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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世家再醮記在線閱讀 - 第77節(jié)

第77節(jié)

    崔淵不由得拍案大笑,斜睨著他道:“你家兒郎今天不過百日,想拜師也太早了罷!你當真是那個剛正傲骨的伯染么?莫不是誰與伯染長得像,冒充他的罷?!不然,你倒是說說,你與澄瀾相比,到底是哪個臉皮更厚一些?”

    崔渲半是頑笑半是認真地回道:“都是子竟你這先生實在是太難得的緣故。若不趁著你心情好的時候,將師徒名分定下來,我擔心遲幾年他便拜不上師了?!?/br>
    崔淵略作思索,便道:“將你家兒郎抱來與我瞧瞧。若是看著有緣,收了這徒弟又何妨?”

    周圍的諸族兄弟聽了,皆贊他性情豪爽,紛紛舉杯要與他同飲。崔淵來者不拒,與他們推杯換盞起來。不知不覺間,眾人圍繞的中心便成了他,而非剛開始的崔泌、崔泳兄弟。

    崔泌注視著人群中心的他,斟了一杯琥珀色的葡萄酒,垂目飲下。年少的崔泳卻似并未察覺兄長復雜難言的心緒,贊道:“阿兄,子竟兄果然便如傳聞中那般隨性自若,真真魏晉名士風范。倘若我輩能如他那般瀟灑,不知該有多愜意!”

    崔泌瞧了他一眼,道:“他性情本便如此狂恣,不過隨性而為罷了。你本性并非如此,若勉強效仿,反倒是東施效顰了?!?/br>
    崔泳聽了,怔了怔,嘆道:“阿兄說得是?!彪m是如此,但少年郎眼中仍然滿是艷羨。天下間,誰不想活得隨性自在呢?又有多少人能活得這般隨性自在,不為外事外物所擾呢?

    兩人都并未注意到隔著一兩張食案坐著的崔滔與崔沛。崔滔低低地嗤笑一聲,飲盡了杯中酒。身為紈绔子弟,他與這群族兄弟向來沒有任何共同語言,也沒什么相交之人。不過,如此倒也正好,讓他能不動聲色地觀察崔泌、崔泳這對兄弟一番。崔沛坐在他身側,敏感地注意到他的視線,也隨之看了過去。他與崔泳年紀相近,一個詩賦才名遠揚,一個卻仍舊寂寂無名,但心中的志向卻仍毫不動搖。

    此時,內堂中也迎來了不少交好的親戚眷屬。因盧太縣君輩分高,來的都是些中年貴婦,均口稱世母、叔母、姨母、姑母之類,帶著后輩們款款拜下。她們都是與大房走動得很勤快的親戚,與其他房支卻沒什么來往,于是又趕緊見過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報上了夫家及自己的名姓。王玫不著痕跡地觀察著,覺得她們都很面生,也便不再勉強自己記下。

    隨后,女眷們便從內堂轉移到了園子里。園子中早就以重重行障圍出了一塊偌大的草坪,眾人都依次就坐。食案上如流水般端上了各色吃食,以素菜為主,葷食也不過是雞鴨鵝魚蝦之類,每一樣擺盤都格外精致。

    盧太縣君舉杯,先以兩杯敬了天地,便道:“飲勝?!?/br>
    眾人也都隨著舉杯,口稱“飲勝”,將葡萄美酒飲下。

    正觥籌交錯、低言笑語的時候,一位侍婢躬身沿著行障走來,在盧太縣君的嫡媳盧縣君身邊低聲說了幾句。盧縣君微微一笑,嗔道:“既然郎君想抱出去,便讓他抱罷。只是別驚擾了我的小孫孫?!蹦鞘膛阙s緊退了下去。

    “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坐在主位上的盧太縣君出聲問道。正一面品嘗美食,一面陪她閑談的親戚貴婦、真定長公主、鄭夫人也隨之望了過去。

    “伯染見子竟來了,喜不自禁,想抱著小郎君出去給他見一見,結下師徒緣分呢!”盧縣君笑道,“雖說這也是一樁佳話,但他又哪里懂得照顧小郎君,恐怕連抱也抱不順當呢。偏他一直堅持自己抱去正堂,幼娘實在勸阻不過,只得讓侍婢、乳母們盡心跟著了?!贝蠓侩m上上下下都對二房有諸多不滿,但惟獨一人卻深得他們喜歡,那便是書畫雙絕的崔淵崔子竟。

