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這家店里除了瓦罐湯,單做這道紅糟鴨子,生意好得很,我排了半小時的隊呢?!卑胂陌颜f,“你一會記得多吃一些,我早上看你好像太瘦了點?!?/br> 她嘴巴說快了,險些將自己早上把小蓮給看光了的事給說禿嚕了,急忙胡亂找補了一句,“我意思是,你這幾天辛苦了。應該多吃點,哈,哈哈。” 為了讓小蓮能在自己睡著以后安心吃飯。半夏早早收拾完畢,窩到被子里。 看見小蓮小小的一只蹲在床邊的地板上昂頭看她,又忍不住把手臂從被子里伸出來。 “要不要上來?!彼f。 屋子里的燈火都熄了,開著一盞蒙蒙亮的夜燈。燈光從床腳照在小蓮身上,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那影子打在墻壁,仿佛一只在黑暗中掙扎中的怪物。 黑色的影子在燈火中猶豫片刻,終于抬起了腳,踩上公主的手心,被公主抱上了她的小床。 半夏把小蓮放在枕頭邊,自己趴在枕頭上,和他說話。 “我們說說話吧,小蓮你今天是不是有點不開心?” 小蓮頓時抬起眼來看她,半夏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平時都總是你聽我各種抱怨,如果小蓮有什么不開心的,也可以和我說?!?/br> 小蓮不太愛說話,但半夏是個活躍氣氛的能手,特別是在想要哄自己喜歡的人的時候。 她很快打開了話匣子,一會說自己童年時候的趣事,一會說起打工時的一些見聞。引得她的那只厭厭不樂的小蜥蜴眸色漸漸亮了起來。 “昨天藍草有一個男人捧著玫瑰花和女伴求婚,還點我拉一首愛的禮贊,問題是這已經是我看到他第三次求婚了,每次的女孩都不一樣?!?/br> “你知道嗎?在我小時候,村子里的男孩子如果喜歡上哪個女孩子,不會送花花草草,反而特別喜歡捉弄她。會專門喜歡抓一些毛毛蟲啊,小青蛙啊,去嚇唬人家。隔壁的小翠就被胖糊糊嚇哭過,還是我去幫她揍了我表弟一頓,哈哈?!?/br> 黑色小守宮蹲在枕頭邊聽半夏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自己開心。幽幽的眼眸倒映著近在咫尺的面容。他們彼此靠得這樣近,床單之間獨屬于她的氣息是那般清晰地籠罩自己。 小蓮突然覺得心底有一道鎖被解開了,人的本性便是貪婪的,哪怕作為一只怪物也一樣。 最初的時候,只想借一塊歇息之地取暖,渡過那個寒夜。 后來便想著住到她的附近,以怪物之身留在她的身邊,時時見著彼此,聽著對方的音樂,便覺得安逸幸福。 如今,他卻發(fā)現,自己心底還有著更深的一種渴望。 那種按了這邊翹起那邊的貪婪,想壓也也不住,想管也管不了。 第二天的演出,凌冬到場得很晚。他到場以后,表現得很謙遜,只肯坐在貴賓席最邊的一個位置。 聚光燈下的白衣男子,清雋秀美,瘦腰長腿,氣質冰冷。 到場的學生們大多對學校的贊助活動沒什么太大的興趣,注意力頓時全集中在這位鮮少露面的傳奇人物身上。 “學長的氣質看起來好高冷。” “他好像從來就是這樣,對任何事都不怎么感興趣,冷冷清清的?!?/br> “天才嘛,總歸要和別人不一樣的?!?/br> “好羨慕他,我什么時候也能那樣站在聚光燈下,連校領導都和他握手?!?/br> 紛紛的議論聲中,凌冬低垂著睫毛平靜地坐著,淡漠的面容不起一絲漣漪。冷得像冬季里的一塊冰,一片雪,不著一絲人間的煙火氣。 仿佛任何時候,都需要保持著那一份古井無波,沒有任何事,能勾起他一絲情緒的變化。 主持人第一個請他上臺,他便在燈光中施施然走上舞臺,對著觀眾微微鞠個躬,在舞臺正中的鋼琴前坐下,抬手演奏起他在國際大賽中獲獎時演奏過的那首《鐘》。 