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元和十一年，已過了上元節(jié)，到正月十六以后宮中宴會便少了，宮人和內(nèi)侍們閑歇下來，能出得去辦差的不免偷機(jī)到吃喝玩樂的地界消遣一番，東市一賭坊，兩個青年小內(nèi)監(jiān)垂頭喪腦的走出來，一看就知道走背運(yùn)了，荷包輸?shù)每帐幨帲昀鲗m賞賜的全押了，再押就得光膀子，原想給家里捎些的，本打算小贏些利息，誰想腦袋一熱把本錢摟出去了。

    兩人行至一拐角少人處忽被從而降天的黑布兜蒙上臉，脖子隔上一個冷冰冰yingying的，立刻感覺到是短刀，二人嚇得尿褲子，也不敢喊，任由幾雙有力的大手拖拽塞進(jìn)了馬車?yán)铩?/br>
    走了半盞茶的功夫，也不知到了何處，被按跪在地上，過了片刻，眼前光線一晃頭頂一亮，有人拿開了布兜。四下是一個極為寬敞的大房子，屋梁木刻著精美的雕花，四周立著大紅柱子，像是個會客廳，桌椅擺設(shè)考究，墻角的鈞瓷插屏泛著青亮淡雅的釉色，就知這家富且貴，不為圖財(cái)，怕是要害命。抬頭見一個約莫二三十歲的錦服男子坐在幾案上首，正居高臨下看著他們。小內(nèi)監(jiān)其中一個隱約記得見過這人，好像姓沈，是個羽林軍中郎將，叫沈從文，還有個胞弟沈從武是上校尉。又怕揭破了活不得命，只好裝作不認(rèn)識，牙齒磕磕巴巴問：“你是.......何人？綁我們來此......有何貴干.......”

    那人端著茶笑笑：“聽說你們喜歡博.彩？今日可頑盡興了？”

    那笑在小內(nèi)監(jiān)眼里陰森恐怖，后脊梁冒出的冰涼瞬間浸透里衣，連連磕頭：“大人饒命！奴才以后不敢了！”

    誰知那人一揮衣袖，兩個下人模樣的端著長條大托盤放在他們跟前，上頭赫然整整齊齊擺放著一摞摞的馬蹄金錠，足足三層高，估摸每盤大概一千兩，兩個小內(nèi)監(jiān)從未見過這么多金錠子，頓時瞧的失了神，口水直流，這個夠家里爹娘兄弟姊妹好吃好喝兩輩子了！這金錠極少在坊市小民之間流通，因?yàn)閿?shù)額太大流轉(zhuǎn)不開，商鋪當(dāng)鋪大錢莊也不易得見，只有皇親貴胄的府上才偶見真容，今日竟然一下見到這么多的，只見見也過了眼福了。兩個小監(jiān)面面相窺不知何意，沈從文道：“家都是范陽冀州大名鄉(xiāng)十里村的？”

    兩個小監(jiān)愈發(fā)心驚rou顫，只好點(diǎn)點(diǎn)頭。

    沈從文對左邊跪著的小監(jiān)道：“你父風(fēng)癱了，母親也有癆病，哥嫂刻薄不肯贍養(yǎng)，搬到了茅草屋，年下又?jǐn)嗔丝诩Z，外出乞討?！?/br>
    小監(jiān)嘴唇哆嗦，面上無人色，驚駭此人怎會了解的如此清楚。

    沈從文放下茶盞，指指面前的一托盤金錠，問：“這個給他們捎回去，買處三進(jìn)的大宅子，再買幾個奴仆，一輩子膏粱錦繡，可夠？”小監(jiān)壯著膽子抬頭看這人表情，再三確認(rèn)不是在誆他，心覺怎地就跟做夢一般，出門天上掉金子，又怕這夢醒了，點(diǎn)頭如搗蒜：“兩輩子也盡夠了！”

