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韶華館的歲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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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陽高照,觸目滿園芳菲,粉蕊瓊枝繚亂,一晌春色留不住、留不住,且住東風,為把相思顧。 當他成為一個鬢發(fā)斑白的老人,偶有空暇,坐在昌明殿的御案后,滿目風霜都化作了滄桑的塵埃,時常追憶起這一幕,千嬌百媚只剩了模糊的光暈,唯有她,那樣輪廓清朗,一顰一嗔,都寫在臉上。 那百年的櫻樹開的盡態(tài)極妍,枝簇花攢,突兀地長出一脈武陵色,一人半高,拳頭粗的樹干,枝柯窈窕,蹁躚如紅雨,想是誰一時促狹丟的桃核,不小心長成了樹,她就站在那一株之下,一襲回心領(lǐng)玉色齊腰襦裙,衣上平針繡著綠梅吐蕊,青衣趁綠梅,那樣隨心省意,烏瑩瑩的發(fā)梳著一個單螺小髻,分外利落而熨帖,額前的留發(fā)風拂不亂,簪著一只菀花小勝......明明是來敷衍的,他卻會錯了意。 那天,終究是她先繃不住了,卻沒認輸,斜了個好似白眼,才收回了目光。 他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揪住她的耳朵,提溜到偏僻處,嚴詞厲色地訓飭她一頓,看看她哭鼻子的樣子,心里才算解了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哪有這般套路男人的,想來個與眾不同,劍走狹鋒,何以就認定朕不會雷霆發(fā)作,若攤上個桀暴的皇帝,百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你當自個有九條命不成。 幸好,她攤上的是他。 后來才明白,在她心中,皇帝這個概念和妙真觀山下的財主沒什么兩樣,不過是銅板上,文契上,一個稱呼而已。 他想不通為何一遇到她,便會不可思議的做一些幼稚的事。 那天,母后先是出了一闋五言,《上巳日皇庭內(nèi)選》,以眼前事和景為意境,聯(lián)句下闋。 半柱香為時刻,徐氏不消思索便對了出來,款款出列,斂衽一福,含著婉靜的微笑,吐字含芳,噀玉噴珠,上下相映,對的極妙,堪為絕句,古有曹子健七步成詩,今竟有女子勝似曹子建。 好一副錦繡肝腸!他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是個柳腰花態(tài),清麗脫俗的女子,眼眸靜水脈脈,言談舉止林下風致,頗有道韞之風。 接著是桃嬌杏艷的薄氏,雖也行云流水,比起徐氏,卻遜色許多。 司徒氏,也是才貌俱佳。 五言詩最難,母后大大夸贊了徐氏,又讓即興作《詠辛夷花》,或七言絕律,或詞賦。 還是徐氏第一個,薄氏第二個,八個人出列之七,各作一闋,各具風韻,只有她,一直不作聲,悶悶的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淑妃好奇地問她:“慕容姑娘怎么不說?” 