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你……這……” 被強(qiáng)行塞入床底的那只也抬起頭,一模一樣的倆人對視,他啊呀一聲,指著后者顫顫道:“你是何人,怎么與我生得一模一樣?!” 百里微笑:“你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與我長得相似又有何怪?” 假百里望著他,竟無從反駁。只覺他那雙眼像是一面幽深的湖水,斂去光華,波平如鏡,怎么看也看不到盡頭。突然心生恐懼,想要逃離此處??伤麆偖a(chǎn)生這樣的念頭,身體便似抽了主心骨般陡然向后倒去。 一雙手緩緩撫上他額頭,“雖蒙日月精華輔以靈性,但到底還是差了一些?!?/br> 白姬看著倒在地上渾渾噩噩的傀儡人,突然覺得有些同情。 忽地有人冷嗤,“像你這般的人一個便足矣,若真有兩個,那這世間且不知亂成甚么樣子!” 原來百里背后還有兩人,一人身形高大,眉目冷峻,打扮肖似方外異族,他身著五彩錦斕長袍,脖頸耳垂懸掛大而古怪的吊飾,一雙眼斜睨百里,瞳色極淺,與金色無異。還有一人,委身于門外,只半個頭怯怯露了出來,白姬定睛一看,不正是幾日未見的小貍貓仲源嗎? 也就是說——眼前那個眼神凌厲一身肅殺的男子便是他口中千怕萬怕的大表哥?! 白姬猜想得一點(diǎn)無錯,此人正是仲源的大表哥,天貍一族的下任族長,貍仲炎。此次前來,他正是要將那不成器的小表弟從百里青铘的魔爪中搶回來,也不知這廝給仲源下了什么迷藥,好好的妖怪不做,竟要一心向道!貍仲炎看百里的目光頗為不善。 “貍兄所言差矣,”百里微笑,臉皮深厚:“在下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憑自己一點(diǎn)微薄之力助人為樂罷了,即便適當(dāng)索取一些薄利,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br> 貍仲炎怒目:“巧言令色、口舌如簧!” “表,表哥,”仲源面露難色,伸手拽了拽表兄的衣袖:“百里先生平素對我極好,你別、別這樣……” “貍仲源??!” 貍仲炎剛要發(fā)難,卻見自家表弟一溜煙躲入百里身后,臉色發(fā)白,兩股打顫,顯然是怕得很。 他有這么可怕嗎?想著又是一陣肝火起,貍仲炎將拳頭捏得咯吱作響。 白姬這一看,連忙道:“諸位有什么事不如坐下相商,我去給你們泡壺茶來。” 百里含笑朝她遞去一眼,仲源忙接口:“好好好,還是白姬想得周到!” 貍仲炎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白姬泡茶水平并不高明,只在這樣黏膩悶熱的天氣,一壺清茶下去,雙方都顯得心平氣和了幾分。貍仲炎雖沒好色,但也不再出言挑釁,而百里青铘更是悠哉悠哉看不出半分被人得罪的樣子。 “實(shí)不相瞞,此次請貍兄過來,實(shí)在是有棘手之事望你助一臂之力?!?/br> 白姬與仲源頻頻點(diǎn)頭,氣氛和諧。 “哼,技不如人就直說,扯那么多彎彎繞繞作甚?若非仲源求情,我管你死活?!” 百里但笑不語,輕輕將杯子擱在小幾上。 白姬與仲源見火藥味漸起,趕緊一個添茶,一個打哈哈。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大角觀大隊(duì)人馬啟程往城郊三圣山準(zhǔn)備祈福儀式。 百里為偃偶穿戴整齊,留了一縷神識在其前額,倆人并肩站在一道,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都如孿生兄弟。貍仲炎本就看他不爽,這一下變作兩個,臉上更是不大好看。 仲源對百里說:“此行一去兇險(xiǎn)無比,我愿意留下替百里先生和表兄護(hù)法?!?