來至于鋼琴演奏家李斯特創(chuàng)作的這首鋼琴曲本身是一首難度極高的炫技曲,凌冬的琴聲克制而嚴謹,教科書一般分毫無錯,高超的技巧模擬出鈴鐺一般清脆密集的鐘聲。 那聲音清冷,機械而規(guī)整,滴滴噠滴滴噠……演奏者的雙手在鍵盤上快得幾乎化為了殘影,雨點般的鐘聲敲打在冥空中。 臺下的學弟學妹們,無一不為這樣的神乎其技折服。 觀眾席中的半夏抬頭看著舞臺上燈光之中的演奏者。 奇怪,學長的琴聲應該不是這樣的。 半夏和凌冬相處得不多,但隔著一道墻壁,他們彼此時時聽見對方的演奏,對他的琴聲極為熟悉。 學長的琴聲里明明十分特殊,擁有富有豐富而濃烈的情感,每每聽到都感到心靈的震撼。 本人也并不是一個真正冰冷刻板的人。他會主動向他人伸出幫助的手,會在請求自己協(xié)助配樂的時候,漲紅了耳朵。和舞臺上這個仿佛戴了面具一般的人,看起來完全不同。 偏偏在這個舞臺上,他顯得如此克制,仿佛故意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他們隨意流瀉在外。 舞臺上,鋼琴前演奏者冰涼的目光從臺上落下,向人群中看了一眼。夏突然有了一種錯覺,覺得仿佛他看見了自己。 就在那一眼之后,鋼琴的曲風頓時為之一變。 巨大的舞臺上仿佛出現了無數的時間之鐘,身披黑袍的時間之神,于冥空中伸出蒼白的雙手,撥動一個個搖擺的鐘鈴,加快它們的節(jié)奏。 時間在加速流逝,所剩無多,密集的鐘鈴聲有如腳步一般踩在人的心頭。聞者心中惶惶,緊迫焦急,慌張得難以呼吸。 一曲結束,琴聲余韻繞梁。交錯搖擺的時鐘,黑色的神明全部消失。一束燈光之下,鋼琴前的演奏者身著白衣,微閉雙目,仿佛下一刻便會隨風一起消散在這一片璀璨的燈光之中。 半夏坐在臺下看著燈光中的他,無數的觀眾都在那一刻看著燈光中的那個人。 掌聲先是稀稀落落響起,漸漸如同潮水一般,層層疊疊,洶涌澎湃,一波又一波地響了起來。 “好奇妙啊,第一次聽這樣的《鐘》?!?/br> “明明很輕松的曲調,聽著卻莫名有種害怕的感覺,惶恐時間的流逝,好像一切都要來不及了。” “我的心抽得好緊,仿佛有著什么令人絕望的事即將發(fā)生,時間卻又一點一滴無可奈何的溜走,簡直就要琴聲里窒息了。太強大了?!?/br> “學長就是學長,當之無愧的鋼琴王子。” 電視臺的記著,和邀請前來的音樂評論家們也在紛紛交換彼此的意見,“凌冬好像又有所突破了?” “無與倫比的演出,在我看來,比他曾經的任何一場演奏都要厲害,一定要好好錄制下來,播放到電視臺去。” “凌冬的人生真是被神靈眷顧的人生,一路坦途,未來前途無量啊。” 然而在眾人不斷的鼓掌聲中走下舞臺的凌冬,卻在進入了后臺之后,再也沒有返場露面,就這樣一言不發(fā)地提前離開了演出的會場。 整場晚會結束,后半場的節(jié)目半夏都沒能留意,徹底地沉浸在開場這一曲鐘聲中。 以至于騎車回家的路上,她都忍不住幾次停下車來,在腦中思考著怎么用小提琴來詮釋這一首曲目。 “到底是怎么樣才能在炫技的同時,表現出那樣令人窒息的緊迫,焦慮和不安呢?”半夏站在空無一人的路邊,停車空手模擬出拉琴的姿勢,腦海中思考音樂表達的方式。 這里離開學校已經很遠,接近她居住的村子,路邊雜草叢生,一盞盞昏黃的路燈打在寂靜的草葉上。路邊的灌木微微發(fā)出一點細碎的動靜,半夏警惕地后退半步。 仔細一看,亂草枯枝中站著一個人,正是開場就離開了舞臺的凌冬。 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凌冬明明離開的那么早,卻到現在才走到這里。 他站在一片亂草叢中,正低著頭看自己的手,路燈斜照在他修長的身軀上,把他的影子長長的投在樹林間,在暗枝亂影之間,宛若藏著一只猙獰而扭曲的巨大怪物。 此刻的凌冬衣裳不整,滾了一身的枯葉雜草,連頭發(fā)上都還呆愣地插著兩片葉子,就像是剛剛在草地上摔了一跤的模樣。 