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定海后所中, 匯聚一堂。 謝三坐在首位, 面色十分陰沉。 也是他實在倒霉, 本就是因為好奇, 才會親自押著貨前來。出貨那日, 本來也用不上他出面, 可他因為實在太閑, 便跟著走了一躺,誰曾想就是這趟出了事。 此時的他,哪還有以前的從容自若, 臉上多了些細小的刮傷,有一只手也被傷了。 他身側(cè)坐著耿千戶。耿千戶也沒比他好到哪兒去,肩膀上和胸前都纏著白布, 卻是也受了傷。 其下兩排太師椅上, 各坐著數(shù)個打扮不一,但年紀俱都不小的人。 都是在浙江一帶經(jīng)營多年的本地大戶, 打個噴嚏浙江都要抖三抖的幾個世家, 雖都不是家主, 但在族中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能當家做主之人。 “這該死的紅幫!”耿千戶罵道。 紅幫便是這一次出面劫走這批貨物的一伙海盜。 與普通的海商不同, 紅幫專門靠打劫過往海商為生。不過蛇有蛇路, 蝦有蝦道,福建及廣東沿海一帶才是紅幫的地盤, 誰都沒想到他們會撈過界來了浙江。 且來得無聲無息。 這定??诤碗p嶼島本就是近幾年方興起,早些年雙嶼島港口被填, 以至于慢慢泯滅于歷史洪流之中。而外海形勢錯綜復(fù)雜, 稍微小點的勢力但凡做大,迎來的就是各方勢力的吞并。 是基于商人本性中的逐利,也是想躲避紛爭,這些浙江當?shù)氐拇髴魝儾艜?lián)手掘開了雙嶼港。 事實上他們這么做是對的,與掘開雙嶼港付出的代價相比,其得到回報用暴利相比也不為過。而雙嶼島也在近幾年漸漸又有了繁榮之態(tài),眼見恢復(fù)往日的昌盛指日可待,沒想到又迎來這一場事。 小股的海盜他們根本不怕,卻沒想到會是紅幫。 那個在南海一帶讓人聞風喪膽,坐擁幫眾數(shù)萬,數(shù)百艘戰(zhàn)船的紅幫。 紅幫的事跡太多了,也許內(nèi)地人不清楚,沿海一帶卻無人不知。他們膽大至極,哪有銀子就往哪兒鉆,自打滿刺加被滅國,船堅炮利的佛郎機人就無人敢惹,唯獨紅幫視若等閑。 后,佛郎機人輾轉(zhuǎn)來到濠鏡,曾和紅幫的人幾次交手,都敗于下風。無奈之下,只能服從紅幫的規(guī)矩,但凡從南海經(jīng)過,便必須得向紅幫繳納一定保護費。 最近幾年紅幫的人一直和夷人對持在南海一帶,極少會來東海,卻萬萬沒想到這次竟是他們。 “三爺,這次的事該怎么辦?貨物被劫走的那幾家,頗有一番興師問罪之態(tài),若不是一直壓著,恐怕……” “興師問罪,他們想找誰興師問罪?往回撈銀子的時候,怎么挺高興,今日損了一批貨,就換了張臉?”謝啟榮冷道。 “這……” 其實若認真來說,別人想追責,也不是沒有道理。畢竟幾大世家以下的那些人家,可沒少被人從中抽水頭。 所謂抽水頭,也是行話,意思就是從所賺利潤中抽取一定的辛苦費。而這邊的水頭格外高,不管賺與否,都要給上面抽一成。 這一成可不是盈利中抽一成,而是抽總貨物價格的一成,也算是十分高昂的了。 歷來都有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的說法,按理說即抽了這么高的水頭,應(yīng)該保護貨物的安全,可這次貨卻被劫了,還傷亡了不少人,不怪那些人會生惱。 不過走私這行當,到底和其他的不同,也不能按尋常規(guī)矩視之。之前在入行之時,便知會過了,這買賣見不得光,且風險大,若是不能承擔風險的還是不要入行,而這些人以前都是滿口答應(yīng)的。 “如果只能賺,賠不起,這門生意他們不做也罷?!?/br> 若是換做以前,謝三可不會如此意氣用事,大抵也是這次損了面子,格外沒有耐心。 “當初咱們幾家之所以會從中拉攏這些人,不外乎勢單力薄,如今紅幫之事還未解決,老夫覺得還是不宜節(jié)外生枝。” 謝家雖是領(lǐng)著頭,到底其他幾家也不是完全不管事,丁家的人才會如此說。丁家這次的來人是丁家十三爺,丁華東。 看似排行很低,可若按輩分來算,還比謝三高一輩。 柯家的一個老頭子也點點頭,看來和丁家是同樣的意見。 耿千戶見謝三臉色有些不好,忙從中插言道:“現(xiàn)在說他們做什么,現(xiàn)在該說的是這事怎么解決。事情到底報不報上去,報上去該怎么辦,不報上去又該怎么辦?!?/br> 一提這茬,所有人都不說話了,而是看向了謝三。 他們這些人再怎么樣,也不可能在浙江只手遮天。 大昌行省乃是三司行政,其上又有巡撫和總督。