/br> 未等百里青铘有所表態(tài),貍仲炎便搶先否決:“胡鬧!那地宮豈是你說去便能去的?學(xué)藝不精也罷,人又不機(jī)靈,跟下去除了會拖人后腿還會作甚?!” 自家表兄那個反應(yīng)早在仲源意料之中,不過他仍是抱著一線希望,期期艾艾地望向百里,渴望他給自己一個展示的機(jī)會。 沒想到,百里亦是笑笑,出言婉拒道:“貍兄說得沒錯,仲源你修為尚淺,即便跟過去對我們也毫無幫助。更何況,我還指望你陪偃偶一起赴三圣山,若有萬一也好有所照應(yīng)?!?/br> “……”仲源默不作聲地低下頭。 貍仲炎斜睨百里一眼,雖不滿自家表弟對他言聽計(jì)從的模樣,但還是對這一結(jié)果表示滿意。 “既然百里青铘也是這個意思,我看你還是收拾一下包袱趁早上三圣山去吧?!彼葡肫鹗裁?,蹙了蹙眉又補(bǔ)充道:“別忘了你當(dāng)初允諾我的話,此事了結(jié)后便隨我回族里去,再別談那勞什子求仙問道之說?!?/br> 送走傀儡百里和愁深似海的仲源,白姬三人簡單休整,于翌日中午偷溜至扶鸞殿。 榮貴妃正坐在紫檀木鑲玉面的鳳尾塌上懨懨地捧著水晶碗,孕婦喜酸并不鮮見,可她最近不知怎地竟連素日最喜的酸梨酪也提不起興致。 素白的手捏著瓷勺轉(zhuǎn)了一圈,仍是興致寥寥地丟下。榮貴妃取了絲帕掩了掩嘴,似乎對百里一行不請自來的套路格外熟稔了。她興致不佳,抬頭沖白姬笑笑,視線朝后方一掃而過,陡然定住。 白姬看著她呲牙咧嘴全神戒備的樣子,心里劃過一個不詳?shù)哪铑^。 須臾,這念頭便被證實(shí)。 “百里哥哥!”榮貴妃柳眉倒豎,美眸一斂,涂有鳳仙花汁的食指直沖貍仲炎鼻尖,不解且憤憤道:“你叫誰來當(dāng)救兵不好,怎地叫他來!這不是明擺著要人堵心么!” 貍仲炎行事作風(fēng)的確讓人不適,話雖如此,但榮貴妃的反應(yīng)亦未免太過激,這不禁令白姬一不知內(nèi)情者瞬間嗅到了jian/情的味道。 貍仲炎還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不管來人是誰,先冷嗤一聲彰顯自己天貍族繼任族長的威嚴(yán)。 白姬隱約發(fā)現(xiàn),他的喜怒總是輕易與仲源掛鉤。就例如,仲源對百里的敬仰遠(yuǎn)遠(yuǎn)超過身為表哥的自己,因而他對百里總沒好臉色。可/榮貴妃,她既沒誘拐仲源,又沒慫恿他一心向道,怎地貍仲炎對她的態(tài)度倒比百里惡劣多了,竟不屑到一個眼神也欠奉…… 百里出言干涉了這一劍拔弩張的氣氛,安撫她道:“阿榮你有孕在身,切勿動氣。更何況,仲炎兄是來幫忙的,你該好好謝他才是?!?/br> “謝他?才不!” 貍仲源還是一張冷臉,沒有任何表示。 榮貴妃見狀便更氣,輕捶了兩下胸口,有氣無力地歪倒在榻上。白姬上前替她在腰背塞了倆墊子,見其氣色大不如前,不由問道:“為何臉色這樣白,這幾日沒休息好嗎?” “還不是老毛病,沒胃口!” 榮貴妃生了會悶氣,抬眼看了看桌上的燈漏,忽而神色凝重起來,“過不了幾個時辰便要入夜了?!?/br> 貍仲炎蹙眉,說出了他至扶鸞殿的第一句話。 “你現(xiàn)在膽子怎么這樣小?” 榮貴妃意外地不動氣,神色淡淡地問:“難不成我以前膽子很大?” 豈止是大,簡直是膽大包天。貍仲炎在心里想。 他回憶起從前那只將自己從小怯弱的表弟追得滿山打滾的小狐貍,再看看面前那張依舊明艷俏麗的面龐,心下恍然,時間好似從未流逝,又仿佛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分毫從前的痕跡。 ☆、第11章 渡你成仙 夜幕很快降臨,漆黑的天像一塊幕布緩緩?fù)衅鸨P似的橙黃色月亮,銀輝如霜般鋪蓋整片大地,扶鸞殿內(nèi)雖熏了香,聞著似蘭似麝,然身處其中卻仍是感覺到了幾分清冷。 白姬脖頸后側(cè)只覺有涼風(fēng)吹拂,抬頭看百里他們幾人面色如常,坐于下首的百里和貍仲炎各管各地品茶,儀態(tài)優(yōu)雅閑適。