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制敕房因為緊挨著吳閣老的值房, 所以里面有什么動靜, 這里聽得格外清晰。 聽見里面?zhèn)鱽硪魂嚋喓竦男β? 幾個中書舍人面面相覷一番, 馮青站了起來, 來到何游的身邊。 “小弟見何兄待此子格外親近, 有一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币姾斡文柯对儐栔? 馮青才道:“何兄可是次輔大人身邊第一人,如今來了這個小子,瞅這勢頭恐怕日后何兄在他面前, 還要退一射之地。” 明知道這馮青是個小人,也明知道他這話有挑唆之意,可何游心里還是有幾分不舒服。 不過這種不舒服定然不會顯露, 也因此他只是笑了笑, 道:“各憑本事罷了?!?/br> “自然是各憑本事,誰不知曉何兄在制敕房時間最久, 也最得次輔大人信賴??纱艘粫r非彼一時, 真本事架不住小人的趨炎附勢, 這小子能哄得閣老如此愉悅, 定然是有其本事的。小弟覺得何兄還是要多多上心, 也免得多年的羅漢好不容易快修成了佛,卻被人攔路截了胡?!?/br> 何游若不是知曉馮青不可能也不敢當(dāng)面譏諷自己, 還真以為對方是故意諷刺他。 這制敕和誥敕兩房的中書舍人之位,世人無不競相爭之。不光因為乃是近臣, 又處在關(guān)鍵位置, 地位格外崇高,也是因為此乃鍍金之地。 內(nèi)閣因為在朝中地位超然,與六部各司少不了有些來往,而這些負(fù)責(zé)跑腿的中書舍人就在這一來一去之間,便能結(jié)識許多高官。無不是六部各司重要官員,這對以后將來離開內(nèi)閣,都是必不可少的資源。 眾觀各朝各代,中書舍人最后入直文淵閣的,并不在少數(shù)。而從內(nèi)閣之中放出去的中書舍人,最低也是從五品官做起,且都是處在關(guān)鍵位置。 當(dāng)然前提是,能放出去,有人抬舉。 這也是這些中書舍人為何會各靠山頭的主要原因,有著閣老抬舉,干什么都事半功倍。 何游在內(nèi)閣中待了六年,時間最長,資歷最老。這些年來見了無數(shù)同僚離開內(nèi)閣后,或是入了六部做要官,或是成為鎮(zhèn)守一方的大吏,而自己依舊是個七品的中書舍人。 走出去,倒是人人追捧,可在這位置上處久了,誰愿意永遠(yuǎn)當(dāng)個跑腿打雜的,不想當(dāng)家做主人。 急,自然是急的,可閣老也說了,首輔未退,大事未成,如今內(nèi)閣里離不了他,還許諾以后定不會虧待自己。 就靠著這些,何游堅持了六年,至今看不到頭。 難道這一個也要越過自己? “多謝馮中書的關(guān)心了,盡其心做其事,多想無益?!焙斡蔚恍Φ?。 馮青瞄了他一眼,見對方露出不想再多言的模樣,訕訕地笑了一聲:“我只是替何兄不值,當(dāng)我多言了?!?/br> 說罷,他便匆匆走了,留下何游目光翻騰了許久。 * 薛庭儴之后又拜訪了楊崇華等人。 這些閣老們俱是待他不咸不淡,明顯不愿深交。 唯獨(dú)少了一人就是徐首輔。 徐首輔實(shí)在太老邁了,如今并不是每天都來內(nèi)閣,甚至是上朝都不一定每日都去。只是陛下給了如此榮寵,旁人自然也說不了什么。 薛庭儴在內(nèi)閣的日子,就這么開始了。 內(nèi)閣之中每天的瑣碎事特別多,閣老們發(fā)下一句話,或者有什么事需要和六部各司交涉,這些自然不可能是閣老們出面,只能是兩房中書舍人。 