越親密越好。

    他食髓知味了。

    許儒城微怔片刻，才緩緩地收攏了自己的手?臂，如同對待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輕輕地擁抱著她。

    她這樣瘦，這樣小，他總疑心抱在懷里會不會就此化了？會不會就此消失？

    可千言萬語，卻都?抵不過此刻靈魂的碰撞。

    -我是?世界上最懂你的人，也?是?最愛你的人。-我又何嘗不是?。

    -你是?我失而復(fù)得的珍寶。-我愛你。-我也?愛你。

    不知抱了多久，她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他也?適時地松開了手?。

    二人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臉頰都?不約而同地染上了兩抹紅暈。

    也?是?，兩個?加起來?都?快活了兩百歲的人了，連個?小手?都?沒拉過，可不得臉紅嗎？

    “咳咳！”路鳴清了清嗓子，胡亂地抹了抹自己漲紅的臉，欲蓋彌彰地解釋道?，“害……害羞什么！咱們再怎么著也?算是?老夫老妻了……”

    “老……老夫老妻？！”許儒城的臉紅的更厲害了，“路……路鳴同志，既然?如今已經(jīng)?真相大白了，那我就想問你一?句話，你要實話實說?！?/br>
    “什么話？”路鳴有?些疑惑，自己還有?什么事是?許儒城不知道?的？

    卻見?許儒城忽然?別過了臉，眼神也?飄忽不定地看著遠處。

    “我我我我問你……我的那本日記你你你……”

    “你的日記？”路鳴搶話，“我看了，怎么了嗎？”

    “噗！”許儒城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你！”

    羞恥感頓時蔓延了他的全身，他想起了里面那些rou麻到?腳趾摳地的話，恨不得當(dāng)場挖個?地洞一?頭鉆進?去。

    “什么呀，是?你自己在上面說‘此乃醉君本人生平心路歷程，若有?后人因機緣巧合打開，還請放心查閱，許某一?生行?事坦蕩，不懼得見?天光’的，我這才打開看的啊！”

    她可是?一?字不落地記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