她曲膝一福,表情坦然,說:“回娘娘話,臣女沒作出來?!?/br> 話一出口,上座的人全笑了起來,底下站成一排的女御們也抿著嘴極力忍笑。 她面上卻沒有任何尷尬,仿佛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宸妃覺得不對,說到了慕容艷:“慕容寶林才華橫溢,咱們這些人私下論起詩詞賦來,她常常得個魁首,你與她同出一府,同是靖國公親女,同樣的教養(yǎng),怎會做不出來?” 皇后也道:“在淮南,本宮和慕容七姑娘有緣結(jié)交,她也是文采斐然的女子。” 是啊,連他也覺得詫異。 只見她垂眸看著地,眉目澹然,笨笨的聲韻道:“臣女幼時頑皮,不愛學,時常逃課,自比不得兩位jiejie,莫說作詩,連字都認不全的?!?/br> 母后“哧”一聲,笑破了音,太妃和眾妃也跟著笑的花枝亂顫,眼淚都快出來了,底下的女御們捏著帕子掩面,兩肩一陣抖。 他握拳抵鼻,也難掩笑意,懂了,這女子打算一個謀略用到底了,方才不過多瞧了徐氏她們幾眼,她要把目光吸引回自己身上。 如此愚蠢,這姑娘空長了一副殼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母后心里已有了分曉,對徐氏招招手:“好孩子,到哀家這兒來?!?/br> 徐氏緩緩走上前,又福了一福,母后挽住手,細細地端詳面貌,越看越滿意,笑的眼角彎彎:“嗯,是個宜男的好福相,告訴哀家你的名字是什么?” 徐氏羞赧的臉頰泛紅,落落大方地道:“回太后話,臣女名喚‘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的相宜。” 母后連連點頭:“之子于歸,宜室宜家,哀家甚喜歡!” *** 一行人走在回韶華館的宮巷,身后的聲音在議論那個英俊偉岸的皇帝。 定柔望著天邊的連云疊嶂,兩只鴻雁在上空飛過,雙翅嗖嗖響,心里想,明天會是放出宮的日子嗎? 回到一塢香雪,劉嬤嬤忽在院外伸臂攔住她,說:“咱們的人出去這么大會子,屋子大開著,少不了會發(fā)生什么,奴婢自小在大宅院長大,太曉得她們的伎倆了,姑娘現(xiàn)在可是人人的眼中釘?!?/br> 說著喚兩個從家中帶來的丫鬟:“小屏,采采,你們照顧著姑娘?!?/br> 從墻角尋了個木棍,小心走進廂門,里面?zhèn)鱽砥蛊古遗业穆曇?,好一會兒,手里拎著一條被打爛了頭,花紋斑斕的大蟲,定柔從前采筍時在竹子上見過,是紅斑蛇,有劇毒。 “盤在床頂上,好個狠毒的!” 定柔心有余悸,這蛇兇猛,該是自己先進去,年輕人手腳靈敏,若嬤嬤出了事,豈非一輩子耿耿于懷。 嬤嬤喊了內(nèi)監(jiān)過來,那內(nèi)監(jiān)也駭了一跳,嬤嬤劈頭蓋臉丟過去:“已死絕了,趕緊拿出去埋了!” 走到外院對著幾個月洞門罵道:“黑心爛腸的!長著人臉不干人事!仔細夜里蛇鬼敲門!”回來吩咐兩丫鬟,屋子再翻一翻,把吃食和茶水都換了,食具拿去洗了,多刷幾遍。 稍后,宣懿旨的幾個內(nèi)監(jiān)到了。 韶華館的人跪了一院。 “......慕容氏冊為正五品美人,徐氏、薄氏,司徒氏、沈氏、程氏冊為從五品才人,周氏......為寶林......” 定柔幾乎泥癱在地。 