尤其是榮貴妃,與貍仲炎一番對話后臉色竟比先前好看許多,不僅如此,還命侍女端來一盅魚湯要與白姬分食。白姬哪有心情喝,拒絕了。 又捱過片刻,外頭忽然狂風(fēng)大作,夜色猛地沉下來。窗牑被風(fēng)吹得哐哐作響,輕時如嬰兒啼哭,響時又若惡鬼狼嚎。扶鸞殿外花木簌簌作響,愈演愈烈。百里袍袖微敞,一輪紫光幽然,時隱時現(xiàn)。 白姬濡濕指尖在窗紙上捅了個小洞,瞇眼探去,此時正值夜中,遠(yuǎn)日如鑒,滿月如壁。夜色下,扶鸞殿內(nèi)外都爬滿靈絲,如蜘蛛網(wǎng)般以正殿為據(jù)點(diǎn)成為一個巢xue,大抵是一抹陰云悄然來至,銀白色接近半透明的靈絲忽地變黑。白姬定睛一瞧,原來不是黑,是與那紫金鈴上發(fā)出的暗紫色光芒相同的顏色。 看著看著,她突地覺有不對,據(jù)百里所說,這靈絲專以探測靈值,一旦變色,便說明有異物侵入,而這顏色深淺也頗為講究,從白到黑,靈絲顏色越深對手便越不好對付。 果然,百里亦察覺到這一變化,他朝正欲講話的白姬看了一眼,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他來了——” 話音剛落,殿內(nèi)燭火忽地昏暗下來,光影交錯并行之際,一大片巨大的陰影透過正殿那一排排木扇窗落在屋內(nèi),緩緩移動,被屋內(nèi)陳設(shè)分割成好幾塊。一股森寒之氣從外滲透進(jìn)來,整個人猶如浸在冰水里,被無形中一只大手緊緊攥住胸口,喘息不能。 榮貴妃臉上血色盡褪,素手青筋暴起,對方力量之蠻橫,令她強(qiáng)忍住要跪倒在地的沖動。她死死咬著下唇,竟連喉頭深處泛出鐵銹般的苦味也渾然不覺。 扶鸞殿外被百里設(shè)了三層禁制,那巨蛇一時突破不得,便在外頭作法。稀里嘩啦一陣暴雨兜頭落下,震得屋頂唰唰作響。才消停一會,卻是電閃雷鳴,那轟雷好似在耳畔炸開,猛地一下弄得白姬兩耳嗡嗡作響。大概僵持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便聽咔咔兩聲如碎玉之音,兩重禁制分崩離析。 百里適才悠悠放下茶杯,對貍仲炎拱手作揖道:“時機(jī)到了,仲炎兄咱們走吧?” 貍仲炎睨他一眼,起身撫平衣服。 百里微笑:“仲炎兄先請?!?/br> 倆人一前一后,打開殿門走了出去。 這一去便是許久未有音訊,榮貴妃撐得力竭竟暈了過去,白姬手忙腳亂將其抬至床上歇息,又擔(dān)心遲遲未歸的百里一行。她想著不能貿(mào)然出去,遂便會魂體悄然飄至宮外。 與不遠(yuǎn)處明澈月色相比,扶鸞殿上空陰云密布,天變作濃墨似的漆黑,一道半弧形結(jié)界將其圍住,與外界隔離。穹頂上空,百里青铘和貍仲炎二人一前一后將那白蛇困住。百里一襲青色道袍迎風(fēng)而立,兩袖獵獵作響,他手握一半人高的碧青色玉鉤,朝天一指,狂風(fēng)驟起,白姬定晴一瞧,那玉鉤竟能吸收雷電之力,一時間他整個人猶如立在狂肆亂風(fēng)中,任雷電轟鳴卻傷不了他分毫。 想來那巨蛇雖能呼風(fēng)喚雨,卻料不到這天底下竟還有人能徒手接下這雷電之力。當(dāng)下,那雙綠眸便森寒幽邃起來,它一甩尾朝反方向的貍仲炎而去。 貍仲炎不動聲色地祭出本命法寶,一對熾紅雙劍,快而凌厲地?fù)跸履前咨邚?qiáng)勢一擊,劍氣高漲如紅蓮火舌席卷蛇身。奈何那蛇皮rou外包裹的鱗片竟似鋼甲無堅(jiān)不摧,任憑大火燒過,卻連一絲痕跡也無。 雙方實(shí)力相仿,一口氣斗了百十來回不止,天色愈見暗了,到最后除卻他們斗法時迸射出來的盛光,竟連月色也瞧不見了。 忽然,百里收起先前玩味的笑容,眉峰高挑,一雙鳳眸直直盯住那巨蛇,臉上沒了笑,竟透出幾分肅殺之色。 