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火葬場前奏 陛下,恭喜您已自成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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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若無其事,拍了拍裙角,手里握著一管紫玉短蕭,還有一個啃的干干凈凈的梨核,小柱子和圓臉宮女拱手肅立一旁。 “你身這么輕?”他在想那高度,自己若跳,肯定會震了腳踝。 女子默聲斂衽一福,請了個金安,他剛說完免禮,她便將玉簫塞進袖管,彎腰向地,拾起根樹杈挖了個小坑,把梨核埋了。 他看不懂了,又被她的行為逗笑了?!斑@是何故???”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亂丟在這里得好多天才會爛,會引來很多蒼蠅,我?guī)煿脧男”憬虒?,不可亂丟雜物,種在這里沒準能長出一棵樹苗?!?/br> 皇帝努力忍著笑,真是個思維奇特的孩子。 “朕方才聽你的簫,含少商兮照清徵,猶如風入松壑,跌宕萬千,以為是《風入松》曲,下闋又聞得平宮清商兮蹶躍徵,羽音圓清急暢,至高昂處,激越而和,竟有日暮沙漠垂,力戰(zhàn)煙塵里之感,上闋為水,下闋為火,卻是什么曲?” 靜夜中女子一雙眸子極亮,如露如星,她道:“是《窺月十二厥》,和合曲,我方才吹的是《入?!泛汀度隆?。” 皇帝微微蹙眉,卻想不出來:“朕從未聽過這個曲目,不知出自哪本曲賦?” 她道:“這是孤本,傳聞不知哪朝哪代,一名蒙冤的死囚,在獄中臨刑之夜所作,對著的一扇狹窄的角窗,月如銀盤,幾乎觸手可及,他看的久了,月中窺物,恍惚中去遍了名山大川,大漠邊陲,漂洋過海入華夷百國,最后回到故園江南小鎮(zhèn),由此經(jīng)歷一番,便覺天地廣袤,蒼生皆渺小,故而看淡了生死,枷鐐在身,也覺輕松無羈,含笑踏步入往生,將譜子題在了墻上,后來幾經(jīng)流傳,我?guī)煾狄仓皇占角拔彘牭臍堊V,分別是《蜀道》《五岳》《入海》《塞下》和《水鄉(xiāng)之國》,可惜華夷篇全佚?!?/br> 他望著眼前的女子,這才知道自己從來不認識她,像是沙礫中尋到了一顆明珠,璀然生華。 他靜靜地凝視著她,眸光深邃?!澳憧梢詫⒃~曲和譜給我擬寫下來嗎?” 他沒有說“朕”,說的是“我”。 定柔詫異了一下,淡然道:“可以?!?/br> 我與你已無干系了,只是你家一個婢子,給你也無妨。 他的眼睛舍不得眨一下,又問:“你既是妙真弟子,可曾習過真藝九雅?” 她想都沒想:“自然習過,這是每日的功課?!?/br> 清輝如紗,朦朧映著面龐,他唇角一彎,眼眸煜煜,笑嗔道:“好個小丫頭,你犯了欺君之罪知道嗎?” 定柔眉心一擰,這人怎么變臉如同翻書??! 他怕嚇著她,忙說:“在淮南初見你的時候,為甚說雅樂詩歌一概不會,還有殿選那日,為何說自己字都認不全?不是欺君么?!?/br> 定柔仍舊理直氣壯:“奴婢確實沒撒謊,我?guī)煾嫡f,《說文》一冊記載漢字足有一萬零五百一十六字,我只算識得十之五六,可不是認不全嗎?!?