宣旨太監(jiān)讀罷,對她奉承道:“恭喜慕容美人,您的位份可是陛下親定的?!?/br> 言語之意,皇帝最心儀的是她。 劉嬤嬤喜滋滋地去妝奩匣子拿打賞,定柔已經(jīng)快被眾人眼光里的刀子穿成蜂窩了,宣旨太監(jiān)心滿意足的走了,耳邊是眾人起身拍打衣裙的聲音,背后嘀咕著:“今夜定是要侍寢的,哼,到底還是臉蛋生的好......” 天邊紅日西墜,滿院余暉明媚,映的額發(fā)成了金子的色。 劉嬤嬤和小屏來扶她,才發(fā)現(xiàn)她手心冰冷,四肢發(fā)軟,如霧如露的眸子蒙上了水意。 “姑娘別緊張,咱們回房,早些收拾出來,不定宮闈局什么時候來接人呢,能入昌明殿侍寢,是幾世修來的福分,尚寢女官一會兒該來了?!?/br> 她雙手微微的顫,手掌捂面,緊緊咬著牙根,強自把淚水咽了回去,問嬤嬤:“我......我這樣就是嫁給他了?我還能出去嗎?我想到師傅墓前磕個頭......” 消息很快傳到慕容府,慕容槐和溫氏大松了一口氣,喜上眉梢,溫氏登上閣樓,遠遠地凝望,夕陽瀲滟中渺如煙海的明黃琉瓦,層出疊見的飛檐反宇,眼前一片幻想,自己披上蹙鸞刺鳳的誥服,圍上堆錦疊繡的霞帔,戴上釵鈿流光的華冠...... 含章殿。 窗外的天色全暝,內(nèi)殿燈火輝煌,宸妃坐在座榻上伸著十指,同心翻著賬冊給她瞧,同知半跪在地上點蔻丹。 兩個宮女閑話:“今夜陛下定是寵幸新人的,娘娘早些安置罷,明早還有六宮繁重事務呢?!?/br> “嗯?!?/br> 同知問:“不知哪位御妻有這天大的福分,第一個承寵?!?/br> 同心道:“不是徐才人就是慕容美人,一個才華出眾,一個美貌若仙,不知道咱們陛下喜歡的是謝道韞還是西施娘子?!?/br> 同知白了她一眼:“陛下最喜歡的是咱們娘娘,女中諸葛,巾幗丞相,冰雪聰明,蕙心蘭質(zhì),她們算什么,不過是陛下的粉黛玩物罷了?!?/br> 同心忙打嘴。 宸妃淡淡笑了一下。 同知道:“咱們打賭吧,我賭徐才人,我覺得陛下不是膚淺的人,定會先寵幸徐才人?!?/br> 同心撇嘴:“那我賭慕容美人,食色性也,慕容氏那容貌,沒有男人能無視,只她一個封了美人,可見在陛下心中青睞深厚,陛下今天到了那兒,眼光幾乎沒離開慕容氏,臨走還多看了兩眼,那姑娘生的實在美,站在那一眾姑娘里,全被襯的失了顏色,頭上的桃花都羞煞了,我瞧著都心動?!?/br> 宸妃冷笑了一聲,輕輕吹著指上的絳珠。 同知忽然有些憂慮:“來了這么多新人,怕是會大大分了娘娘的寵愛,豈不正合了霓凰殿那位的意?!?/br> 宸妃笑的高深莫測:“本宮豈是那幫子癡呆懵懂可取代的!徐氏表面看著嬌花照水,溫婉嫻靜,實則骨子里是個有傲氣的,極爭強顯勝,還頗有幾分心機,姑母不過是瞧著她有宜男之相才抬舉的,表哥的眼睛是毒火里淬出來,什么人到了他面前,三五句話便可洞悉為人行徑,徐氏這樣的,入不了他的眼,不過是事母至孝,太后抬舉了他便也抬舉了,今夜便是那徐氏侍寢?!?/br> 兩個宮女聽得發(fā)怔,同心問:“那慕容氏呢?” 宸妃輕笑:“慕容氏,這也是個不簡單的,不作詩也不聯(lián)詞,想僅憑著一張臉媚住表哥,簡直癡人做夢,表哥豈是那種色令智昏的君王,他心中在意的只有家國天下,姑母何等心智,沒這點把握,怎會讓慕容氏入選,瞧著吧,不但不會出挑,還會被埋沒,老死了也等不到侍寢的機會!” 