    沈從文又對右邊的道：“兄長娶親籌借不到彩禮母親投了井，姊姊喪夫攜子女回娘家守節(jié)，一家子十口人擠在一間屋子，近來兄弟又出天花治病欠了印子錢，父親被追債的打折了腿，正準(zhǔn)備把最小的meimei賣到娼妓館，可對？”小監(jiān)也點(diǎn)頭，知道這金錠的去處不免也幻想起來：“大人明鑒！”

    沈從文盡量笑的和善：“一會兒我的人會護(hù)衛(wèi)你們到錢莊換成票銀，并快馬送回你們家鄉(xiāng)，再討一封收結(jié)家書回來，不僅如此，你們常光顧的那間賭坊我已打了招呼，隨你們玩，愛下多大注就下多大，贏了是你們的，輸了自不必管，我的人會去結(jié)算?！?/br>
    兩小監(jiān)聽完這個心中樂的直發(fā)瘋，面上又不敢表露出來，只好小心翼翼問：“不知我等有什么可以為大人效勞的？勢必肝腦涂地！”

    沈從文摸著指上的金指圈：“不用你們效勞，我這也是未雨綢繆提前巴結(jié)奉承，你們是福王殿下的貼身親隨，貴妃娘娘如今是后宮的主人，福王殿下遲早會取代太子，到殿下做了吾皇做了陛下再抱佛腳豈不太遲了？你們將來可就是內(nèi)侍大總管，動動舌頭美言一二句就能左右生死，到時候巴結(jié)的人多了去，只怕都不記得在下了?！?/br>
    兩小監(jiān)飄飄然，立刻覺著眼前的金子要的理直氣壯，兩眼直冒金光，不由腰桿子立刻挺直了，沈從文見狀，起身走到他們身旁，提著衣袍俯身蹲下，嘴角笑意高深莫測：“你們難道不想未雨綢繆？殿下身邊的親隨不只你們兩個，這內(nèi)侍總管、昌明殿大總管可就兩個名頭，到時候還不爭破了頭？現(xiàn)在不博得殿下信重更待何時？”

    兩小監(jiān)點(diǎn)頭稱贊，要知道平日里幾個猴崽子為爭殿下歡心斗的跟烏眼雞似的，“大人的意思是？”

    沈從文翹著食指點(diǎn)點(diǎn)他們的腦門：“投、其、所、好，兩位是聰明人，這事自做的不少罷？”

    兩小監(jiān)點(diǎn)頭稱是：“殿下愛玩蛐蛐又愛斗鳥，棲霞殿的小子們?nèi)粘Ｍ诳樟诵乃极C尋奇鳥異雀，為了爬高甚至摔斷了腰，更有為了爭搶從樹上墜下喪了命的?！?/br>
    沈從文擺擺手：“這些個都是小孩子玩意兒，長大了自然就厭倦了，要一樣他長大了也愛的東西，甚至越長大了越愛?！?/br>
    兩小監(jiān)拱手握拳：“請大人指點(diǎn)，我等應(yīng)當(dāng)如何？有朝一日發(fā)達(dá)了絕不忘大人提點(diǎn)之恩，必涌泉相報(bào)！”

    沈從文往前探探身，伸臂攬住著他們的肩，交頭接耳低語一番。

    兩小監(jiān)大驚失色：“這.......殿下才.......貴妃娘娘知道了，豈不要了我們的命？”

    沈從文起身整理整理腰間革帶，語氣帶了威嚴(yán)：“富貴險(xiǎn)中求！二位竟是個沒根又沒種的！也罷，這些金子是孝敬未來內(nèi)侍省總管和昌明殿大總管的，二位不想要就請便吧，來人，”兩小監(jiān)連忙拽住他衣袍下擺，激動道：“大人，我們做！想來隱蔽些也無人察覺，只是宮里那東西禁的嚴(yán)，還請大人厚賜。”