/br> 這個回答很狡辯,也很可愛,皇帝笑:“好,這個算你說的過去,那淮南呢?作何解釋?” 定柔都忘了在淮南對他咋說來著,這個人真是個記仇的,她無奈,只好實話實說,坦白吐出八個字:“非吾所愿,莫可強求。” 皇帝身軀震了一下,第一次,聽到如此直白的話。 從來沒有人如此坦率的回應,對他的拒絕。 “......師傅教授我琴棋書畫,是為陶冶情cao,修養(yǎng)品格,不是為了給什么人獻藝,取悅于人的?!迸用寄垮H蝗绯?,姣好的五官,凝著樸實和敦城。 他怔住了,久久凝視著她,眼眸直如汪洋,此刻這個小小的一射之地,成了他眼中的世界,而她,便是這世界的唯一。 怎會?小丫頭,我尋的那個人,竟會是你! 我竟錯過了你整整三年! 小丫頭望了望月梢,斂衽道:“敢問奴婢可以告退了嗎?” 你要去哪里? 小丫頭捂嘴打了個呵欠,今天......若......是不是唐突了?他略一思忖,擺了擺手指:“去吧?!?/br> 小丫頭和圓臉宮女又福了一福,執(zhí)著紗燈,退了幾步,挽著手走向圓月門,然后聽到腳步的飛跑聲,很快遠去了。 夜深以后,他馳馬奔出淼可園,回了宮,叫開白虎門,走進昌明殿,打開一間暗室,里頭落了一層灰塵,紫檀書格擺滿了雕刻擺件,書案上甚至還有栩栩如生的五大殿,他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長方錦盒,里頭一排各式刻刀,好長時間不握,有些生疏了。 他記得有一年得到過一塊絕品的金絲紅玉,稀世罕見。 茜,秀美靈動也。 染絳茜草,紅色也。 第二日定柔要換夜值,到了晌午換值去睡了,酉時來換,走到耳房的小院外,一個內(nèi)監(jiān)守在角落,攔住了她,恭敬地道:“姑娘,小的是殿前司的,皇上讓奴才來取譜子?” 譜子?定柔這才想起來。 昨夜回來就睡了,沒謄寫?!拔疫€沒寫好,明天再來拿吧?!?/br> 內(nèi)監(jiān)又攔住她,從袖袋里取出一個嬰兒巴掌大的小錦盒,塞到了她的手里,“皇上讓給您的?!?/br> 定柔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內(nèi)監(jiān)便趁著四下無人,走了。 定柔一頭霧水。 打開蓋子,赫然裝著小葉紫檀木雕刻出來的一只,猴子,對,就是猴子。 那猴兒欲作躍樹狀,長得甚小巧,雕法趣致可愛。 他說我是猴子? 好吧,師傅從前也說她像只小猴兒,猴兒才會成日爬樹。 翌日晨起換了值,揉著眼走回來,差點和一個人撞上,又是那個內(nèi)監(jiān),定柔回屋取了一卷寫好的桑蠶紙,遞給他,內(nèi)監(jiān)又從袖袋取出一個更大的錦盒,塞給了她。 又是猴子,這次多了兩只,一只雨花石的,一只岫玉的,還有一只是......泥塑,然后雕刻出來五官,或啃果子,或夢游打呵欠狀,或瞪眼嗔怒狀。 沒事凈送人猴子干嘛?。?/br> 前晌睡飽了,午間起來到值房吃了飯,下晌無聊的很,在屋子里打掃了一遍,后頸全是汗,打來水沐浴了,拿起針線筐子和未做完的針線,走偏僻的小路,找了個清靜的地方。 離上次那個假山湖不遠,幾棵參天的泡桐樹遮出一方蔭涼,四下靜謐的像是世外之源,麻雀落在不遠處啄著狗尾草籽,找了個平坦干凈的山石,坐下來,對著繃子繡衣服上的仙鶴。 剛做了幾針,聽到一個腳步聲,麂皮靴的,好像是男人。 