宮女目瞪,不可思議:“這是為何?” 宸妃唇角閃過詭異。 淮南事變慕容家折損了一半人口,明著是邢家報復,實為表哥牽路指引,慕容家焉能沒有明白人,這樣大的仇恨,那慕容姑娘便是不知內(nèi)情表哥也決計不會冒險,臥榻之側(cè)豈容毒蛇盤踞?側(cè)目與她不過是為了讓她成為眾矢之的,封個美人只是對慕容槐的稍加安撫,畢竟西南平叛淮南軍立了功,現(xiàn)下新的將帥羽翼未豐,慕容槐四十多年的威望,稍一運作便可振臂而呼,慕容家在京城新立足,表哥要稍做個懷柔的樣子,既要抬舉他,又打擊他,帝王之術(shù)罷了。 韶華館,劉嬤嬤在耳邊喃喃說著男女同房的內(nèi)情,定柔臉蛋紅的像涂了醬,耳根燒的快滴出血了,采采上來解她的衣帶,侍寢可不能穿生絹,晦氣不說,被皇上看到了,要治失儀之罪的,劉嬤嬤轉(zhuǎn)了個身,讓宮女去取物什,回過頭發(fā)現(xiàn)姑娘不見了,聽到黃花梨衣櫥開合,才知道原來鉆進了,半截衣角露在外頭。 定柔抱膝蜷縮在里頭,憑劉嬤嬤說的嘴皮磨破,也不肯出來。 一手捏著衣領(lǐng),心慌意亂地想著,就算要給他,也不能現(xiàn)在,她身上守著師傅的孝,豈能行那男女之事,到了那兒該怎么跟他說,會是個通情達理的么。 皇帝晚膳在康寧殿用的,肩輿走在回昌明殿的路上。 途徑一道垂花門,一個披著大紅廣袖抹胸寢衣,散著發(fā)的女子嚶嚶哭喊著沖出來,雙臂展開攔在儀仗前,雪脯半坦,白皙的鎖骨全副呈現(xiàn)出來,宮燈映著一張淚痕滿面,楚楚可憐的美人戚容。 皇帝忽覺得方才吃下去的直往上頂。 “陛下.......”哭的泣不成聲。 幾個內(nèi)監(jiān)從宮巷那頭追上來,跌跪在地,磕頭不止,抖索著道:“陛下贖罪,奴才一時不慎,娘娘給跑出來了?!?/br> 小柱子呵斥他們:“你們是干什么吃的!還不快拉開!驚了駕,仔細爾等的腦袋!” 幾個內(nèi)監(jiān)忙上去拉扯,女子哭的撕心裂肺,又咬又掐的掙扎:“你們這群狗奴才!不許碰本宮的身子!陛下,陛下......救救臣妾......臣妾思念陛下,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臣妾一片癡心啊,陛下你為什么對臣妾這么狠心......臣妾做錯什么了......” 皇帝捏捏額角,對小柱子擺了個手勢。 小柱子立刻心領(lǐng)神會:“住輦,都退下。” 女子也被放開,心頭閃過狂喜,等到宮人們退到垂花門后的墻角,跪著向肩輿挪去,爬在皇帝腳下,拽住了龍袍下擺,哭的凄楚無比:“陛下,臣妾就知道,您不會對臣妾這般無情,定是有人進讒言,構(gòu)陷芷嬌,請陛下明察啊。” 黑夜里,皇帝摩挲著扳指,盡量忍著胃府里的不適。 “芷嬌可以不做昭儀,不做九嬪,只有陛下別不見芷嬌,這些日子,芷嬌每天過的生不如死......”女子聲韻如鶯絲,字字情義,句句衷腸。 皇帝忍了好一會兒才能開口,努力不看那張面容:“慕容艷,你知道了吧,你十一meimei已入了韶華館,你,已經(jīng)淪為棄子?!?/br> 女子抬起淚濕的眼眸:“十一meimei年輕,又美貌出眾,還請陛下憐惜,臣妾絕不和meimei爭,只要陛下喜歡,就是我家的福氣,芷嬌不求陛下寵愛如初,只求陛下偶爾還能想起臣妾來,稍稍回顧一眼,臣妾便知足了。” 