    待兩小監(jiān)心滿意足走后，沈從文斂了笑意，起身走向后廳，出了廳門又走一段抄手游廊，再過一道垂花門，眼前是個不大不小的湖，湖面結(jié)著薄冰，一道圍欄小橋直通湖中心亭，因天氣尚寒亭子四周圍著梁平簾幕，簾上水墨山水栩栩如生，庭中燒著銀絲炭盆，火苗極旺，一坐一站兩個人，站著的也是錦衣華服，約十八九歲，正是胞弟從武，躬身為坐著的那人續(xù)茶。

    坐著的那個側(cè)身獨(dú)自石桌博弈，恰年少風(fēng)華，青松正茂，頭上束發(fā)盤螭金冠，身著秋霜色湖絲蟒紋袍，衣擺海水江崖，那衣色襯的全身氣息溫雅孤遠(yuǎn)，清冷而疏離，肩線端方如尺，頸上圍著白狐裘織錦緞襯里的披肩，左手拇指一個色重質(zhì)膩的墨玉扳指，棋盤上一黑一白各成圍勢，修長的手指又捏起一枚黑子。

    沈從文拱手作揖對那人：“主子，已辦妥了?！?/br>
    那人將黑子落下格目又執(zhí)起一枚白子，如此反復(fù)幾次，才開口道：“待事成氣候，即刻滅口?！?/br>
    兄弟兩個畢恭畢敬：“喏?！?/br>
    是夜，裝飾華美的棲霞殿燈火輝煌，東配殿書桌前，九歲的福王趙禩托腮打瞌睡，當(dāng)值的兩個小內(nèi)監(jiān)侍立一旁，福王困得差點(diǎn)額頭磕了桌子，小內(nèi)監(jiān)低頭哈腰道：“殿下，要不就安置罷，明早再讀?！?/br>
    福王懊惱地抓著頭發(fā)，氣呼呼道：“年節(jié)太快了，我還未甩開膀子好好玩，后日崇文館開課，真不想去！想起那個地方就討厭！一點(diǎn)都不好玩，夫子們個個一張冰臉。父皇讓我背的論語學(xué)而篇我才背了一半，怎么辦??？”

    小內(nèi)監(jiān)勸道：“殿下這樣犯著困也記不好，明早醒來就忘了，不如早早安置，明日奴才早些叫起，都說這晨起心明眼亮記得清?！?/br>
    福王又打個哈欠：“好吧，你們卯時正刻便喚我，說不準(zhǔn)父皇什么時候考核呢?！焙仙蠒鹕恚毂?，三五個宮娥立刻圍上來解衣伏侍沐浴，待躺進(jìn)碧紗櫥頭一挨枕便眠著了。

    宮娥們放下帳幔悄無聲息退出，內(nèi)殿只留兩小監(jiān)值夜，以備夜間茶水出恭。

    夜?jié)u深，外頭侍立的宮人也打起了盹，兩小監(jiān)四下望望，相互使個眼色，其中一個迅速從懷中抽出一冊書，一頭鉆進(jìn)紗帳放到熟睡的小男孩枕邊，又迅速鉆出紗帳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帳內(nèi)，小男孩睡得流涎，枕邊躺著的書皮上花里胡哨地畫著一對男女，寫著兩個醒目的字。

    棲霞殿正殿，金貴妃在摔東西，自年節(jié)后元和帝久不臨幸，她使盡手段也無成效，每日動輒便拿宮人出氣，下頭跪著的瑟瑟發(fā)抖，金貴妃咆哮道：“竟這般無用！好幾個月了還未得手！一個大活人天天在你面前，你是干什么吃的！勾欄學(xué)的那些手段呢？”