果然,一個明黃衣袍的身影極快地走進來,束發(fā)螭紋金冠,腰系白玉帶銙,定柔以為自己看錯了,慌忙起身行禮,皇帝連衣裳都來不及換,剛散了一個廷議,聽說她獨自來了這里,便讓人清理了耳目,跑著追來了。 他面龐線條柔和,眼中帶著融融的笑意?!翱烀舛Y,以后私下不用這樣,朕......我不在意的。” 定柔愈發(fā)疑惑,也賴得多想,大約他是來問道曲譜的事吧。 復又坐下,繼續(xù)捻著針刺繡。 皇帝徑直坐到了身畔,定柔嚇了一跳,忙挪到了一旁,他要作甚??? 皇帝沒有再靠前,笑了笑,不能讓她覺得他是個輕薄的人,女子埋頭做著針黹,靜靜望著她,細細地端看,細微至每一個眉毛、眼睫,一舉一動,一呼一吸,深深刻在心里,越看越驚嘆,心里說:“從前沒這么近的瞧過他,原來,她長得這么可愛!” 一襲二等宮女的齊腰宮裙,嬌艷的淡紫色,襯托的面頰美玉生暈,不施丁點脂粉,十八歲的姑娘,正是美貌芳華,烏瑩瑩的頭發(fā)綰著齊整的百合髻,鵝蛋小臉,兩彎柔柔的細眉,淺顰長蛾,天然無需裁剪,雙眸翦水脈脈,零露漙兮,清揚婉兮,眼睫長長的鬈起,小鼻子高挺俊秀,更驚艷的是那櫻桃小嘴,直如一兩歲的孩童,唇上有小小的褶,弧度俏美玲瓏......他的心漸地狂跳起來,怦怦怦擊撞著心口。 愈跳愈快,幾乎喘不過氣。 怎會這樣? 握拳抵著唇,努力換氣,讓自己平復,卻毫無作用。 從前以為,女子里頭,容貌最讓他滿意的是林純涵,霞韻月姿的人兒,水晶剔透,現(xiàn)在才知,這世間還有增一分太艷,少一分太淡,清麗與嬌媚,小巧與美的渾然契合。 不由自主往下看去......猛瞥見了十指“雪蔥小段”,心頭驚了一下,果然是她!纖纖出素手,指甲粉透瑩潤,似破殼的珠貝,那天在淮揚街頭,馬車珠簾后的人,是她! 他覺得像是瞬間找到了什么至關重要的東西。 那纖巧瑩膩的小手捻著銀絲線,極是利落,手中是一件黛藍色桑波緞的夏衫,男式的道袍,是慕容槐的罷,她在給父親縫緝夏衣。 不明白,便是從小沒有養(yǎng)在一處,也不可能同樣的女兒,如此不同啊,慕容艷閑暇時,只會描眉點唇,總是用很多的胭脂,將唇涂得紅紅的,他說不出的厭惡。 便是慕容嵐,在行宮短短的日子,也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地取悅他,琵琶不離手,小曲歌兒縈繞不斷,聽得夜里閉上眼耳邊還在唱。 繃子里繡著一只仙鶴,針針刺破綢緞聲,從襟邊到下擺,道袍樣式新奇,對襟直領,袖擺寬松,全無一般道服的拖沓之感。 飛針走線......飛針走線......他終于知道這個詞不是夸大的,她手極快,繡完了鶴咬斷了線,換上藍色的絨線,紉起了袖緣,手如磨鋒利的剪,沒幾下便好了。 坐在那兒,靜的像一幅畫,光影婆娑下,身線朧著柔和的光暈。 他想起自己畫過林純涵,畫過握瑜,畫過徐相宜和司徒安然,此刻,恨不得飛跑回去,取了畫軸,將眼前女子縫紉的樣子,完完整整臨摹下來。 他突然發(fā)現(xiàn)愛極了,這個做針線的安靜樣子。 以后,還有很多很多機會的。 他對自己說。 “我幼時也愛到樹上去頑,只是母后管的嚴?!彼镁貌婚_口,他只好先找話頭?!?.....后來大一些,便忙起來了,再沒機會,你上樹是為什么呀?掏鳥窩?” 定柔抬眸看他一眼,又低頭看針線,道:“摘果子啊,為什么要抓了小鳥的窩?” 