皇帝胸口的煩惡愈甚,冰冷的語氣道:“慕容艷,朕一看到你這副唱念作調(diào)的矯情樣子就作嘔,跟你那幾次朕每到第二天都會吐,你知道你跟一個人有多像么,先帝的金貴妃,你慕容家就是個淖泥窩,不管是誰進宮,朕都不會再動一指頭!” 女子目光怔怔地,哀怨到了極處:“如此說來,陛下從前對臣妾好,都是做戲的是嗎,為了從臣妾這兒探聽我爹和幾個兄弟的事,知微見著,探究他們的性情,陛下很久以前就在籌謀淮南的事對嗎?” 皇帝甩開她的手:“你即知道,何苦還跟朕裝,你不是一直都明白么,不是一直都在跟朕交換好處么,賢妃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若非你是女子,朕恨不能手刃了你,沒有立時處死你,已是十分的開恩了,你還敢來朕面前。” 女子隱在夜黑里的眸子閃過恨意,軟著哭腔,涕淚四流:“怪道前人說,自古君王多涼薄,陛下,你好涼薄啊,把臣妾利用完了,就一腳踹開。” 宮巷墻邊佇立寶樓冠蓋浮雕龜鶴大理石燈,其光朦朧,皇帝笑了一聲,道:“朕本就是個涼薄的人。” 皇帝擺了擺手指,小柱子他們立刻警覺地過來,重新抬起了坐輿,內(nèi)監(jiān)宮娥排著華蓋、鳳翣大扇,雉羽扇,宮燈,提爐,天子的小駕儀仗,腳步重重繞過她,在夜色中迤邐離去,皇帝丟下一句話:“聽雨閣一切份例照舊瑤琨殿,朕對你仁至義盡,從此后再不許出現(xiàn)在朕的眼前,朕,再不幸慕容女!” 已近戌時,韶華館人人都在伸長了脖子等待,兩個管事嬤嬤直接候在了垂花門外,定柔還躲在衣櫥柜子,劉嬤嬤急的心急如焚。 “來了!快!快!”外院立刻沸騰起來,只穿著寢衣的沈蔓菱和程芊芊直接奔出來,滿眼期待。 垂花門外,宮闈局一叢宮女內(nèi)監(jiān),抬著坐輦,司寢太監(jiān)高聲念道:“傳陛下口諭,徐才人昌明殿侍寢?!?/br> 管事嬤嬤過年一般,喜滋滋對著幾個月洞門傳道:“陛下口諭,徐才人昌明殿侍寢?!?/br> 劉嬤嬤站在屋外趔趄了一步,怎么會? 對面東廂房,徐氏的宮人們笑逐顏開,前簇后擁著娉娉婷婷的徐氏上了坐輦,昂揚踏步消失在垂花門外。 沈程二人捂著臉一陣啜泣,跑回了房。 劉嬤嬤嘆了口氣,轉(zhuǎn)頭回屋,定柔這才從柜子里出來,慢慢撫平心口。 徐才人被圍擁到宮闈局別殿,膩玉馨香的胴體沁在浮著花瓣和香露的溫泉水里,一邊被內(nèi)帷嬤嬤傳授房幃之學和妃嬪侍寢的規(guī)矩,徐才人臉頰如西域紅葡萄酒洇染。 沐浴罷,穿上侍寢嬪妃的湖綢廣袖抹胸寢衣,梳妝一番,圍上披風,坐上一頂軟轎,被八抬八簇著,抬往昌明殿,出了華清門,在大殿西側(cè)門外住轎。 兩個尚寢女官上來扶著她入行,內(nèi)殿覆天蓋地的明黃錦幔,腳下二尺二見方的澄泥金磚,踏上去,微有金石的珰瑯之聲,一器一物擺設(shè)的楚楚有致,紫檀書架上的書冊古籍如刀切了一般,宮女和內(nèi)監(jiān)侍立在每個角落,站的行列森嚴,錯金九龍繞踞燈柱十六座,金黃的鯨蠟,燭淚垂落,明亮如晝。 銅胎三足琺瑯龍鏤熏爐,淡煙若有若無,縷縷彌漫著馥芳。 寢殿的地磚是傳說中的條形金絲柚木,潤膩透亮,泛著光華的美質(zhì),只見穿著明黃薄綢中衣的皇帝站在一扇窗前吹著一管白玉橫笛,窗外玉盤高掛,月色如水銀淌了一室,靜謐的夜里,笛聲清揚,如泉石泠泠,分外嘹朗,在殿中縈繞百轉(zhuǎn),背影孤遠。 