    跪著的是個粉衣宮裝的女子，水蛇腰，胸前波霸，臉蛋妖艷，嗓音嬌滴滴道：“我什么手段都使了，只穿薄紗透衣低到露出來，就差在他面前曬光了，偏生他不解風(fēng)情，他就是個書呆子，這幾個月我瞧著他是早也讀書，晚也讀書，夜晚挑燈到丑時，卯時不叫自起，養(yǎng)著傷在榻上也手不釋卷，含章殿進(jìn)進(jìn)出出那么多宮女他一眼也不正看，整日悶的厲害，除了背書與人話都說不了幾個字，男人我伏侍的多了，沒見過這么木頭的。他還有潔癖，不許人動他的私物，衣冠配飾只讓小柱子碰，書桌旁人一指頭也挨不得，都是他自己整理，更衣沐浴只讓內(nèi)監(jiān)伏侍，我那天摸了摸他的紫毫筆他扭頭就讓他們把案上的筆全扔了，還把書桌換了一個，這差事太難了！”

    金貴妃大怒：“再不得手本宮就把你送到軍營做最下賤的營妓！”

    女子瑟縮：“娘娘饒命，奴才再想法子便是?！?/br>
    金貴妃咬牙切齒，臉上卻笑著：“用上催情香，本宮就不信他還能把持得??！只要他臨幸就會記錄在冊，本宮找?guī)讉€侍衛(wèi)助你受孕，等肚子大了自去陛下那兒告發(fā)，他不納你也不成了！誕下子嗣做不成正妃也能封個良娣、寶林，你就一步登天了，不僅脫了賤籍還能飛黃騰達(dá)?！?/br>
    女子心頭竊喜，金貴妃命嬤嬤去調(diào)配香料。

    女子歡歡喜喜回了含章殿，金貴妃冷哼一聲，對嬤嬤道：“總算永王那兒的得手了，肚子里多長時間了？”嬤嬤道：“三月半，再一月就顯懷了?！苯鹳F妃拍手：“好！”

    冰輪高懸，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fā)。

    棲霞殿暗室，少女閉眼靠墻就地坐著，咬著下嘴唇，額頭掛著豆大的汗珠。十四歲的宓王趙禃躡手躡腳推門進(jìn)來，懷里用袍子下擺裹包著點(diǎn)心和水壺，因只有一扇角窗月光透進(jìn)來也不甚亮，四下視物昏白朦朧，隱約看得清人影。“瑜meimei！”

    少女早就聽到了腳步只是懶怠睜眼，待他來到身旁才佯作驚訝，眼眶立刻蓄滿盈盈，滾滾落下，哭腔道：“禃哥哥！我疼！”

    宓王掀開她衣袖露出一節(jié)手臂，只見創(chuàng)面如杯盞蓋子大，血rou模糊，邊緣水泡淋淋，不禁一咬牙也淌出了淚，從袖中拿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藥丸來就水喂給她，“這是我悄悄去太醫(yī)署討的止疼丸，特別管用，藥效只有一個時辰，你疼了就再吃?！?/br>
    又從衣襟掏出一個木制瓶子，打開用小銀勺挑出乳白色的藥膏，小心翼翼涂抹傷處，立刻有涼絲絲的滋味侵入皮下，頓覺舒適許多。“這是番邦進(jìn)貢的冰蟾油，用冰蟾蛙的皮煉制的，一張皮子才熬出一滴膏子，這一瓶得一百只蛙，治燙傷有奇效，太醫(yī)署沒有，我去內(nèi)庫房偷的?！?/br>
    少女撲進(jìn)他懷抱，啜泣不止：“禃哥哥！我好怕！她就是個魔鬼，自我發(fā)配到棲霞殿動輒便受刑，前幾日是針扎，今日又是炭火燒，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禃哥哥，你能保護(hù)得了我對吧？”

