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薛青山認真地看了又看, 疙瘩就是疙瘩, 也沒有什么別的異樣之處。

    就是有些紅, 似乎上面還有小白點, 就像是普通的小疙瘩。因為方才他撓狠了, 有幾個被撓破了, 流了些透明的水。

    剛好薛寡婦端著托盤進來了, 他覺得這種樣子讓人看見有辱斯文，往隨便用衣裳擦了下，就把腰帶系住了。

    “家里就這么一點糧食了?！币娧η嗌匠缘美峭袒⒀? 薛寡婦愁道。

    “你擔(dān)心什么，我之前不是說了我爹娘很快就會把我接回去了。”

    薛青山還是猜錯了，那日薛老爺子雖回去后顯得心事重重, 可無論趙氏怎么鬧, 他都沒有松口將薛青山接回來。

    他不同趙氏，想得更多, 族譜除名可不是他自己填的, 當(dāng)著那么多族人的面都定下了, 怎么可能反悔, 以為是鬧兒媳, 更何況還有二房那兩孩子。倒是趙氏眼見說服不了老頭子，扭頭作著要給兒子送吃的送糧食, 他明明看見了，卻并沒有阻止。

    招兒和周氏、孫氏, 就見趙氏嘴里念念叨叨地忙進忙出, 給薛青山做rou菜補身子，同時還不忘罵罵楊氏。

    是的，就是罵楊氏。

    其實她最想罵的是薛庭儴，可被薛老爺子警告過，三房四房沒理由，招兒沒牽扯，于是只能遷怒上當(dāng)初‘賣夫求榮’的楊氏。

    在趙氏眼里，楊氏就是賣夫求榮。若不是她漏了口風(fēng)，他大兒也不至于會被抓到把柄，從族譜上除名。趙氏心疼二兒不假，可她更疼老大，尤其老大現(xiàn)在這么慘，本就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老頭子竟然這么狠心趕他去種地。

    如今倒好，地沒種好，人也倒了。

    楊氏從最受寵的大兒媳婦，變成了趙氏的眼中釘。她有多心疼薛青山，就有多恨楊氏。

    不過楊氏現(xiàn)在比以前沉默多了，自打?qū)W館開館后，薛俊才就離開家遠赴學(xué)館上學(xué)。她則一改早日秉性，竟是下地干起活兒來。

    也不像以前那樣嫌?xùn)|嫌西，誰也不叫，自己悶不吭聲就上地里干活了。如今大房就靠她和薛老爺子，搭著手做那攏共十畝地的活兒。薛有才如今也乖多了，不像以前那么皮猴，大房的境遇突變改變了所有人，至于這改變是好是壞，至少目前來看是好的。

    薛青山的想法沒得逞，可如今他正‘病’著，一日三餐有趙氏照顧著，地里的活兒被薛老爺子干著，似乎和以前沒什么分別。

    索性他之前累得夠嗆，就這么堂而皇之地在家養(yǎng)起病來。

    這日趙氏走后，他吃飽喝足出了家門，薛寡婦問他上哪兒，他也沒說，只說出去透透氣。

    薛寡婦住在村尾，這地方少有人來，一路走出來也沒見到什么人。

    他去了下河村，下河村離余慶村并不遠，也不過就是一盞茶的腳程。他到了下河村，似是輕車熟路從村尾繞了進去，一路七拐八繞到了一座小院前。

    這小院從外面看去極為普通，與尋常的農(nóng)家小院并不無不同，可他剛推開院門走進去，就有一個年輕女子從屋里走出來，笑瞇瞇地看著他。

    “大哥，來了？”

    這女子打扮也十分尋常，長得稱不上漂亮，但看起來白凈纖瘦。一見薛青山，她就忙迎了上來，環(huán)著他的胳膊往里面去了。

    正房的堂屋門上掛著簾子，走進去屋里坐著個黑瘦佝僂的男人。這男人見女子環(huán)著薛青山的胳膊，像沒看見似的，反而堆著奉承的笑，又是點頭又是哈腰地避出去了。

    這里看似住著一對鄉(xiāng)下夫妻，實則不過是個暗門子。所謂的暗門子，就是關(guān)起門來皮rou生意的。

    可從外表來看，根本看不出，一般人也不知道這里做這種生意。薛青山之所以會知道，還是前陣子他從別的村回來，偶遇了這家的女主人，當(dāng)時此女摔倒在路邊，薛青山好心地幫了她一把，并送她回家。