她亦是善音律的人,聽出吹的正是李白的《關(guān)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guān),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 陛下心系天下安危啊。 她這樣想著。 但為何,那笛聲余音似流滯著一絲咽音,關(guān)山月,傷離別也,陛下在感傷離別之苦嗎?與何人離別?可是女子? 身后的殿門被合上,只剩了一男一女。 “嬪妾叩請陛下圣安?!?/br> 笛聲戛止,皇帝回過頭來,面上帶著溫存的笑意?!翱烀舛Y?!?/br> 將玉笛擱在書架的一個抽屜里,坐到明黃蜀錦金線暗花龍紋大引枕的座榻上,對她招了招手指。 款款起身,走至榻前,跽坐在烏木矮踏上,皇帝挽住了她的手,蓮青色衣裙的女子,似一朵傲然綻放的芙蕖,天然去雕飾,盈盈出綠波,眼中涓淌著靜水,恍若無欲無求,袖緣下一雙雪膩纖長的柔荑,這也是一雙彈琴弄弦的手,從淮南回來他莫名添了一樣喜好,總捉摸女子的手,皇后和淑德三人的并不美,自小養(yǎng)尊處優(yōu)出來,水嫩中透著紅潤,有些像農(nóng)田里的胡蘿卜,握瑜的手嬌小姌?gòu)?,如蔥節(jié),卻太瘦了,嶙峋著骨感,林純涵初進宮的時候手背有些粗糙,是常年做粗使落下的,在林國公府與下人一般長大的,養(yǎng)了幾年才細膩剔透過來,也養(yǎng)成了一雙慣于彈琴弄弦的。 有時甚至會盯著宮女的手,也有纖纖素手,卻不是那種感覺,沒有那種玲瓏到骨子里,纖且巧的,小巧和精致完美的契合,和那樣粉彤瑩潤的指甲,干凈的沒有半點丹蔻。 那“雪蔥小段”的主人,想是已在淮南事變中往生了罷。 “你可有小字?” 徐氏羞的不敢抬頭:“回陛下話,有,喚作‘宜君’二字,竹之君。” 皇帝吟道:“筠竹千年老不死,長伴神娥蓋江水,愛妃是玉潔松貞的人?!?/br> 徐才人臉頰火燙,烏發(fā)如云,幾縷垂落耳邊:“陛下謬贊了?!?/br> 頓了頓,問他:“陛下方才吹的漢樂府,嬪妾不才,也粗通音律?!?/br> 皇帝唇角微微一扯,笑道:“朕并不善音律,不過看今夜月色好,小吹一曲而已。” 徐才人道:“嬪妾帶來了箏,為陛下彈唱一曲如何?” “好?!?/br> 女子吩咐宮人取來一把二十一弦箏,螺鈿花蝶,稍稍調(diào)音,指尖緩緩彈撥,正是一曲《蝶戀花》。 “蝶懶鶯慵春過半,花落狂風,小院殘紅滿。午睡未醒紅日晚,黃昏簾幕無人卷。云鬢蓬松眉黛淺,總是愁媒,欲訴誰消遣?未信此情難系絆,楊花猶有東風管?!?/br> 皇帝斜倚在榻邊,手臂支起,食指和中指彎曲扶鬢,靜靜地聽著。 一曲終了,女子起身翩翩來到身畔,曲膝跪地,溫柔如水:“嬪妾只是一介凡俗女子,請陛下天恩垂憐?!?/br> “楊花猶有東風管......”皇帝挽著她的手,低頭緩緩吻向她,女子心頭狂跳,呼吸紊亂地闔上眼皮,等待唇上的柔情。 卻,溫熱的男人嘴唇落在了頸上,然后纏綿地,往下挪去...... ※※※※※※※※※※※※※※※※※※※※ 趙小禝同志自埋掘坑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