    宓王緊抱住她，流著淚道：“瑜meimei，我也怕極了她，我娘薨逝那年我才七歲，她咽氣之前再三叮嚀我與姨母守望扶持，說這宮里人心險(xiǎn)惡，姨母再壞也是血親不會害我性命，可是這些年明對著父皇對我體貼關(guān)愛，背地里非打即罵，掐擰扎是家常便飯，我是三天一大傷兩天一小傷，都疼麻木了，有時候她掄著雞毛撣子抽我都沒感覺，那天要我喝那碗紅米粥我聞出來藥味了，那么濃的藥味傻子都聞得出來，我不喝就讓她們硬灌我，太苦了！我知道她利用我陷害皇后娘娘和二哥，也害了你，我沒法子，我在這宮里沒半分靠山，她是父皇最寵愛的嬪妃，父皇不會信我的，她再不是人也是我血親的姨母，沒了她我也不見得有平安日子過，我只能咬著牙忍下去，等過兩三年出去立府日子就好過了。瑜meimei，只有你真心待我好，到時候我求父皇把你指婚給我，我們一起離開這個鬼地方！”

    少女心中鄙夷不已，這個慫蛋軟貨！怎地叫他挺起脊梁就這么難！都半大少年了還要別人靠山，真后悔把賭注壓在他身上，從前只有一面之緣對他了解的太片面了！跟心頭那人比起來簡直云泥之別！

    怪不得他不讓來，天天一起讀書他自是了解透了這人，知道此路難形通。不過她白握瑜既然來了就不會后退，定要踏破荊棘通坦天塹不可！好叫表哥刮目相看！

    現(xiàn)下緩一緩也好，不能搶在表哥前頭，需得容表哥將所有謀劃做完了，表哥心性孤傲，若先他一步恐遭反感，得不償失，不如等金氏摔了跤，然后她再來最后一擊。

    她淚水如雨雙手環(huán)抱住宓王的腰，虛弱道：“禃哥哥，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我本就娘胎里不足，她這手段惡毒無比，沒準(zhǔn)明日我就死在她牙爪下了，禃哥哥，你不要忘了我.......”說完腦袋往后一仰暈厥過去，身軀被一雙手臂攬住，耳邊是宓王焦急驚恐的低泣。

    正月十八崇文館開課日。

    才將卯時初刻，課時到卯正才開始，提前來早的一個眉清目秀身穿白襕的少年郎端坐最后一個位置上，十來歲的模樣，因還未到束發(fā)的年紀(jì)，頭上帶了一頂青衿帽，看著前面大多空著的座位心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身下如坐針氈。

    陸續(xù)來了幾個錦袍青年，看到他紛紛露出一臉輕視的笑。

    崇文館是不用穿學(xué)子服的，然后他們圍了過來，有兩個坐在他的桌板上把書壓到臀下，其中一個蔑視著他道：“平?jīng)龊蜿懠业?？叫什么名字？”陸姓少年郎點(diǎn)頭，拱手還個禮，恭敬地道：“學(xué)生紹翌，表字昭明，各位貴人見禮了?！蹦侨溯p笑：“國子監(jiān)轉(zhuǎn)過來的？怎么進(jìn)來的？家里可花了不少功夫吧？一個千戶爵的孩子也敢到這兒來讀書，這兒可是天.朝最高貴的學(xué)堂，只有皇族才能坐在這兒?！标懡B翌被噎住，又一個譏笑著拍拍他的肩：“小子，知道你的座位為什么在最后嗎？知道誰的身份最賤嗎？”陸紹翌滿臉通紅，繃著臉不敢說話。忽然有誰小聲道：“太子殿下來了，快點(diǎn)！快點(diǎn)！”眾人立刻規(guī)規(guī)矩矩站好，只見門外兩個身著蟒袍面如冠玉的少年走進(jìn)來，其中一個束發(fā)白玉簪，面目清冷，也不看眾人，徑直入座位，眾人單膝跪地拱手拜，口中念：“太子殿下萬福金安，襄王殿下金安?！?/br>
    陸紹翌臨來前就被父親提著耳朵叮囑了一萬遍，這會兒倒不抓忙，隨著眾人一道單腿跪著，心頭緊張的厲害，抬眸間見那束發(fā)玉簪的少年背朝他們，淡淡舉肘擺了擺手指，整整齊齊地翻開手里的書，手指修長白皙，眾人這才起身，過了一會兒又陸續(xù)進(jìn)來幾個衣服繡蟒紋的殿下，年齡大小不一，統(tǒng)統(tǒng)都只是拱手鞠身禮，祝詞也是金安兩字，陸紹翌努力記住每個面孔的名詞，宓王、衛(wèi)王、成王.......