他高舉玉鉤,同時對貍仲炎低聲道:“就是現(xiàn)在——” 貍仲炎頷首,狂風(fēng)下他面色冷酷而嚴(yán)峻,手握兩把雙劍,一個瞬步便來至巨蛇面門,劍身忽地射/出萬千虛影,如暴風(fēng)驟雨齊刷刷繞過巨蛇向其柔軟的腹部扎去。聲勢之快如雷霆萬鈞,巨蛇不過反應(yīng)遲緩片刻,腹部便已血流成河,它哀鳴一聲正欲反攻。不料百里卻悄然來至它項(xiàng)背,將那吞噬雷電之力的玉鉤狠狠刺下去,鉤鋒尖銳,不過幾個來回,便剝開那巨蛇厚厚鱗片翻出血糊糊的皮rou來,“電——”他垂眸掐訣,忽地落咒而下,只見紫光閃爍,一陣皮rou焦糊的味道遠(yuǎn)遠(yuǎn)傳來。 白姬看得入神,并未注意到此時頭頂,已是雷云密布,鳥驚獸奔! 百里與貍仲炎遠(yuǎn)遠(yuǎn)對視,忽地騰身向兩處急速后退。須臾,驚雷落下,原來是那巨蛇的渡劫之雷悄然而至。而如今它遭受重創(chuàng),想要扛過這九天玄雷卻是不易,想來百里這招借刀殺人用得極妙,連貍仲炎都難得向他投去贊賞一瞥。 就在白姬以為戰(zhàn)事已矣之時,意外發(fā)生了。 一道金光陡然自西方而至,飛到那巨蛇頭頂,竟硬生生地替那它接下來一道、兩道、三道……整整接下九道驚雷。渡劫成功的祥瑞之光籠罩蛇身,霞色漫天之間,只聽到一聲輕銳龍鳴響徹天地云霄。 五百年來第一條渡劫成功的白龍—— 百里蹙眉,不想有人橫插一手,眼下巨蛇成龍,名列仙班,他便是想要動手,也得考量幾分。貍仲炎更是神色難看,冷喝一聲喊道:“何方宵小,竟敢阻撓我等除妖?!識相點(diǎn),快快報(bào)上名來!” 金光里飄出一朵華光萬丈的蓮花座來,其上端坐一年輕和尚,眉目清清冷冷,雙手合十。離得太遠(yuǎn),白姬看不清他的臉,直到那人開口:“二位且慢,這白龍殺不得?!?/br> 竟是那日送她藥師琉璃珠的昊清和尚! 貍仲炎蹙眉,眸中戾氣翻涌,尖牙自微咧的上唇里冒出,森森泛著冷光。 “為何殺不得,難不成你說殺不得我就得聽你的?!” 昊清側(cè)頭:“天貍族少主,稍安勿躁。事情原委貧僧正要道來。” 貍仲炎怒上心頭,哪里能聽他嘮叨,正欲動手,百里上前將他強(qiáng)行攔住,“但聞其詳,大師請說——” 昊清的聲音很是清冽,如溪水飛濺,如千佛低語,緩緩流淌進(jìn)人心。 “此蛇名喚白練,原是方外野林中的一條白蛇,修煉千年成精。有心人忌憚他身懷異寶故而設(shè)計(jì)伏之重傷。幸得一名凡人相救,當(dāng)時凡間正值戰(zhàn)亂,此人乃是幾股叛亂勢力的小頭領(lǐng)。白練傷愈后念其恩情,不僅替他打下山河,更與他訂下契約,誓將守護(hù)其子孫千秋萬代。只可惜,他百年以后,其子心術(shù)不正竟請妖道趁白練悲慟將他封印在皇宮底下。白練因?yàn)榉庥≈市逓樗ネ?,陷入休眠。轉(zhuǎn)瞬四百年過,時值封印效力將過,白練雖醒卻渾渾噩噩神志不清。不過他始終記得自己的使命,哪怕瑯?gòu)忠言谝粓龃蠡鹣赂吨痪??!?/br> 百里沉吟片刻,接口:“是以它才會去害榮貴妃的孩子,為的是不能讓取代瑯?gòu)殖耐踝遄訉O延續(xù)下去?!?/br> 昊清點(diǎn)頭,繼續(xù)道:“只封印效力雖過,余威猶存,白練只有得益于望月靈力暴漲之時才能離開。” 百里又問:“那個凡人是誰?” 昊清眼中劃過一絲悲憫,垂眸念了一句佛:“那人正是瑯?gòu)殖_國皇帝,聶清海,也是貧僧的前世?!?/br> 白姬聽得一愣,那大和尚居然是圣祖皇帝?。?/br> 貍仲炎適時地插了一句:“你既早已入了輪回,那前世之事與你又有何干?早不管,晚不管,偏在這時候出來指手畫腳,著實(shí)掃興!”言畢,拂袖落地。 白姬見他來者不善,也不管他現(xiàn)在看不看得見自己,只忙不迭朝旁避開,出氣包可是萬萬做不得的! 貍仲炎走至門邊,門忽然打開。榮貴妃從里奔出,恰好與他面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