三司分別是都指揮使司、承宣布政使司與提刑按察使司。 其中都指揮使司分管一省衛(wèi)所軍務(wù),對上聽命于兵部;提刑按察使司負責監(jiān)察司法的,聽命于刑部;而承宣布政使司,主管一省民政,直接對應(yīng)六部。 巡撫和總督又分短駐和常駐,隨著改朝換代慢慢沿革,巡撫已經(jīng)成為了每省常置,而總督則是因地制宜。像分管浙江軍政大權(quán)的總督乃是閩浙總督,不光管著浙江一帶,還有廣東。 “裴總督被召回京述職,我估摸著這閩浙總督莫怕是要換?!敝x三沉吟一下后,道。 聞言,在場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了,要知道打通一個關(guān)節(jié)可不只是說說而已,每年要往上進貢多少銀子,才能保一方太平。 裴克儉的態(tài)度一直不明,不過卻也沒有拒了他們的銀子。沒有拒就是默認,也是代表會對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是鬧到上面去,都會視若無睹??扇羰囚[大了,隨時都會翻臉。 一般所謂的‘大人’,都是這般行事,做人做事滴水不漏,好處沒少收,責任不多擔??蛇@樣的情況,已經(jīng)算是極好了,總比那些連你的銀子都不收的人,那才要讓人心驚膽戰(zhàn)。 再換一個來,會是什么樣,誰也不敢說,那以后這門買賣到底還能不能再做? 即使不能做,也要做,若是沒有這點兒狠氣,沿海的一帶的海商們早就該死絕了。所以謝三很快就換了一副臉色,沉著道:“京中那邊的情況,我會密切關(guān)注。至于這邊的事,還是能瞞著就瞞著吧,那些大人不會愿意下面人給自己多找事,往上報只會橫生枝節(jié)?!?/br> 也就是說不往上報了? 這想法迎來丁家等人的一致贊同,做商人的就沒有幾個愿意和官打交道的,因為每一次打交道就代表要脫幾層皮。 可這事卻讓耿千戶有些不悅了,他衛(wèi)所里死了不少兵士,這可不是死雞死鴨,死了也就死了,死了人是要往上報的。 到時候怎么報? 還有戰(zhàn)船,一艘直接沒了,另一艘就算還在,也是滿目瘡痍。這些東西可不是蘿卜白崧,說處理就能處理的。 耿千戶將這些事道出,迎來一眾人的面面相覷。 最后還是謝三拍了板:“報還是要報的,就看怎么報,不如就照以往慣例來吧。至于戰(zhàn)船,也不是不能再造,這筆銀子就由我們各家出。” 聞言,耿千戶當即不做聲了,倒是丁家等人卻說要往上稟報,得了上面的話,才能決定。 不過稟不稟,這事也就這樣了,除非打算接下來的生意不做了,估計誰家都舍不得。 如此以來,今日該商議的事,差不多也算是商討完了。如今接下來該做的就是善后,例如那些沒拿到貨的夷人那邊該如何交代。還有就是經(jīng)此一事,以后務(wù)必還要防范紅幫再度來襲,各種安防準備都是要做的。 不過這些事也不是一朝一日能完成,只能后續(xù)再做商量。所以說這海盜真不是東西,隨便進來攪合下,就能攪合壞許多事情。 就在這時,一個兵卒匆匆進來稟報:“大人,那姓薛的知縣來了,吵著一定要見你,我們怎么都攔不住?!?/br> “他來做什么?”謝三和耿千戶面面相覷。 之后在謝三的示意下,耿千戶打算見見薛庭儴,至于丁家這些人則避開。 堂中空了下來,謝三也避去了隔壁,薛庭儴很快就被引進來了。 還沒站定,就聽他道:“怎么?就耿大人一人?我明明聽下面人來報,幾家商行的管事,可都來了定海后千戶所。” 這話里的意思可就多了,耿千戶面色一陣陰晴不定,方堆著笑道:“薛大人是在說那幾個商行的管事?他們倒是在衛(wèi)所中,只是本官覺得沒有薛大人重要,便將他們丟下了,還不知薛大人找他們何事?” “當然有事,事不小,你最好將他們叫出來?!?/br> 見狀,耿千戶也不好改口,只能命下屬去請人過來,又招呼薛庭儴坐,讓人與他上茶。 謝三等人很快就到了,耿千戶正想從中說點什么緩和氣氛,就見薛庭儴站起來道:“閑話我也就不說了,本官事務(wù)繁忙。這次出了倭寇劫貨之事,別的也就不提,定海工會的人也死傷不少,這些撫恤安撫之事你們各大商行需得負責。當初用工之時便說過了,如若你們還有什么不明,可看看當日簽署下的那張契書?!?/br> “這——” 一聽說當時簽了契,契上有撫恤之說,所有人都沒有什么印象,也是這些都沒有經(jīng)過他們的手。 可很明顯今天這個薛知縣來此,就是為了撫恤之事,知曉此人雁過拔毛的性格,指望縣衙出面是不可能了,索性都是些小錢,幾家也沒人會在乎,便都點頭答允下來。 