    直到一個寶藍(lán)色蟒袍的高大身影進(jìn)來，眾人又齊刷刷俯身單跪，口念：“永王殿下萬福金安?！被首拥钕聜円布娂娬酒鹁瞎饕荆右舱酒鹕恚秤拜喞寥?，弧線挺拔似綠竹猗猗，溫然道：“大哥?！?/br>
    永王恨恨掃了太子一眼。

    陸紹翌心中納罕，又不好問別人，只待自己觀察。

    元和皇帝散了朝特地來查看諸皇子功課，鑾儀行至垂花門便讓他們停下，也不讓內(nèi)監(jiān)唱呼，獨(dú)自步行靜入，在院中聽到瑯瑯讀書聲，聲音透著強(qiáng)勁的生命力，不免回想起風(fēng)華年青時的自己，又思及每況愈下的身體不由深深嘆息。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抬步走進(jìn)，只見昭文大學(xué)士學(xué)監(jiān)章成柏坐在西席上首，例行每日開課引言，太子太傅于中至和太子少師方騫坐在旁邊，下頭是他的七個兒子，四排坐席，每個座位之間一人寬空隙，按照長幼尊卑長子永王居左第一，太子第二，三子宓王第三，四子襄王第四，五子衛(wèi)王第二排左第一，往后類推，一共十八個男孩子，剩下的都是皇親宗室世子和一個剛剛加塞進(jìn)來的平?jīng)龊蜿懞霠c嫡子，陸弘燾近來辦事很合圣意，格外得了恩典。

    “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這些孩子有剛成年及冠的，有將及束發(fā)的，有垂髫學(xué)齡的，一張張朝氣蓬勃的面孔。

    見到皇帝眾人立刻呼啦啦起身出坐位雙腿伏地，口呼：“陛下圣躬金安！”元和帝擺擺手，笑容和煦：“免禮平身?！北娙似饋?，學(xué)生們各自進(jìn)坐位站著，師傅們圍立皇帝身邊以待。

    章成柏躬身道：“不知陛下要來臣下也無準(zhǔn)備，各位殿下第一天開課怕也無準(zhǔn)備?！痹偷坌Φ溃骸昂雾殰?zhǔn)備，真金何俱火煉，朕來檢驗(yàn)他們年節(jié)下的成果，是玩日愒月還是宵旰攻苦，是嘻耍搗蛋還是磨礪自強(qiáng)，一試便知。將他們年前課業(yè)表拿來?！薄白裰??！?/br>
    聞言，幾個小一點(diǎn)的皇子頭低了又低，腿肚子開始打晃。

    元和帝先走到長子永王面前，問：“王曰：嗚呼，封，敬明乃罰，小人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接！”

    永王猛然瑟了一下，低著頭表情為難，囁嚅好半天才道：“兒......兒臣，還不曾......師傅還未講......”章成柏趕緊打圓：“確實(shí)不曾，殿下現(xiàn)前的課業(yè)是中庸，年節(jié)也不曾一天歇休，每日銜膽棲冰苦讀，臣下幾次拜訪都是親眼得見的?！?/br>
    元和帝無奈地閉目，表情沉痛，忽然道：“太子，接！”

    太子悠悠拱手：“是?！狈畔率直鄢林匀簦骸澳擞写笞?，非終，乃惟眚?yàn)?zāi)，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王曰：嗚呼！封，有敘時，乃大明服，惟民其敕懋和.......”畢了，元和帝又問：“何解？”太子氣定神閑道：“在明仁君治世之道：刑罰嚴(yán)明謹(jǐn)慎，倘一人小錯而過失，常違法度，視同縱惡，罪小亦誅！倘一人大錯而非貫此，只因過失引禍，偶然罪之，予律法適罰之，非誅......”