哪怕摔上一跤也很難弄成他這副模樣,事實上他看上去簡直就像是被人拖進小樹林中來回揉搓了一遍。 到底是怎么弄的啊? 半夏遲疑地喊了他一聲,凌冬這才回過神,驟然抬頭向她看來。 在這一瞬間,有一陣微風拂過,吹亂了凌冬衣襟和額發(fā)。 他站在草葉間盯著半夏,那雙眼眸黑得攝人,眸中瀲瀲粼光讓人心中微顫。 你可還記得,我幼年的時候,也居住在那開著花的院子里,在傾瀉著日光的窗前彈奏鋼琴。 曾經的一切都宛如一場光怪離奇的大夢,夢醒之后,自己卻不是故事中的王子,而是那形容詭異的怪物。 “怎么了學長?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半夏小心地喊他,順手拍了拍自行車后座,“是不是摔倒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凌冬的嘴唇微微動了動,最終還是收回目光,垂下眼睫,伸手接過半夏自行車的手柄,“我載你?!彼@樣說。 今天的夜晚沒有星辰也沒有月亮,半夏坐在自行車的后座,路燈的燈光一盞盞從騎車的二人身上滑動過去。 一段下坡的道路,夜風掀起前坐騎車那人的衣角,隱約露出腰部一點蒼白的光澤和緊實纖瘦的線條。 從半夏的位置,正好看見他握著車把的手,那手指蒼白而修長,薄薄的肌膚覆蓋在骨骼上,隱隱鼓起青色的血管。 奇怪,學長的手看起來好像有些眼熟呢。 第30章 時間 到家了之后,凌冬沒再說話,只是冷淡地和半夏點點頭,推開他的屋門自己進去了。 他的樣子看上去十分疲憊。 半夏進屋之后,從窗外回來的小蓮看起來似乎也很疲憊。 “怎么搞得一身土腥味?跑哪兒去了?”半夏抱起小蓮,仔細看了看,拿了一條溫熱的毛巾來,幫他擦干凈手手腳腳。擦到尾巴的時候,被他不好意思地避開了。 擦干凈手腳的小蓮,鉆進了自己的飼養(yǎng)盒,很快閉上眼,好像歷經了長途跋涉一般徹底累到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半夏突然發(fā)現小蓮出狀況了。 本來小蓮的后背,均勻覆蓋著極細小柔軟的鱗片,呈現出黑寶石一般非常漂亮的光澤。 今天早上起來一看,發(fā)現那種黑色突然變淡了,他的全身仿佛蒙上了一層白霧般的淺白。 那層薄薄的白色像薄膜一般,正從他的身體上脫落。小蓮似乎很急躁,用嘴叼著那層白色的外皮,扭動尾巴想要將它們徹底從身體上扯下來?;蛟S是他的動作過于急躁,反而不太順利。 那層被他強力拉扯的死皮七零八落黏附在身體各處,若是看不習慣的人一眼見到了,不免覺得有些難看。 掙扎中的小蓮突然發(fā)現半夏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起來了,正蹲在他的飼養(yǎng)盒邊,擔憂地看著他。 小蓮扭了一下尾巴,拖著那不太好看的身體,鉆到了窩里的毛巾底下,用那條小小的毛巾嚴嚴實實蓋住了自己。 “不用擔心,沒什么大事。”毛巾下傳來他獨特的低沉嗓音,“我很快就好了,你出門去吧?!?/br> 那聲音聽起來很平穩(wěn)鎮(zhèn)定,仿佛他真的一點事情都沒有。 但是半夏這回沒有聽他的,伸手揭開毛巾,把躲在毛巾里那條脫皮沒脫順暢,顯得丑兮兮的小蓮抓到了自己手上,細細地看他。 小蓮的模樣看起不太好,那本來漂亮黝黑的肌膚上到處都黏著殘破的白色薄膜。 像一塊塊破碎的塑料布,左一塊右一塊地卡在它的腳趾縫,尾巴,脖頸和眼睛上。 因為這個,導致細小的腳趾間有些發(fā)紅,一邊的眼睛也被卡住了,睜不太開。 他在半夏的注視中,側過了臉。 特別不想讓半夏看到自己這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