薛庭儴每天就是起草各種文告詔諭,或是奔赴各部轉(zhuǎn)送奏章、文書。每天天不亮進(jìn)宮,天黑了才能回來,回來后吃過飯就是倒頭大睡,實(shí)在是被累得不輕。 關(guān)鍵這種累是推脫不掉的,也沒人愿意推脫。 讓你跑是看重你,若是就讓你蹲在兩房中做些書寫之類的活計,幾個月見不到外人,那才是要抹著眼淚哭呢。還做什么中書舍人,直接換個地方做官吧,翰林院倒是清閑,沒見著那些翰林們打破了頭都想出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著,轉(zhuǎn)眼間就入了九月。 進(jìn)入九月,天就涼了下來,可內(nèi)閣中不見清閑,反倒越發(fā)忙碌。 九月乃是收獲的季節(jié),這個時候各地就該往京城繳送今年稅銀稅糧了,如今戶部窮得叮當(dāng)響,就等著這茬來填補(bǔ)國庫。 內(nèi)閣忙,六部各司也忙,整個九月就是在一片忙碌之中度過,終于到了十月下旬,總算一切停當(dāng),也是該歇一歇的時候了,可這個時候也是每年戶部盤點(diǎn)的時候。 盤點(diǎn)什么? 自然是盤點(diǎn)今年一年朝廷的各項收支,盈余和虧空。 每到這個時候,戶部上下都要忙得連軸轉(zhuǎn)。不光是戶部,這個時候也是內(nèi)閣里最愛打架的時候。 諸位閣老都兼著各部長官,哪一部若是虧空多了,這些都要議。大議小議天天議,上面的人議,下面的人就是各處跑。 薛庭儴外穿深青色的官服,里面還穿了件夾棉的薄襖,他剛從工部回來,這一路上不能坐車騎馬,全憑兩條腿,一趟跑下來,渾身熱氣騰騰,額頭上也冒了薄汗。 他掀簾從外面走進(jìn)來,帶進(jìn)一陣?yán)滹L(fēng)。 如今他身邊也有一二附庸之人,一見他回來了,便有人主動湊上前搭話,還有人泡了茶與他端來。 薛庭儴坐在椅子上,接過茶就是一通牛飲,方道:“這鬼天氣,冷得嚇?biāo)廊?,卻又躁得慌。一通跑下來,嗓子干得直冒煙,也是出了奇?!?/br> “莫是薛中書昨晚吃了什么大補(bǔ)之物,才會虛不受補(bǔ)?”同是誥赦房中書舍人的程維,笑著打趣。 “去你的,我吃什么大補(bǔ)之物,我怎么不知道?!毖νㄐαR。 “還別說,往年這時候也該下雪了,可今年倒是只見冷不見雪?!币慌缘牟虖V插言。 這時,邵厚明從外面走進(jìn)來,低聲道:“幾位閣老又吵起來了?!?/br> 聞言,幾人面面相覷一番,對了個無奈的眼神。 蔡廣問道:“這次又是吵什么?” “兵部今年核算的比去年超出了一百萬兩銀子,戶部那邊不給蓋章簽字,馮閣老便跟楊閣老鬧上了。鬧得徐首輔和吳閣老都出來說話,馮閣老便攀扯為何工部超出的給簽,兵部卻不給簽,是不是見人下菜碟。” 這樣的事,最近這些日子屢見不鮮。 朝廷沒錢,戶部自然也沒錢。往年各處用度沒個限度,都是各部各司缺了銀子,就去戶部支。等到了真正要用銀子的時候,戶部急得抓瞎,其他幾部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大抵楊崇華也是煩了,前幾年便奏請嘉成帝換了章程。 戶部年終盤點(diǎn)核算收支,各部也把明年的用度給事先報上來,明細(xì)數(shù)額交給戶部核算。能通過,戶部就給蓋章簽字,不能通過,打回去重做。 到了次年,若是各部再有超支,自己負(fù)責(zé),戶部一概不管。 