也是非常時期,不愿節(jié)外生枝。 “還有這次倭寇肆掠,不知耿千戶打算如何處置?本官作為當?shù)馗改腹?,此事是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本官打算先報給府衙和都指揮使司,定要嚴厲打擊這些作惡為害老百姓的倭寇!” 這邊薛庭儴說得義憤填膺,那邊耿千戶和謝三臉色都不好了起來。 他們所有都算到了,唯獨沒算到還有個薛知縣。 按他們慣性思維來想,主要的就是上面,重點也是上面,而一個七品小官自然不是上面之列??善巳司拖袷悄菙r路的門檻,看似不起眼,也引不來多少注意,可每次從那門前經(jīng)過,若是一個不注意,總會被他絆一下。 如今,不就來了! 兩者的想法明顯互相抵沖,這薛知縣到底想干什么? 這話自然不該由謝三等人來說,畢竟目前他們的身份不過是個商行的管事,要說也該是耿千戶。 耿千戶看了謝三一眼,在對方的示意下,才皮笑rou不笑地對薛庭儴道:“薛大人真是年輕不懂事啊,這種事怎么能往上報?!?/br> “不往上報,那你們打算如何辦?被劫了就劫了,死人了也就死人了?” 這話明顯是在眾人心口上插刀,尤其薛庭儴那表情那語氣,簡直就是在說眾人是個冤大頭無疑,只差赤/裸/裸的嘲笑了。 耿千戶僵著臉皮,道:“薛大人大抵還不懂官場上的一些規(guī)矩,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百戰(zhàn)百勝不如一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你新官上任不久,治下便出了這種事,若是報上去,不利于考績……” 薛庭儴打斷了他的說辭:“本官的考績不重要,本官既作為當?shù)馗改腹?,自當以老百姓的安危為首要。這些倭寇張狂無忌,竟敢來犯我大昌邊境,傷我治下老百姓,劫我治下商戶的貨物,本官勢必不能放過他們! “還有耿大人,虧你乃是行伍出身,竟如此膽小怕事。什么百戰(zhàn)百勝不如一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本官雖乃是一介書生,但也恥與你等有這種想法的人為伍!”薛庭儴一擺衣袖,一副不屑鄙夷之態(tài),可把耿千戶氣得,鋼牙都恨不得咬碎了。 這兩日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個個都是精疲力盡,心累不已。耿千戶被這般唾罵,也失去了與之周旋的心態(tài),索性挑明了說:“薛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本官不信你不知道這買賣見不得光。既然見不得光,自然不能往上報,你執(zhí)意要往上捅到底是為何意?你若是有什么話就明說,不用如此兜圈子。” 這是當薛庭儴又想開訛了。 不光是耿千戶一人這么想,其他人都差不多如此,看著薛庭儴的目光充滿了厭惡。 “原來耿千戶也知道這買賣見不得光?。 毖νü恍?,總算是挑明了? 這話說得太刺人,將薛庭儴領(lǐng)進來的陳百戶當即暴起:“姓薛的,此地可不是你定??h衙,容不得你如此放肆!” “嘖嘖,這主人還沒說話,狗倒是吠上了!”薛庭儴連連嘖道。 “你——” 耿千戶使勁地擺了下手,制止了陳百戶,才陰測測地對薛庭儴道:“薛大人不愧是個讀書人,牙尖嘴利得厲害??赡阋獣栽蹅冞@些做武將的可沒讀過什么書,尤其本官這些屬下,個個大字不識一個,也不通什么大道理,若是被薛大人挑動得失了控,到時候發(fā)什么事,本官可就不能保證了?!?/br>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薛庭儴哂然一笑,撣了撣衣袖,道:“沒想到耿千戶如此經(jīng)不得玩笑,我聽人說行軍之人素喜玩笑,原來都是騙本官的。既然如此,本官索性就挑明了,這定海縣既然是本官的治下,本官又是這里的地方官,就容不得以后再發(fā)生那晚之事。 “千里為官只為財,本官銀子想要,但小命也想保。本是想來和耿千戶商議一二,是不是上報都指揮使司那邊增添些援手,可耿千戶又說不宜上報。既然如此那本官打算就地招募些民壯,再多造幾艘戰(zhàn)船,總是不能再發(fā)生倭寇在海上打,我們站在岸上連邊都夠不上的窩囊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