    待罷了，元和帝嘴角已含了欣慰的笑，三位師傅不免暗自松了一口氣。元和帝背手走到太子面前，又問舜典?！霸蝗艋诺鬯?，曰重華協(xié)于帝。浚哲文明，溫恭允塞......”

    “......舜讓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終于文祖。在璿璣玉衡，以齊七政......”太子一字一句不疾不徐，語聲瑯瑯如金石之音，在室內(nèi)回蕩著，后排的幾個不由望著他背影出神起來。

    末了，章成柏扶須沉思，于中寄和方騫連連點(diǎn)頭贊嘆，道：“臣下還不曾為殿下講解虞篇，殿下竟已溫故知新，這其中不知是多少廢寢忘食的成果，臣下慚愧，想來不久殿下就可結(jié)業(yè)了?！?/br>
    元和帝眼底竟隱隱閃著淚光，伸手連拍太子肩臂兩下，隔著衣衫明顯感覺父皇掌心熱意融融，皇帝說：“明日開始你上朝聽政?！碧庸碜饕荆砬樘┤蝗绯?。“兒臣遵旨?！?/br>
    永王腮幫子咬的硬邦邦，低著頭眼眸閃過陰鷙，手下拳頭攥了又攥。

    回到弘賢殿一連摔了十幾個瓷具，左右嚇得不輕，牙咬的格格響：“這個死小子！脊梁骨越來越硬了！從前他雖頂著太子的名頭，父皇卻事事以我為尊，大凡宴會都讓我坐在他上首，朝見外賓也讓他們先叩拜我，這些年縱然他書讀的再好父皇也不冷不熱，怎地這趟從衡州回來翻了盤了？從前這死小子見了我畢恭畢敬作揖，我訓(xùn)什么話他也受著，甚至挫辱他都不吭氣，出去一年腰桿子挺了，見到我只叫大哥不鞠躬，那天我去給父皇告狀竟被訓(xùn)了一頓，說什么他是太子是國之儲君，應(yīng)當(dāng)我敬著他才對，這次除夕和上元節(jié)宮宴座位也被調(diào)換了，他究竟給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湯？皇后明明已經(jīng)倒臺了，怎么反而他被父皇看重了？衡州派了那么多刺客全都有去無回......混賬羔子！一個繼室生的次子處處壓我原配長子一頭！仗著肚子里多喝了些墨水會討皇祖父開心搶走了本該屬于我的太子之位！”

    親隨又端上一盞新茶，卑膝道：“殿下，消消氣，興許陛下就一時興起，您再怎么說也是陛下在昌明殿親自養(yǎng)育大的，感情非同深厚，先皇后在陛下心中什么分量誰人不知，那白氏是個什么成色，陛下打小沒給他們母子幾個好臉子，您只要多親近親近陛下，多說些好話哄開心，多多表表孝心，何愁扳不回陛下的歡心?！?/br>
    永王拿過茶喝了一口，沉聲道：“金貴妃這幾個月又是送女人又是送珍奇異寶，還不是為著讓我跟她聯(lián)手除去趙禝，這個眼釘rou刺，當(dāng)誰看不出來是想利用我，教唆鷸蚌相爭，她好漁翁得利，除去了老二下一個就該是我了，不過現(xiàn)下不跟她合作不行了，父皇那身體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再不動手老二當(dāng)了皇帝，我還不被吃了rou喝了血！”

    這時，外頭突然通傳宣旨太監(jiān)到，永王起身跪迎，宣旨太監(jiān)張開圣旨讀道：“奉天承運(yùn)皇帝，制曰：朕垂拱仰成，永王趙禵已歷及冠，即日起遷入永王府，三月初十日迎娶吏部左侍郎程安世嫡孫女，行大婚禮，著昭文大學(xué)士章成柏持節(jié)為儐相。欽此?！?/br>
    永王又摔了茶盞，口中直罵娘。

    死小子，你給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