他笑道:“不是小鳥,是鷂鷹,在御苑的白楊樹,我那時七八歲吧,沿著竹梯上去,攀了一大段才能夠到?!?/br> 定柔驚訝:“那個鳥兇猛的吧,幼鳥出生喙就尖利,你不怕啄傷你的眼睛啊?” 他道:“那時還真不怕,隨身帶了弩機,我想著它們?nèi)魝?,我必先傷了爾等,沒想到母后來了,將我誑了下去,狠狠訓斥了一頓?!?/br> 定柔聽得咂舌瞠目,難不成威嚴無限、雍容端方的皇帝陛下也被打過屁股? 這個人是有多無聊,來同她說這個,可能因為同樣喜歡上樹的原因吧。 想著,便忍不住笑了出來,抬指將一縷發(fā)攏到耳后。 皇帝又看呆了。 那一抹靦腆...... 小丫頭,你會不會如林純涵一般,和我在一起之后,所有的美好,成為了想象。 他微微挪了挪,離她稍稍近一些,她低著頭沒發(fā)覺?!澳愕男∽质嵌ㄈ幔俊?/br> “嗯。” “誰給你取的名字?!?/br> “祖母?!?/br> “你祖母也是道家弟子?” “不是啊,我記得她喜歡拜觀音像。” 他疑惑道:“那可能不是你祖母,薇亦柔止,草木新生也,柔而立,柔而正,柔而堅,你的名字是祝福的意思,在任何逆境都可以脫胎換骨,獲得新生。定字為剛,柔者剛之反,立地之道,曰柔與剛,這是《易經(jīng)》說卦中的句子,為你取小字的可能也是一位道者,并且精通占卜的,意為荏苒茜草,逢春新生?!?/br> 她點頭:“也許祖母的意思是要我做人如磐石,心堅不可撼,陟遐自邇,處事如蒲草,荏苒若韌,百折不撓,百辱不屈。” 他笑了:“據(jù)我所知,除了你七jiejie,身世特殊,你的姐妹皆是以女子品德為小字,為什么給你取個祝福新生?你可遇到過什么置之死地的事情?!?/br> 定柔聽到玉霙,不由對這個男人反感起來,準備不答,但又想著現(xiàn)在人家做著奴婢,不好明著得罪,于是不冷不熱地道:“沒有。” 皇帝看出了她眉頭閃過的思慮,知道不肯敞開心扉,不由愈發(fā)要探究個根底,他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情,知道她所想所喜。 “當真沒有?欺君罔上可是重罪?!?/br> 定柔只好無奈地說,手上也沒停:“我即好生坐在這里,毫發(fā)無損,無病無痛,過去種種便是消逝殆盡了,我自忘記了,有和無,有何區(qū)別,徒添煩惱?!?/br> 皇帝從未聽過這般豁達的話。 自來女子無不是對著他傾訴,博得憐惜。 林純涵初進宮的時候,每夜躺在懷里,含淚說著在林國府的種種不公,甚至虐待。 她做完了衣袍,疊在一旁,拿起針線筐子整理線,他看到里頭躺著一只吉祥如意大紅福袋,想是給靜誠meimei孩兒,還有一只雞心形的荷包,雨后天青色的料子,墜著丁香色同心結(jié)絡子,繡著一尾芝蘭,那繡法簡約,煞是清雅。 這...... 他伸手去拿。 定柔眼疾手快,猛然搶了過去,他有些不高興,“給我看看?!?/br> 她竟揣進了袖袋?!氨福环奖?。” 他生氣了,像個要糖的孩子:“我最喜歡雨后天青色,喜歡芝蘭花。” “真的不方便,請見諒?!彼鹕砀R桓!?/br> “奴婢告退了?!?/br> 她竟真的走了,頭也沒回一下。 他悶悶地坐在原地。 ※※※※※※※※※※※※※※※※※※※※ 哥們已入魔,看官們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