    “子竟?”盧太縣君望向鄭夫人,笑道,“若能拜得子竟為師,學得子竟一兩分才華,那可真真是難得了。趕緊地抱出去罷!”說罷,她又瞧了瞧王玫,視線移到她身邊的崔簡身上,招了招手道:“那孩子可是子竟的小郎君?過來讓我瞧瞧?!?/br>
    王玫輕輕地拍了拍崔簡的肩頭,崔簡起身,走到盧太縣君身前,給她行禮:“世曾祖母安康長壽。”他生得俊秀,舉止進退有度,面對數(shù)十上百位貴婦亦是落落大方,仿佛不論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或是角落都與他毫無干系。且不說模樣出眾,光是小小年紀卻有這般沉穩(wěn)的性情,就足夠令在場的婦人們喜愛了。

    盧太縣君不免嘆道:“不愧是子竟之子?!闭f罷,便疼愛地攬了他入懷,又送了他好些見面禮,連聲問他可進了學,都學了些什么之類的話。崔簡一一答了,自是得了她的驚嘆與夸贊。即使如此,他面上卻無任何驕矜之色,仍是泰然自若地淺笑著。他這付模樣,看得盧縣君并大房、安平房的貴婦們都很是心喜不已,于是紛紛解囊。各種好聽話也都朝鄭夫人、真定長公主涌了過去。

    卻不知是誰,突然低聲道:“這孩子確實教養(yǎng)得好,可惜盧氏去得太早了。說起來,盧氏也是范陽盧氏嫡支之女,算是太縣君的族侄孫女罷。唉,如今……真真是可惜了?!?/br>
    王玫心頭一動,凝目望向那說話的貴婦。那中年婦人卻并不是崔家之婦,而是不知哪家的親戚。她仿佛察覺到她的視線,輕飄飄地看了過來,難掩輕蔑之意。王玫目光微冷,毫不掩飾滿心的不悅。然而,她卻并非是為了自己而憤怒,而是擔憂這句話勾起了崔簡的思母之情,讓他心里難受。

    真定長公主與鄭夫人都瞧了那貴婦一眼,并不多言。倒是盧太縣君眉頭微蹙,安撫地拍了拍崔簡,淡淡地道:“在孩子面前,提這些作甚。好孩子,回你母親身邊去罷?!?/br>
    崔簡應了一聲,仿佛什么都不曾聽見似的回了王玫身邊。不過,當王玫輕輕握住他的小手時,卻發(fā)覺他的手心緊緊攥了起來。她不由得一嘆,低聲吩咐丹娘催一催大房的仆婢,上幾盤甜點心,也好讓小家伙轉移些許注意力。

    崔簡聽著她的聲音,漸漸放松下來,微微挪動身體,與她依偎得更緊了。

    正堂內,崔渲果然將剛滿百日的愛子抱了出來。他與妻子小盧氏結縭十余載,連生了兩個身體弱的女兒,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健康的兒子,自是欣喜不已。不然,他也不會貿然請崔淵認了兒子為徒了。

    眾人也都聽說他子息艱難,自是好奇得很,紛紛湊了過去細看。只見那孩子氣色紅潤,長得白白胖胖,渾身都是rou,顯得格外壯實。且他也不怕生,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左顧右盼,口中咿呀作響。

    崔淵將小家伙抱起來,大眼瞪小眼與他對視。小家伙忽然樂了,呀呀地喚著,伸出rou乎乎的拳頭就往他臉上湊過去。崔淵低低笑了起來——本來他也只是順水推舟才答應了崔渲而已,并沒有收徒的打算,如今卻覺得這孩兒確實與他有緣分——如此,收了徒亦是無妨。

    想到此,他便將小家伙還給了崔渲,笑道:“待這孩子三四歲的時候,再正式拜師罷?!?/br>
    崔渲喜上眉梢,吩咐侍婢將孩子抱回內院去,又執(zhí)起酒壺斟酒:“既如此,那我便先代子敬子竟一杯?!?/br>
    族兄弟們不免又有湊熱鬧說也想拜師的,崔淵一律作沒聽見,只與大家喝酒。收了一個尚不知書畫資質如何的徒兒便已經足夠了。如此耗費精力與時間的事,一時興起應了一回,可不能再應第二回。不然,他怕是不可能余下任何閑暇了。

    ☆、第一百零五章 子竟風采

    因這一出幼子拜師的緣故,原本只環(huán)繞在崔家兒郎們席位附近的熱鬧喧囂逐漸傳遍了整座正堂。往來于博陵崔氏大房的賓客皆是文士出身,誰不曾聽聞過崔淵崔子竟之名?于是,不論年紀長幼,他們都紛紛湊過來,問清楚緣由之后,也跟著舉杯同飲。

    作為主人家,崔渲之父喝得興致大發(fā),起身邀舞。他也不獨挑了崔淵,將崔渲、崔泌、崔泳等兒郎都喚了下來,帶著他們一同起舞。其他人看得呵呵大笑,也紛紛棄了酒杯下場跟著舞動起來。