這種一刀切的辦法很顯然不行,畢竟凡事哪能算得這么精確??杉纬傻弁饬?,各部各司也沒辦法。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不,每到年底核算的時候,大家都是往多里報,能多報就多報,不能多報,也要多報些。 若是一個兩個也就罷,可個個都這樣,每年都要上演一出扯皮大戲。扯來扯去扯到最后,都是幾個閣老出面共同處理,更甚是鬧到嘉成帝面前去。 不過戶部甩鍋的目的是做到了,從自己承擔(dān),變成大家一起出來商量解決。這大抵就是楊崇華本身的目的。 “照這么下去,估計又要廷議了?!背叹S說道。 其他幾人雖是沒點(diǎn)頭,但心里俱是這般想著。 果然隨著馮成寶摔門而出,不出所料是去找嘉成帝,到了下午,乾清宮那邊便傳來口諭,明日廷議。 * 每次廷議,內(nèi)閣便要派一名中書舍人侍班。 往年都是何游充之,如今薛庭儴是諸位閣老面前的大紅人,自然舍他其誰。 離廷議還有半個時辰的時候,以徐首輔為首,諸位閣老便離開了內(nèi)閣大堂,往乾清宮行去。 陪侍在身側(cè)的,是薛庭儴。 薛庭儴自然看出何游的臉色不好,可吳閣老愿意給他面子,徐首輔歷來不管事,可不就是他了。 到了乾清宮,便有內(nèi)侍領(lǐng)著眾人進(jìn)去了。 在乾清宮東配殿中,二十多張條案在下面分了兩排,一字排開。每張條案后都放有一張椅子,陪在最末處也有一張條案,卻是比那些條案要窄了許多,也矮了許多,乃是負(fù)責(zé)記錄的中書舍人之座。 上首正中乃是龍案龍椅,是嘉成帝的位置。 隨著時間過去,一位位身穿朱色官袍的大員們,從門外走進(jìn)來,一一列坐。他們互相寒暄客套著,一直到有內(nèi)侍來到殿中,高呼一聲陛下駕到,這些聲音才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恭敬地目視著從側(cè)門步入的嘉成帝。 不光是嘉成帝一人,還有陪侍在側(cè)的鄭安成及林邈。林邈也是作為侍奉在側(cè)的中書舍人出現(xiàn)。 嘉成帝來到龍案后坐下,環(huán)視下方的諸位大臣,才道:“都坐下吧,你們中不少人都上了年紀(jì),這一議還不知何時能結(jié)束,都坐下來說話?!?/br> “叩謝我皇圣恩,陛下仁慈?!?/br> 照例是一番歌功頌德后,諸位大臣們紛紛坐了下來。薛庭儴也坐了下來,坐在他的專座上。 不得不說這條案太矮,椅子也太硬,這高不高低不低矮了人半頭,就好像是閹割了的馬,坐起來著實(shí)有些不太舒服。 不過薛庭儴卻不為所動,面色如常地將紙墨攤開,靜候上面開始。 “開始吧?!鄙鲜滋?,嘉成帝道。 徐首輔作為首輔,廷議自然是他來主持,他看了看各位同僚們,咳了一聲后,道:“每年各部各司都要因為銀兩這事打架,甚至還鬧到陛下面前,此乃我等做臣子的無能。多說無益,還是按照慣例,大家把各部各司的實(shí)際用度報上來,大家都來議一議,能批下的,戶部給行個方便,不能批下的,大家再議。左不過有陛下在此,也不用怕誰偏了誰,誰幫了誰?!?/br> 之后,各部各司便一一將各自需要的用銀說了一遍,具體到哪一項什么數(shù)額。 戶部那邊都有記載,不合理的地方也都是事先挑出來了,聽到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戶部侍郎左侍郎彭俊毅便代戶部訴出不能批的原委。 