    都是久經(jīng)世故的，一個眼神就知曉對方心里想什么，薛青山把這女子送回了家，兩人也就地成了好事。

    事后薛青山才知道此女是做皮rou生意的，因為家里有個病鬼丈夫，每年吃藥都要花不少錢。她這丈夫也并介意讓自家媳婦出去勾搭一二男人，換取銀錢來供家里日常吃用。

    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關(guān)鍵此女也便宜，來一次也就幾十文錢。自打薛寡婦有了身子，就不讓他在近身，薛青山也需要一個供他紓解的地方，所以隔三差五就會來一趟。

    不過最近這些日子，他已經(jīng)很久沒來過了，也是兜里實在沒錢。這不，剛從趙氏那里弄了些銅板，他就找來了。

    一場顛龍倒鳳，薛青山心情舒暢地從炕上翻了下來，之前總是時不時瘙癢的地方，似乎也不癢了。這讓他心情十分愉悅，臉上不禁帶了些笑容，自然忽視了炕上那女人眼中的驚駭。

    直到薛青山穿好了衣裳，女人才急急忙忙從炕上披著衫子下來。

    “大哥，這就要走？”

    薛青山點點頭，扔了一把銅板在炕上，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嘆了口氣，轉(zhuǎn)頭去看那銅板。半晌，才一個一個拾了起，用著一塊兒帕子包著。她那病鬼丈夫送走薛青山，已經(jīng)急不可耐地進來了。

    “錢呢？”

    她抬了抬手，黑瘦男人伸手就去奪，女人卻躲了一下。

    “以后咱不干這事了?！迸苏f。

    男人沒理他，又伸了下手，才把銅板搶過來。

    “我去買rou。”

    “以后咱不干這事了?！迸擞值?。

    男人回頭看了她一眼：“你不干，我從哪兒弄銀子買rou？我這病就得好的養(yǎng)著，不吃好的我就要死！”

    說起‘死’字，男人渾濁的眼珠子像似要凸出來，也似乎意識到自己激動了。他放緩了聲調(diào)說：“我知道跟了我你委屈了，可我這病……我也不想……”說著，他劇烈地咳了幾聲，像要把肺咳出來也似，好一會兒才止住。

    女人眼睛泛紅，卻是沒有眼淚：“你不知，這大哥染上了我那病，我這病是害人的，活不了多久?！?/br>
    “染上了？”

    女人點點頭：“我剛才看見了……”她并沒有說她看見了什么，但從她顫抖的語氣中就能聽出她內(nèi)心的恐慌?！案夷菚阂粯印?/br>
    “染上了？”男人又重復(fù)了一遍，忽地聲音萎靡下來：“染上了就染上了吧。這世道人吃人，人害人，我們不是故意害人的，只能說老天沒長眼?！?/br>
    一面說著，他宛如飄似的出去了。

    其實曾經(jīng)他們也幸福美滿，可他不知怎么就得了這種‘富貴病’，沒日沒夜的咳，沒日沒夜的饞。后來看了大夫，大夫說他這是肺里長了蟲，治不了，只能養(yǎng)，用好吃好喝的養(yǎng)著，那蟲子有東西吃，就不會吃他的肺了。

    本就不算多富裕，因為治病，因為要用好的養(yǎng)著，變得一貧如洗。有次他犯了病，幾乎死過去，他女人為了給他請大夫，一個女人走了夜路，半路上被惡人強了。

    都到了他們這種境地，也不在乎什么貞潔不貞潔的，他女人能一直陪著他，他感激涕零，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是做了很多好事，這輩子才能攤上這樣的媳婦。

    后來他才知道，他不是做了好事，他是做了太多的壞事，才會讓那種臟病染上女人的身。

    大夫連看都不給看，就把他們攆了出來。

    他們想過一起死，繩子都系好了，卻又怕了。

    好死不如賴活著，也是心里怨恨太多。為什么老天爺這么不公平？為什么惡人誰不欺負，偏偏要欺負可憐人？

    抱著這樣的心思，他讓自己女人做起了皮rou生意。

    死吧，都死，反正早晚都要死的！

    他想起那個看不清面貌的人，他想這個人也不是好人，不然為何要借著他們害人？不過他無所謂了，反正早晚都要死了。

    只是他不能給他女人知道，他女人是個善良的人，她知道會傷心難過的。

    男人嘆了一口氣，捏著手里的銅板去了村頭。

    “劉黑鬼，你又來買rou??？”