    崔淵只略跳了幾下,便趁著崔渲之父不注意,回到了席位上。旁邊聚集的賓客自是不放過他,挨個過來敬酒。他皆一一喝了,而后有些醉意朦朧地倒在崔滔身上。崔滔嫌他重,扭身一避,讓崔沛扶著他。

    這時候,崔泳卻獨自執(zhí)著酒壺酒杯過來了。他生得白凈,望向崔滔、崔沛時仍帶著幾分率真之色,臉頰微微一紅:“不知子竟兄可否與我喝一杯?”見崔淵已經醉倒在崔沛身上,似是沒有反應,他有些失落,叉手行禮道:“也罷,是我唐突了,改日再說?!?/br>
    崔淵卻輕哼了一聲,奪過崔滔的酒杯,瞇著眼睛遙遙朝他舉杯道:“飲勝?!?/br>
    崔泳有些驚喜,雙手舉杯,也道:“飲勝。”他一口喝下,也顧不得看崔淵是否飲盡了,便高興地轉身走了。崔淵望著他的背影,將酒杯塞回崔滔手上,低聲道:“這兄弟倆的性子倒是一點也不像?!币搽y為崔泌家那叢歹竹怎么生得出來這么一截好筍。

    “可不是?”崔滔也感嘆道,“且不說旁的,崔泌倒是個極護著弟弟的好兄長?!?/br>
    崔淵垂下雙目,牽了牽嘴角。雖則崔泳無辜,但既然他是崔泌愛護之人,便免不了從他開始下手了?;蛟S,崔泌所看重的那些虛名,這位少年郎反倒是不放在眼中?若教崔泌這般替他造勢下去,難得一位性情純凈的少年郎,遲早都會變得像他那般偏執(zhí)。如此說來,他倒是做了件好事。

    崔沛聽兩人說了幾句話,仿佛察覺到了什么。但他一向內斂沉穩(wěn),始終并未出言。

    崔滔望向他,覺得他頗為識相,嘿然一笑,拍著他的背道:“十二郎確實是個不錯的!改日將你家阿兄八郎叫來,咱們再暢快地痛飲一番!”

    崔淵閉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看上去依舊一臉醉態(tài)。不過,待崔渲端著酒杯過來尋他時,他卻突然拉住他的袍角,醉眼半睜半閉:“伯染,可有筆墨紙硯?”光只是拜師怎么夠?崔泌、崔泳兄弟二人,今日注定只能淪為看客,或是襯托他才名遠揚之人。

    崔渲挑起眉,仿佛猜到他想做什么,又驚又喜道:“不光筆墨紙硯,連赭石都盡備著?!?/br>
    “都取來!”崔淵踉踉蹌蹌地回到自己的食案邊,一揮袖便將食案上的杯盤碗盞掃落在地上。清脆的碎瓷之聲響成一片,熱鬧的氣氛剎那間為之一凝,正載歌載舞的眾人紛紛側目而視,低聲議論起來。

    “子竟兄要作畫?”卻是崔泳出聲打破了沉寂。崔家的兒郎們聞言,立刻一擁而上。隨著人潮走了幾步之后,崔泌的嘴角閃過一絲暗諷的笑意,而后便又恢復成平日那般親切的模樣,跟著上前探看。其他賓客聽得,也都紛紛不再飲酒起舞,群情熱烈地圍了過去。

    那可是崔淵崔子竟!別說尋常人難得他的一幅畫,見過他揮毫作畫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若能親眼得見他作畫的過程,就已經足夠他們津津樂道好幾載了!且,那般獨特的水墨山水與淺絳山水究竟是如何繪成的,京中誰不好奇?

    很快,崔渲便親自捧了筆墨紙硯過來,都是上好的佳品,正適合繪山水。

    于是,崔淵鋪開紙,執(zhí)起筆,蘸滿墨,信手一點,隨意地在紙中央落下飽滿的墨跡,徐徐向外延伸。他便似早就胸有成竹一般,毫不猶豫地隨性揮灑。畫到盡情之處,他雙目亮得驚人,手腕翻飛只余殘影,一筆復又添上一筆,令人眼花繚亂,根本瞧不清楚他到底用了什么技法。不多時,便見紙上墨色暈染,或濃或淡,淺淺深深,線條起伏勾勒,遠山如黛,河水若練,柳色如煙,絮飄似雪,卻正是長安城外灞橋風雪的景象。

    “好!好!”眾人圍著看他揮筆作畫,皆是如癡如醉之態(tài),叫好之聲不絕于耳。他們仿佛全然忘了此時正是盧太縣君壽宴,忘了還有美酒佳肴,所有心神都匯聚在崔淵與他的畫上,根本無法思考。

    而人群之中寥寥兩個依舊清醒之人也各含心思,不動聲色地掩飾著自己真正的心緒。