到了兵部的時候,此事本就是兵部尚書馮成寶鬧出來的,他格外義憤填膺,瞪著眼睛看著楊崇華,道:“諸位都知道今年金人不安分,屢次襲擊廣寧一帶,害得我大昌損兵折將。兵部推測明年金人肯定會大舉來犯,自是要提前做些準(zhǔn)備,增加軍費(fèi)開支乃是當(dāng)務(wù)之急?!?/br> 眾人都沒有說話,上面嘉成帝道:“國之軍務(wù),確實(shí)關(guān)鍵?!?/br> 楊崇華站起來道:“這一增加就是一百萬兩銀子,我大昌每年各項稅收,陛下及在座的各位都清楚,戶部實(shí)在拿不出這筆錢。不是戶部刻意刁難,實(shí)在是與其現(xiàn)在答應(yīng),事后沒錢,不如提早說明,也好做其他準(zhǔn)備。” “那怎么工部說修河道,要增加一百萬兩,你戶部就有錢了?”馮成寶冷笑著道。 “黃河改道貽害兩岸百姓,又遺毒運(yùn)河部分河段。運(yùn)河乃是我大昌命脈,南糧北調(diào),邊關(guān)吃餉,北直隸一帶所需之物,乃至江南一帶絲綢茶葉輸出各地,都得經(jīng)過運(yùn)河。不修河道,不治運(yùn)河,你馮大人坐在家中沒糧可吃的時候,你就知道工部這錢花得值不值了?!辈挥脳畛缛A開口,馬奇便說道。 工部尚書馬奇素來沉默寡言,唯獨(dú)事關(guān)這種事的時候,他說話從來不讓人。刀刀扎心,把馮成寶氣得是面色又紅又青。 不過馮成寶可不敢說,即使京城一大半的人都沒飯吃,他也不會少了飯吃,只能郁在心中,又重提了一遍邊關(guān)軍情的重要。 “此事先擱置,繼續(xù)往下議?!?/br> 既然嘉成帝發(fā)了話,眾人自然只能暫且略過不提,先說其他部司的事情。 一通議下來,能當(dāng)時議出個子丑寅卯,都當(dāng)場拿出了解決辦法。唯獨(dú)還有近三百萬兩的缺口,暫時沒辦法填補(bǔ)上。 這其中有兵部的增加軍費(fèi),及工部治理河道所用,還有各司各部一些其他的零碎,看似無關(guān)緊要,卻都是必不可缺。 三百萬兩,大昌朝每年各種賦稅加起來能有七八百萬兩,地方截取當(dāng)?shù)厮?,剩下近六成全部上解至京,也不過只有四百萬兩不到。如今缺了這么大的缺口,朝廷卻是拿不出錢來,刪減哪一項,在這些大臣們嘴里都是動搖社稷根本。 都得出,朝廷卻沒錢出,該怎么辦? 殿中的氣氛一下子就凝固住了。 本就天寒,殿中燒了炭,讓殿中溫暖似春,可現(xiàn)在卻讓人覺得悶得難受,心里發(fā)慌。 嘉成帝沒有說話,每到這個時候他都十分沉默,當(dāng)然若是沒有那宛如蘊(yùn)含著千斤力的目光,就更能讓人安適了。 “怎么都不說了?明太/祖定天下稅畝八百萬余頃,征糧三千萬石,于是下旨‘永不起科’。這些糧食能換來多少銀子?鹽茶兩項每年稅收,又能換來多少銀子?我大昌與前朝相比,土地一寸未失,為何到此年年稅征不上,即使征上來,也入不敷出。你們都是朝中的肱股之臣,來給朕算算這筆賬,為何就是入不敷出?!?/br> 寂靜中,嘉成帝的聲音宛如炸雷似響起。 誰也沒料到就在這次廷議上,他會如此一語切中要害,幾乎是將大昌如今面臨的本質(zhì)問題,單刀直入地戳中了核心。 坐在最下面的薛庭儴,小心地抬頭環(huán)視下了在場所有官員的臉色,又將目光投向龍椅上面目有些不清楚的嘉成帝。 這是這位有著鐵血手腕的帝王,打算對大臣們宣戰(zh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