    “哎，給我稱兩斤?！蹦腥丝攘艘宦暤馈?/br>
    *

    平陽府下起雨來，一下就是多日。

    四處濕漉漉的，讓這片平常總是風(fēng)沙居多的地方，似乎一下子到了多雨的江南。

    客棧里人滿為患，卻又不能出門，只能日日就在這巴掌大的地方轉(zhuǎn)悠著，連著多日總能聽見有人起爭執(zhí)。

    也是悶了太久，尤其這雨下得身上快要長毛，又馬上臨近府試，所有人的內(nèi)心都醞釀著焦躁與煩悶。

    薛庭儴幾個已經(jīng)在房中讀書多日了，幸好有毛八斗這個活寶，不然真不知這日子要怎么過下去。

    “……這府臺大人姓周，名何新，乃是承天十八年進士。為人古板嚴謹，最是厭惡性格張揚之人。所以這一次你們千萬記住，萬萬不可將文章寫得太繁復(fù)瑰麗，越是低調(diào)簡略越好?！毖νǖ?。

    難道這又是臨考前開小灶？

    毛八斗眨巴著大眼睛。他之所以會這么說，也是因為之前縣試的時候，薛庭儴就給他們開過小灶。當(dāng)時不覺，事后想來他們之所以能中，恰恰是將他所說的話聽進去。

    “庭儴，你怎么知道府臺大人的姓名和喜好？”還是陳堅說問題能切入正題，換成李大田，他根本不可能會想這么多。至于毛八斗，他說話從來是越說越歪。

    “我觀察而來?！?/br>
    見幾人疑惑，薛庭儴又解釋道：“你們大抵是沒注意，這幾日在大堂用飯，總能聽見有學(xué)生談?wù)摳_大人。另，我看過承天年間一部分程文，其中恰恰收錄了府臺大人從鄉(xiāng)試到會試的卷子，看文識人，差不多也能琢磨出幾分。后，我又特意去尋了他上任期間，主持的幾次縣、府試，由其取中之人的程文能看出，這些年來他似乎并沒有改了習(xí)性?！?/br>
    聞言，陳堅三人當(dāng)即露出了吃驚的模樣。

    “這就是先生讓你在房里多看書，你卻四處逛書局的原因，沒想到你竟去看這個去了。我怎么沒想到這些?！泵硕吩尞惖?。

    李大田說：“就算讓你看見，恐怕你也想不到這些，是庭儴心思縝密，洞若觀火?！?/br>
    薛庭儴笑著搖頭：“不不不，不過是投其所好罷了。人難免有偏好，這次府試幾千名赴考學(xué)子，若是不鉆研些旁門左道，我可沒有必過的把握?！?/br>
    “那你說的意思咱們要投其所好？”

    薛庭儴點點頭：“可別以為簡單，文風(fēng)乃是天生，有人喜歡花團錦簇，有人喜好樸實無華。人家要吃蘿卜，你偏偏給了白崧，你覺得人家能吃下否？這事可別告訴老師，他素來不喜投機取巧，我說了你們記住，自己斟酌一二再決定。當(dāng)然這也得看這次府試大題是什么。”

    四人又聊了一會兒，繼續(xù)研習(xí)寫文章。

    雨又下了兩日，終于在府試前的一日放晴了，所有應(yīng)試學(xué)子都不禁松了口氣。這一天薛庭儴幾個并未再看書寫時文，而是四處逛了逛，渾當(dāng)是散心放松。

    次日，還不過二更天，林邈就把學(xué)生們都叫了起來，各自洗漱吃早飯，檢查考籃以及各種必備之物，然后領(lǐng)著他們就出門了。

    林邈本是要找車，無奈他們想起這事太晚，平陽府里的各家車馬行幾乎所有的車都早就被定下了，所以他們今日只能步行。幸好從他們所住的客棧到府學(xué)宮也不過只有一刻鐘的路程，走也是能走去的。

    一路就見人聲、車馬聲匯集成了一片，入目之間全是星星點點的火把，竟是排成了一條看不見頭尾的長龍。人家坐車，自己只能步行，一行人挨著街邊往前走，倒是顯得不太擁擠。

    過了這條街，又走過一條，前面卻是被堵住了。

    估計是抹黑趕路，都只顧自己走沒看別人，有數(shù)輛馬車竟是擁在一處，前不得退不得。薛庭儴等人從夾縫里擠了過去，一路腳下不停往前面走著，大抵是被堵在后面的考生見到這場景，也是實在焦躁，竟都下車徒步前行。

    漸漸的，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車倒是越來越少了。毛八斗被擠得哎呀了一下，薛庭儴跟李大田使了個眼色，道：“護著老師?！比缓髱讉€人竟是左右護著，夾著林邈往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